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这是星期一的下午,出行的人们会纷纷后悔为什么要选择这一天。教堂、剧场、博物馆全都关了门,追赶迟到的安息。即使是抱着万般惋惜,他们经过河边去观赏永不拒绝他们的自然景观,翠鸟掠过水面,蓝色的脊背和鲜红的胸膛点亮视觉的所有颜色,让人从灰暗而怀旧的城市色彩中骤然解放,他们还是忍不住在远处驻足,或经过久时偷偷回望,去看一眼坐在长椅上的两个女人,偶然瞥见的美丽给他们被雷电击中的错觉,在那一瞬间要爱上其中一位。
但她们谁也不爱。年长一些的只是看着互相追赶的翠鸟,风令她额前的头发和解开颗纽扣的领口一齐颤动,那张脸在这阵狂乱中凝固,漂亮的如同千古不变的月色。年轻一些的相当活泼,似乎周围的一切都能让她快活起来,她的每一个神情都牵着观者的心,在她笑容的余声里感到狂喜。她恣意地荡起双腿,裙子也如同河上被风吹拂起的浪花,为飞过的翠鸟而惊呼,不小心弄掉了正要往嘴里送的糖渍葡萄。
那张明丽的脸一下子就布上了阴霾,她马上转过去,对正静默着的女人哭丧起脸来,
“容音,我不小心弄掉了!”
她也不沉默下去了,“不就一颗嘛,你哭什么啊,说哭就哭,像什么样子?”她赶紧去抹掉女孩的泪,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大小姐,张嘴,啊——”
璎珞马上不哭了,任由容音拿起另一颗糖渍葡萄喂进她的嘴里,舌尖贪婪的在她的手指上打转,留下容音在她的坏笑中窘迫起来。
“你……你干什么呢。”
“我喜欢你才这样的。”
她把脸扭过去,手却又被璎珞拉住了。
“这个时候还害羞,实在是太晚了吧?”
“可是有人看着……”
“让我看看谁这么扫兴!”
“别啊。我们走吧。”
在喷泉广场的正西方,就是有着狭窄入口的剧院,它建成的时间太早,早到从来没想到会有观众盈门的一天,也没想到它自身会再次冷清下来,如同在节日才盛开一次的花朵。它的夸张招牌没有换过,仍旧是几十年前流行的风格,像是涂脂抹粉的年迈女郎,在革命之后,荣华倾覆,依旧用贵族的高傲目光注视着芸芸众生。它此刻注视着这两个匆匆经过漂亮女人,迎合的笑容背后不知藏着蔑视,还是嫉妒的酸楚。
“这里马上就会上出新戏——也不算是新戏,只不过这里还没有演过。”
“是什么呢?”
“曼侬·莱斯科。”
“那是谁?”
容音稍加思索,为太早说明整个故事的情节感到不妥,也为说完这些实在是过于麻烦,她看向同曼侬一样恣意妄为,情感多变的璎珞,信口胡诌出一句话,
“曼侬同你相比,”
“自愧不如。”
璎珞只是摇头。她没能听懂。
“那我下次带你来看吧。”
“好啊。”
她只赞叹高宁馨那两张票塞得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喷泉并没有开放,事实上它十天有九天都是不开放的,鸽子为顶上缓缓流动的水感到舒适,在里头欢快的打滚,要不然就站在穿着闪耀着油腻光泽的夹克的流浪汉附近捡面包渣吃,没有人会把这一切和美联想起来,尽管那是人们建造它的初衷。偶尔有附近银行上班的职员在此地吃午饭,但他们神色匆匆,或者总是在讲电话,他们在反复而匆忙的工作中忘记自己身处一个真实的世界,忘记他们总会有死的一天。大家都忘记了,所以他们心安理得地忽视一切事物。
但无需记起。璎珞也要她忘记,她的快乐像是对人生苦短的报复,也是容音感到慰藉的唯一解药。
璎珞开玩笑似的,站上了喷泉的边缘,用双手撑着容音的肩膀。
“小心掉进水里面呀。”
“你再动,我就真掉进去啦!”
“那也是你活该!这水多脏,而且衣服湿透的话不好啊。”
“这有什么不好的?”
