[令后]La Traviata

第5章 chapter5

那台漂亮的跑车在雾气中缓缓前行,尽管速度放缓,它的车前大灯依旧是敏锐的双目,雾气碰见它都要哀嚎着消散。她俩此时都一言不发,在这安静的清晨之中只有呼吸声,人的呼吸声,牲畜的呼吸声,鸟的呼吸声,车子本身,引擎的呼吸声。万物都十分配合,没有人,没有事物惊扰她们的出逃。

去湖边。

拥有一间在湖边的房子,这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一件幸事。容音的父母就是这样的幸运之人。可二人的生活不允许他们在这里与世隔绝,只有在度假的时候,经过好一阵子提议他们才会暂时在这里居住。姐弟俩分别长大成人,他们来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几近荒废。

她看见一间倒塌了半截的谷仓,告诉璎珞她曾经在这里撞见傅恒小口吸烟,那时他只是一个上初中的男孩。出人意料的是,她的第一想法不是去告诉爸妈,而是要求自己也得尝试一口。结果可想而知,两人不知道在河边漱了多少次口,还是没办法冲掉烟气的味道:所以那一天她和弟弟都没能吃晚饭。

璎珞笑出来。她问璎珞是否吸烟,璎珞如实告诉她因为疾病,她早就戒掉。

车是直接可以开到门口的,那里有间破旧的车库,虽然也修了路,无人打扫此时必定充满枯枝败叶,布满碎石。她先下车,帮璎珞把车库的门拉上去,除了锈斑之外,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

她们将房子本身打扫了一遍,什么事都要自己亲自来做肯定是累的,璎珞却没有多说别的什么,看起来很乐此不疲的样子,尽管因为劳累而咳嗽,她脸上的神情依然很欢快。只要是只有她们两人,那么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绝不能够被怀疑。

不要的东西全都放在了阁楼和地下室里,她也记不起她们究竟放了多少东西,放了什么,是否要把房梁压塌,或者把什么珍贵的东西放到受潮……也许根本不必要在乎,也许她们需要的仅仅是一张能让两个人都卧进去的床。

璎珞在房车附近找到一艘小船。傅恒喜欢窝在那里,容音竟然不知道他哪里搞来的小艇。她们一起将它放下水,而后划到湖中心。一切都远离她们,整个世界只有这艘船,船上的二人,除此之外,就是天空和远山,以及天空、远山在水中的倒影。璎珞将手掌放入水中,哼唱起那首拿坡里的船歌。兴许是记得不太牢,容音发现她唱串了,从而陷入一个死循环中,这首歌仿佛永远都没办法结尾。

她并不想提醒璎珞这一切。

容音也许是累了,不再划。这艘小船就在湖中心,因为无风无浪久久凝固。她也开口随着璎珞唱起来,唱起她那个版本,永远不会结束的《桑塔·露琪亚》。

冬天的柴薪被她们提前捡出来,只因为夜晚姗姗来迟,昼夜交替之间,天边爆发出大片淡橙色的光彩,蓝灰的天空被沉淀下来,两者在退后的尽头消失于一片淡紫,呆在室内是看不见这些的。直到远处割破天空的树木的星星点点一笔一画已经完全融入其中,漆黑如墨,她们的血液都要避开四下冰冷的空气缓缓流动,容音终于用那支儿时藏起来的打火机点燃了简易的篝火。

她们情不自禁地提起往事,也许在火堆面前,什么别的也做不了,只能回忆往事。璎珞只愿意聊她的姐姐,因为其他的事物让她过于失望,甚至说她本身就是冷漠的。她自有一套解释的哲学,和卡夫卡的名句有异曲同工之妙:每个人都是沉默的,孤独的。我们不是生活在毁坏的世界,而是生活在错乱的世界。但是在容音看来,这也许是聊以慰藉的胡话,一个发泄的出口,似乎要对生活,对生命的失败找一个原因,然而找到之后并不能得到安宁。唯一安宁的时光已经死去,伴随着她姐姐的尸体进入了坟墓,蛆虫才是唯一的赢家,留给璎珞的只有治疗费用的债务。

她们谈了很多,容音说到了自己的前任。她在读书的时候交过男友,但他来过之后她总觉得身边有一股腥气,她说不清是汗臭,还是别的什么。那无处可逃的气味让她反胃。直到工作,她因为同事的原因甚至换了职位,换在了高宁馨的身边,尽管没有人觉得她好相处,但容音却打心眼里庆幸。

她讲到和她交往过的女人,一位潦倒的,刻薄的作家。或许是因为对前进的共同厌恶她们走在一起,但绝望是可以吓退人们的,而她又是如此偏执,以至于容音对她,对她的自杀束手无策。但更令人绝望的是,当所有人都在为她的名声是否会被这个自杀者所玷污而操心时,她一声没吭。

“有的时候,良心和道德是相冲的。”

“同意。你选择了什么,都不会是正确。”

“你又会怎么处理呢?”她去问璎珞的意见。

“说是无愧内心,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这点完全就是扯淡。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所以,我的意见就是不要有良心,用肚子思考问题。”

“听起来好难。”

“你还有的练呢。”璎珞把烤软了的棉花糖塞在了容音的嘴里。“你用心去思考问题,换来的只是感情被浪费的空虚。在我的立场上来说,我要求你别再思考,把这颗心完完全全给我,全部都用来爱我,我很贪的,做不到就是不够好。”

