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堕落英雄

第2章：堕落英雄

阳光，明晃晃的，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暖，穿过客房的薄纱窗帘，蛮横地刺在菲特·泰斯特罗莎紧闭的眼睑上。

“呃…”

头痛。沉闷，带着锯齿般的钝感，顽固地夯击着太阳穴后方，每一次心跳都将那痛楚更深地凿入颅骨。一声模糊的呻吟从喉间挤出，她下意识地将脸更深地埋进微凉的枕芯。

宿醉。叠加那该死的、与生俱来的低血压。

睫毛颤动着，仿佛对抗着无形的黏胶，菲特终于撬开了沉重的眼皮。视野模糊，然后聚焦。

陌生的天花板。不，是熟悉的。只是太久远了。这是八神疾风家客房的顶灯。简洁的线条，透着一种疾风式的利落。

她艰难地撑起身体，丝滑的布料顺着圆润光洁的肩头滑落，骤然暴露的肌肤在冰冷的空气中激起一阵细微的颤栗。凉意，锐利的，沿着锁骨优美的线条向下蔓延。

迷茫中她低头，愣住了。

这件睡衣…是她的。是她很久以前，在机动六课时期，为了方便留宿在疾风家而准备的。……奈…奈叶也有一套类似的。她的这件，领口处有个歪歪扭扭的金色闪电绣标——是疾风笨拙地亲手缝上去，用以区分奈叶那精准的星星和她自己那只优雅的翅膀。

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袖口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彻底洗褪色的焦痕印记——是她某次试图用魔导器加热牛奶时燎到的痕迹。维塔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她，而疾风只是笑着拿走杯子，说：“没事的，菲特酱。”

疾风…竟然还留着它。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涌上喉咙。昨晚的记忆又清晰了一分：浴室水汽氤氲，她胡乱冲洗掉一身酒气和陌生香水味，裹着浴巾出来时，脑袋依旧昏沉。疾风就站在门外，手里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面无表情，眼神像透过一层磨砂玻璃看她。她把衣服塞进菲特怀里，硬邦邦地说了句“换上”，然后转身又递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

彼时醉意翻涌，只闻到一股清冽香气，她恍惚以为是醒酒汤，便稀里糊涂地灌了下去。现在回想起来，带着青涩草香和之后唇齿间微妙回甘柔暖感才在记忆里复苏……是“澄心草煎茶”。小时候她训练太累或心情低落时，疾风总喜欢给她弄这个。

这茶很特别，是疾风幼时翻阅夜天之书时找到的一个古老配方改良而来的。据说原方用于在冥想或战斗前澄澈心神，消除负面情绪干扰。

她挣扎着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房间整洁得过分，带着一股洁净剂的味道，和她公寓的混乱截然不同，反而让她更觉拘束。环顾四周，一些细微的痕迹让她心头微动：书架上摆着一本她以前很喜欢的、关于古代贝尔卡式魔导器演变的硬皮书，书页边缘有她习惯性的折角；窗台边的小盆栽似乎也是她某次带来的，竟然还活着，叶片油绿。

这些东西…都还在？像时间胶囊一样，被封存在这个房间里？

然后，她的目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它——书桌靠墙的角落，一个纤尘不染的相框。玻璃后面是……

是机动六课。笑容灿烂，意气风发。

莫名的烦躁和更深的惶恐取代了那点酸涩。她快步走向门口，拉开门。

楼下静悄悄的。正午的阳光穿过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残留着一点早餐的香气，混合着清新的花香。

家里没人。维塔、希格诺、莎玛尔，扎非拉，当然还有疾风，都去时空管理局工作了。她们的生活有目标，有轨道。

不像她。

餐桌上，用保温罩细心盖着一份餐点。揭开，是色泽诱人的煎蛋、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一小份沙拉，旁边还有一杯保温杯装着的牛奶。

午餐？或者说，她的“早餐”。

胃里空空如也，翻搅着不适，但生理的需求压倒了一切。她机械地坐下，拿起刀叉，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沙沙…”

轻微的爪垫摩擦地板的声音响起。

菲特抬眼。那只漂亮的金毛寻回犬——“小菲”，不知何时出现在餐厅门口。它没有靠近餐桌，只是站在门边，歪着头，红色的大眼睛平静地看着她，尾巴小幅度地、带着点试探性地摇晃了一下。

一人一狗，隔着几米的距离对视。

菲特的动作顿住了。一种极其微弱、近乎卑微的期待，像火星一样在冰冷的灰烬里闪了一下。她对小动物天生的亲和力似乎是她破碎世界里唯一还能确认的东西。

她放下刀叉，犹豫了一下，从餐盘边缘掰下一小块没沾酱汁的吐司面包。动作尽量放轻，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讨好。她微微倾身，将面包块朝小菲的方向递过去，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她认为足够友善的笑容。

