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后]La Traviata

第6章 chapter6

红色的茶花,她用白净的手,将它们插在餐桌的花瓶里。盲眼的丘比特!她爱容音简直要昏了头,她从来没有过结婚的念头,现在却想要让这个女人永远属于她,她也想当容音脚边的一条小狗——这样太轻贱了,可她是真情实感这么想的,她要把柔软的肚皮展现出来为她暖脚,四季徘徊在她漂亮的小腿附近。即使是踩到了她的尾巴,泪眼迷离,她要得到容音最好的安慰。她不在的时候,璎珞的脑子里疯狂地回忆她,在夜晚这条小狗见了满月,就要化身成喝人血吃人肉的野狼呢。

那时容音就在她的腹中了。她即是饥渴,也是餍足。

该死的家长是笼罩在她们头上的唯一阴翳。她每次想到这个都会尤其不安。那会是临近的结局吗?事实上不是只有死亡能把恋人分开,贫穷、疾病、饥饿、愤怒……万事万物,全都做得到,他们自己也是做得到的。对于人深刻的不信任感和冷漠,恰巧是使人冷静的根源。

而她诅咒这份冷静。嘶哑的门铃响起,惊掉了她手中的剪刀。她重新感到想要咳嗽,跌跌撞撞跑去开门。



临近四点,她还是没有等到人,索性去了父亲一直会去的饭店,她觉得他会在这里下榻。可是没有,她什么也没有找到,这场严肃的会谈连一个影子也没被捕捉到。期间撞上傅恒跑去帮忙收拾东西,她问他父亲在哪,他只是说“回去了,回去了。”便垂头丧气起来。

“他气到不想听我的解释了吗?”

“恰恰相反,他说他愿意,并且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

“这么说他不反对了?”

“我可不清楚。”他还是不见半点高兴的样子。

“太好了。我得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璎珞。”

“是的,姐姐。快回去吧。”

个体的悲剧只不过是缩影。那个缩影就是“人”本身。他看着容音离去的身影,同是一家,他也有用心思考的习惯,那使他伤的很深,尽管伤疤并不在他身上。在死去的作家身上,在看起来没心没肺的海兰察身上,在曾经恣意狂欢的魏璎珞身上。他在窗前看着容音从大楼走出,飞快拦下辆车,他知道,他马上就会在她身上看见更为鲜血淋漓的伤疤。

他能做的只不过是提前感知到痛苦罢了。



她什么也不会找到。

包括她献出去的心。



“女人善变无常,如羽毛飘落风中……她总装着可怜样,千万别轻信她。你若轻信她,必心生痴狂!”


亮橙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跑车里装着一对爱侣,好像它从来就没有被出卖过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车里的女孩笑的更加卖力,笑的脸上的血管要张开,笑的引发一连串咳嗽。男人也可以选择性遗忘这些日子她都溜到哪里去,因为这具躯体是没有什么变化的。他们打算马上回到首府,因为,按照璎珞的话来说,这座城市太老,太无聊,充斥着腐朽的戏剧和落后的公共设施,不如人意的交通工具,以及——以及该死的歌剧院。她觉得没什么好看的,顶多是吊着嗓子的伶人弄出点不得了的动静,事实上观众,她,会陷入昏昏欲睡却被吵的睡不着的尴尬局面。

“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音乐的吗?”男人这样问她。

“我知道过多的热爱和不成比例的本领组合起来,只能成为别人嘲笑你的最好把柄。把这件事忘了吧,亲爱的,毕竟人生——那么长,你可以爱每一件事情,直到你的感情所剩无多。”

“哲学家,你在床上也是讲道理?”

“我更偏向于实践。可是,如果你不拒绝的话,我们先喝几杯吧。把该死的车丢给停车场管理员,走吧,我们多喝几杯,别在意我的咳嗽,那只不过是小毛病。”

“喝吧,喝到我们和狄俄尼索斯齐名为止。”


酒液入口冰凉,要永久冰封心肠。

可它为什么突然燃烧,煮沸我的骨血,提醒我,我背弃了那位哭泣的新娘?


来了,来了,更近了。

如同木樁刺穿心脏,她浑身抽搐,剧痛使她从座位上跌下,如同被主人抛弃的无骨玩偶。睡眠了,死了,不存在了。她的瞳孔放大了,除了泪水,那里一无所有。



“……你会变成一个轻松的自由人,她会做什么都不缺的幸福的妻子。”

“无稽之谈,无稽之谈!你以为我对身体收费,就要把感情也明码标价?你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就得叫你滚出去,哪怕你是她的父亲,父亲!你年纪没那么大,却也眼瞎心盲!”