“你也应该多吃一点的,馋猫,把你的嘴巴粘住,不要说那么多话才好呢。”



有人在清晨开走了璎珞的车。容音虽然没有看见,她是这么猜想的。璎珞为了接待把车开走的家伙甚至多煮了一杯咖啡。她虽然感觉很困,但听见车子的引擎声,碾过碎石的短暂喧嚣,洗碗机的声音,她再没办法睡着了。

她也许该问璎珞为什么的。转念一想,可能这就是她说的“偿还债务的方法”。

她只是把能卖掉的东西一件件卖掉而已。

不知道为何容音有些心酸。她不该这么想,她想要与璎珞一起承担,因为除了用良心做为解释,这几乎没有什么道理。

人不该有心的。

璎珞挂断了情人打来的这周的第三十五次电话。她只想把这里连同自己的内心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可她们都看不见,在另一边,城中容音的居所,塞了从家里寄来的厚厚的信件。那简直要称得上是一团糟。





这位老先生一直盯着傅恒,目光要把他击穿。即使他多想要维护自己的姐姐,在这阵目光中也要些许动摇,虽然只有一瞬间,还是被他捕捉到,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一双儿女,太敏锐,所以也太过无情,正直的近乎不可置疑。这虽然不影响他爱他们,但他比起他们的感情,更关心他们的名誉,他们的未来,那些看得见摸得着,或者即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父亲,别生她的气。”他这样开头,已经准备妥协。

“我并不是生气。我只是不希望她这样胡来。你也知道另一位小姐是什么背景……即使我能够抛弃世俗成见,可其他人呢?别说其他人的想法跟她们没有关系,这些个其他人中,就有提供给容音工作的人,有她的学生,即使她受得了流言蜚语,可是她的上司会受不了,她的学生也是,她还能有这份工作吗?即使不做这个,名声已经毁了,还能有什么未来呢?如果没有经济来源,她们俩这种生活又怎么维持,尤其另一位已经奢靡成性——”

“好了,对她们说去吧。”傅恒难过地掐过话头。他对自己认同这番话感到可悲。“去湖那边找她们吧。可你知道她不会轻易放弃的。”

“我做这一切,是站在她的立场上考虑的。即使要被说不光彩,我也有责任去做。”

“您要干什么?”

“让她到这里见我。我要单独和她谈。”



“我的电话吗?”容音正想把沾了奶油和蛋清的手擦干净,却看见璎珞抱着袋葡萄干,一边往嘴里送一边歪过肩膀好夹住电话。“我说怎么找不着了呢!小混蛋。”

“为什么要把它加进蛋糕里啊?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直接吃也不怕吃涩了嘴巴。”

“我还真渴了。”

“不许喝凉的。”

“好,好,等你回家后啊看你管不管的了我。”

“回家?”

“傅恒打电话来说你父亲来看你了。真好,我爸来看我一般都是伸手要钱,好在他命不该长寿。”

“说的什么话?你又不高兴了。”

“我感到不安。”

“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容音在自己身前比划了一下,捧出什么东西放在璎珞面前,“不是你要我全部的心吗?我身体的一部分——现在都属于你了,我跑不远的。”

“容音,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滑头了?”

“有你这个好师傅啊。”她把还未擦干净的手指上的奶油拧在璎珞鼻子上。



她依旧是清晨出发,那样还在午饭前能赶到城里,如果足够顺利,她可以在天黑前回到璎珞身边。她尽量给自己放宽时间,白天还很长,她能应对。遛狗的妇女将抽了大半的烟匆忙丢进水沟,她的身上还穿着愚蠢的粉红色运动服。这样太尖酸了,她觉得不好,所以不去看。放晴的天空在此时发出半死不活的淡橙色,让人觉得烦闷,她为踩着初秋的枯叶感到不悦。为了尽量快,她搭上公交车,一进城就下车坐出租。

水泥混凝土的路面和桥基让人觉得死寂,万物嘈杂中的死寂。她看向高楼大厦,一致的窗口中投射出重复的景象不知 何时让她心悸。如此精妙,所有的建筑完美地符合透视原则,形成一张有着致命的平衡感的不可见的矩形网格。

她这时觉着后悔了,如果有什么能让她真切体会到爱情以及依赖的感觉,这就是了:她想马上回到璎珞的身边去。

公寓果然被信件和广告弄的乱糟糟,她顺手把花花绿绿的广告和杂志丢进纸篓,这才发现手上厚厚一沓信的署名全是她的父母。她原本想在住处等他,所以拆开来一封封读。

如果她把她的心全部给了璎珞,那么没有她的允许,容音怎么能够对这些斥驳之辞这么悲伤呢。可她还是难过了,她的父亲对这桩不太正当的关系忧心忡忡,甚至于后几封信言辞越发激烈。容音忘记了回父母家看望的允诺,反而和另一位名声不太好的小姐混迹一起,尽管璎珞在这个城市是初来乍到,可是在首府,万物繁华之地,就没有什么人不认识她的。而他也认为这“丢尽了他的老脸”。她越是看下去,心情越发糟糕。

“可我已经没有办法离开她了,即使哀伤至此,我想要第一个倾诉的人也是她。”

“这叫我怎么办呢,我已经把心交给她了。”

她突然又有了一丝勇气,就好像信徒握紧了他们敬爱的圣婴雕像。她擦干净眼泪继续等,不想让父亲将她的泪水看作是动摇和不理智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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