她的身体突然向容音倾倒,容音本想把她支撑起来,没想到一个用力过猛,只见她双臂无助挥舞,想要抓到什么却什么都没有,上半身甩出一小段弧线然后马上整个跌坐进池子里面,除了泛绿的水花飞溅,女孩的惊叫,她听到另一种哗啦声:钱币。她马上伸手捞璎珞起来,生怕她被崩塌的硬币堆挫伤。
“都告诉你别站在上面了吧!伤到没有?”她也不顾其他人的眼光了,任由璎珞缩在她怀抱里,让容音把她从池子抱过。
“别老怪我啊,你也有责任!是你推我我才倒的!”
“小混蛋。我这不是以为你要摔下来了吗?”
“没有,我想亲你来着。”她的眼泪使她越发理直气壮了。
“那也不行。人家都看着呢。”
“哦,你抱着我就不算被看见啦?”
她赶紧放开璎珞,却发现自己身前也被沾湿好大一片,透过衣物能看见肌肤。她本应该为自己感到些许羞赧,只见浑身湿透的璎珞毫不在意,她的脸上脂粉破碎,凌乱的长发贴在她的脸颊,她纤长的脖子,她微微倾斜的肩膀上,似乎有了些柔情蜜意的意味。那身裙子,哪还找得见外形?可它紧紧贴住她的肌肤,包缠出漂亮的曲线,哪怕之前容音见过,也不曾像现在这样美,海上的维纳斯,她想这样说,但绝对不像,璎珞是在她灵魂之中寂静燃烧的白色火焰。
她颤抖起来,璎珞嘲笑起她,明明不是她落水,怎么先着起凉了。
“先换身衣服吧。”
“好啊。”
她们心照不宣地回了容音的住处。接下来,各位,这就不得而知了。
……
她是解药,也是你病入膏肓的唯一原因。
容音睡得很浅。身边的人轻轻翻动,可她还是在半梦半醒中察觉到了。璎珞得离开,她不得不离开,而容音不能伸出手挽留她,因为她不能嫉妒,没有资格去嫉妒。女孩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却坐在床边半天没动,她心中也会感到和容音一样的不舍吗?别离开了,不要离开,她想告诉璎珞,却没有力气开口,她的身体拒绝在这场别离的梦境中醒来。
璎珞俯下身子,给容音一个轻吻,她庆幸这没有弄醒容音,悄然离去。
她听见关门声,门锁轻轻咬合的咔哒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终于惊醒,为这之后剩下的寂静的空气痛哭。
“那个学生,怎么样?”高宁馨这样问她,因为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其他的话题。而她现在与其说是不上心,不如说是失魂落魄。
“终于能把邀舞曲弹出来了。”
“呵,那可不容易。”
“我得趁放假回趟家。父母家。所以我马上就得辞了。”
“也行,他们也该满意了。你倒是感觉一天比一天累,平常也没见你做什么,那学生真值得你这样?”
“不值得。”
“这样想就对了。反正也要不干了,你还难过什么?要是生病了就赶紧去修养,我倒是乐的你不在,我一个人说了算呢!”
“好啊。”
“你这回答也半死不活的。”她瞧见对话进行不下去的苗头,抢先一步离开了。这总会让人觉得她傲慢骄纵,但她就是这样的,宁愿给人留下话柄,也决不想成为被抛下的那一方。
也许正是这样,高宁馨对于尊严近乎固执的追求,一下子将容音那副卑微的样子拉扯到她本人的面前,痴人,痴心妄想,从一开始就是悲剧。她本来想为自己而哭,可到最后满脑子都是璎珞,她忍不住在万事万物中寻找她。她被什么奴役了思想?这又使她尤其气愤。
她有时候会在其他地方看见璎珞,她与那位先生手挽手走在一起。她也会看见那台漂亮的车,轰鸣之后之甩给容音车窗里模糊的两个背影。而她除了礼貌地微笑,又能做什么呢?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公平,而她却没有地方控告。也许审判早就有了结果,法官——就是眼下的现实,它朗声阅读着对容音的判决,每个掷地有声的字眼马上变成立即执行的责罚。
有什么能让她获得减轻的方法?有的,有的,那位幻想中的法官这样说着。与她分开,不再想她,就此忘记。你看那些忘记了的人,专心致志重复着某件事情,他们甚至能为此忘记死亡,何况是——爱情的痛苦?谁能说一成不变不是一种幸福?