“这不仅仅是一个让我们帮助你偿还债务的理由,姑娘。我只不过是想在合理的范畴以内帮助你,毕竟如果只是为了钱,你有更好的选择,我清楚这一点。”他苦笑,“可我的女儿,她能够承受得起这样的爱,以及这样的生活吗?”

“我没有取她分毫,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念想。先生,我已经在变卖自己的家产了,这一切只是为了我们俩预想的未来。”

“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为她这样牺牲的,换句话说——这可能刺伤你,但是,她有良心。”

“良心和愧疚感不过是狗屁。”

“她能做到像你这样吗?”

“什么?”

“她不年轻了。她是依靠着名声和尊重才有现在这幅光景。即使不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她,为了她的未来,你如果真的爱她,你就好好想想怎么样更好,他们不会去唾骂一个没有良心的人,因为这样除了伤害他们自己的尊严以外,这伤不到你分毫。可是洪水总要找到出口,最恶毒的攻击往往都施加在最脆弱的部位,与社会联系越深,被荼毒的越明显。”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就换个话题吧。你让她的生活岌岌可危,到那时她还会这样爱你吗?即使到死的那天,她也会因为你惹人非议。你,你非要把她整疯了才好呢,像那个蠢作家!”

“住嘴!”

她被戳中了痛处。尽管作家被提起,可璎珞知道容音现在已经不爱她了。那份感情中只有愧疚。她不想自己到最后也只值这一份愧疚。人是会被绝望逼得麻木的,她清楚在这个情况下,爱情是首当其冲被消灭的对象。

她不接受。

“恨我也好。但不要对我感到愧疚。希望你能像你父亲说的那样,过上人们都羡慕的幸福生活。”

“我告辞了,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请留步。父亲——允许我暂时,非常短的时间内这么叫你。我爱她,我甚至妄想着有和她结婚的那一天。所以我,我单方面地想要叫你父亲。而你呢,你看在我马上要和你一起离开这里,永远离开你女儿的份上,允许我这样叫吧。”

“我允许你这样,我的好女儿。如果你真的生在我们家,也许就是不同的光景。句子可以有推测,然而生活没有如果,孩子。我们一起走吧,不用忧心,我会帮你抚慰她受伤的心灵。”




“她怎么了?”

“哭得昏过去了。嗅盐呢?若不是还有呼吸,我真以为她和那喝的猝死的姑娘一个下场呢。”

“啊,她醒了!”


傅恒接受不了璎珞死掉的消息,他崩溃了,将一切事实都和盘托出。容音宁愿自己从来就没听过这些话。

睡眠了,死了,不存在了。有什么用呢?恨也没用,爱也没用,呆在这里,活在世上的每一日,每一次重复,都是巨大的讽刺。我们说着我们有良心,事实上心只不过是一块肌肉,一口泵,我们根本没有“心”。所有对于理想的一厢情愿,只不过是复写一出悲剧,一出关于“人”的悲剧。可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全人类,她的心里只有那个带着哭腔跑上车,见了她马上换了副面貌的小姑娘。她凭着“心”牵住了容音的手。容音终于把封闭的感官打开,在这一刻以及之后的很多时刻,她们常有共鸣。对于容音来说,她就是全世界,就是全人类。

不存在了。死了。爱已经死了吗?



城市再次低下头,在她的面前缓缓下潜。她在飞机上,要永远离开这伤心之地。

“放心吧。我活着的时间肯定比你爱我的时间更长。”

她意识到这是一句多么荒谬的话,她一直爱她,直到这份爱带她走进坟墓,那之前的时间,她一直爱她。





结尾



《曼侬·莱斯科》这出万众瞩目的歌剧终于开演。普契尼的版本过于跳脱,但是唱段优美,瑕不掩瑜。

迟到的两位女士蹑手蹑脚进了剧院坐在我前面的空位:有人给她们留了座。是谁破例让她们带了吃的进来?一人手拿一包糖果和一束茶花,另一人拿着对照用的剧本。手牵着手,宛如恋人。我打心眼里祝福她们,因为无论是哪一个都有最美的容颜。我觉得我好像认识那位年轻的小姐,又想不起来是谁。满脑子只有报纸上交际花死于饮酒过度的那则讣告。那是谁?

年长一些的把头偏过去,只对着那位小姐说了一句话。

“曼侬同你相比,”

“自愧不如。”

年轻的小姐笑了。

那种感觉对一位旁观者来说奇怪又突然。我翻开剧本,马上写下一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诗。



“要相信在另一个时空,有人会记得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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