似乎是释然了,她终于微笑。
几句毫无感情色彩的辞别之句被写在卡片上,附带着歌剧门票,夹在花店的男孩捧着的山茶花中,被放上了自行车车筐,他本满头大汗地骑行着,路过糖果店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位漂亮然而神色忧郁的女人的叮嘱,暂时停下运送,走进去要了一包糖渍葡萄。
他年轻的心灵还在想,她为什么这样忧伤呢?只可能是为了情人吧。那么这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家伙,有这样一位为他的分离悲痛至此。他想他要是那位走运的情人,一定要踩着那辆还算崭新的单车,跨越整个城市的街道去见她。
魏璎珞真想把卡片连同着门票,连同茶花,连同那袋子什么甜品一起撕烂,从高楼大厦的窗子直接扔下去。
说谎说了一千次,即使有一句真话,也不会有人相信。所有人都可以不相信,因为璎珞根本不在意。她傅容音偏偏就不能不相信。如果魏璎珞这辈子注定不能说真话,说出来就得马上死掉,她哪怕为了活命说千千万万次谎,见了容音,她也要真诚地说,我爱你,即使是死也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但一瞬间她明白了比死更绝望的东西,容音并不相信这句话货真价实。
“好啊,送我两张,叫我和他一起,那我就和他一起,如你所愿吧!”
正是她许诺带璎珞去看的《曼侬》。她气的发抖,没想到反倒让旧病复发,她咳起来,惹的那位先生也贴心地过来询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马上就好了,小毛病而已。”她却把票藏在了背后,将他糊弄过去。“我要去打个电话。”
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她见是陌生号码便没有理。明明鸣铃声如此刺耳,她始终是没力气按下挂断,任由它叫着,哭喊着。八次,一共八次。她愣在原地,铃声像是一根根针,将她,这只被抽空内脏的蝴蝶钉住。
停了。
她这时才猛地可以喘过气。在这阵穷追猛打中她已然觉得疲惫不堪,这种感觉已经取代爱情的痛苦,成为伤口愈合,结痂之后皮肤下的瘙痒。
只要它长好,她又会是一个健康、完整的人。
谁又是完整的呢?她尽量去忘记每个人都生来残缺这一事实。
又响了。也许她可以让自己好的更快,更干脆。
“你好。”
听筒一时间只有大喘气的声音,也许并不是喘气,是风中的杂音。
“你还不向我承认?”
“承认什么?”
“你觉得我们两个在一起是错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觉得那段时间很开心。谢谢你。”
“装什么潇洒?傅容音,你装什么?”
“你说的对,我没办法做到潇洒,这困扰到你了,对不起。”
“你就和我说对不起?你还是觉得这是个错误?”
“我不这么觉得有什么用?我根本没办法接受事实,我没办法让你脱离这种让你感到困扰的生活,要不然就是我一厢情愿地想让你脱离你想要的生活。结束对于我们两个都好。”
“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生活好不好?”那头的人突然哭闹起来。
“我没有资格,我至少可以决定我自己愿不愿意看下去。”
“你胡说!你把门给我开了!”
“等等,你在哪?”
她离门越近,咳嗽声也越近。该死!她就应该狠下心,把璎珞关在外面。何必要开了门看见可怜兮兮的她,然后心甘情愿地继续沦为奴仆?
她只知道那声音已经撕裂了她,撕裂了她自以为正在好转的伤口,撕裂离开璎珞的一切想法,那点无声火焰再度爆发,它已经不再没有声响,它烧光所有不攻自破的谎话,摧枯拉朽。
她拉开了门,弯下腰咳嗽的璎珞本是倚着门,一下子失去支撑,倒在地上。她去扶,没想到自己也是无力之极,竟然也被扯的跌坐在地上,只能抱着因为咳嗽而颤抖的女孩默默哭泣。她们哭着接吻,如同每一对绝望的情人。
“我们逃吧。”她说。
“去哪?”她也只等身边的人一句话。
“你债务的问题……”
“会有办法的。”她的声音因为睡意软糯起来。“我自有办法,你呀就别操心了。”
“如果是那种办法……我不想接受。”
“不会的,相信我。所有人都可以不信我,你?你不行。”
“你要做我的独裁者?”
“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