“小菲？”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小菲的鼻子耸动了一下，嗅了嗅空气。它向前走了两步，眼神似乎亮了一下。

菲特的心跳快了一拍。

然而，就在它的鼻子快要碰到面包的瞬间，它停下了。抬起头，那双温顺的红色眼睛再次看向菲特的脸，仿佛在重新评估什么。下一秒，她清晰地看到小菲那轮廓分明的金色嘴巴，非常拟人化地、无比鄙夷地……向上撇了撇。

“哼哧！”

一个掷地有声、充满戏剧张力的鼻音喷薄而出！音量不大，但其中的不屑与嫌弃宛如实体化的小刺刀，扎进了菲特本就脆弱的自尊。

？！

它甚至懒得再看那面包一眼，优雅地一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着通往阳光明媚的后院的玻璃门走去。

菲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一股莫名的、近乎孩子气的恼火倏地窜上心头。

这…小东西！

“喂！你站住！” 她低吼一声，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就追了上去。只想抓住那个傲慢的金色团子，好好“理论”一番。

就在她即将一步跨出玻璃门的瞬间——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额头传来的剧痛和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菲特毫无防备，整个人像是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冰冷坚硬的钢铁墙壁上！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她踉跄着向后跌退了两步，眼前金星乱冒，宿醉的脑袋更是嗡嗡作响。

“唔…！” 她捂着瞬间肿起剧痛的额角，泪花不受控地迸出。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空无一物！ 试探性地伸出手指。

指尖触碰处，空气骤然荡漾起蛛网般细密的银色光纹，随即又隐没于无形。古代贝尔卡式魔法符文在屏障上流转，带着八神疾风标志性的、精密如同星辰轨迹般的特征，冰冷、坚固、秩序井然。

结界。

仅仅针对她的结界。

疾风这是把她…关起来了！

庭院里，“小菲”仿佛听到了动静，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隔着那层无形的屏障，看着捂着额头、一脸狼狈和难以置信的菲特。那眼神里，菲特敢发誓，竟捕捉到了一丝……促狭的笑意？它甚至还抬了抬前爪，姿态透着几分逗弄笼中金丝雀的意味。然后才慢悠悠地踱到阳光下，趴下，惬意地晒起了太阳。

菲特瞬间气结，额头的疼痛和被一条狗“嘲笑”的荒谬感交织在一起。她指着小菲，咬牙切齿：“你！你这狗仗人势的小东西！”

愤懑在胸腔起伏，却又无可奈何。

解开结界？以她的能力和对疾风魔法的了解，花点时间总能找到节点，强行或巧妙的破开。

但这结界一旦被破解，作为施术者的疾风立刻就会感知到。

疾风……会更失望吧。

菲特下意识地摸了摸昨晚被拽过的领带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力道。她烦躁地抓了抓凌乱的金发，最终还是泄了气，重重地坐回客厅的沙发上。

百无聊赖，她摸索着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了对面墙上的大屏幕电视。

屏幕亮起，嘈杂的声音瞬间填满了过于安静的客厅。

“……清水战略咨询公司今日发布了年度报告，《心理创伤对精英魔导师的长期影响及管理风险评估》指出，高强度战斗任务积累的心理负荷，尤其是重大牺牲事件后缺乏有效干预，是导致……” 穿着职业套装的女主持人语速平稳地播报着。

啪嗒。菲特面无表情地换台。

画面切换，变成了色彩鲜艳的卡通预告片。一个元气满满、梳着双马尾的橘发小女孩高举着魔法杖，背景是夸张的爆炸特效和闪亮的星星。画外音热情洋溢：“……根据传奇魔导师高町奈叶教导官生平事迹改编！全年龄向热血励志动画《魔法少女奈叶》！将于下周黄金档震撼开播！重温ACE OF ACE的荣光！敬请期待！”

那熟悉的、被卡通化的形象，那刻意放大的、甜腻的声线，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蹭着菲特的心脏。她猛地攥紧了遥控器，指节发白，几乎要将它捏碎。

啪嗒！换台的动作带上了明显的力道。

“……泰斯特罗莎的堕落是意志薄弱，愧对‘管理局英雄’之名。”

菲特的手指停在换台键上，僵住了。

这次是米德切尔达中央台的直播访谈。演播室灯光考究，主持人莉娜·克劳馥气质干练，容貌姣好，此刻正将目光投向身旁一位头发花白、神情如同鹰隼般锐利的老者。屏幕下方打出他的身份：前管理局高级顾问，退役魔导师，德雷克·沃伦。

节目名称赫然在目：《焦点对话：堕落英雄与钢铁司令》

“反观八神司令！”

他的目光如炬，狠狠扫过镜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调。

“同样面对挚友牺牲，却走上了不同道路！能化悲痛为力量！” 他刻意在“能”字上加重语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管理局当时人心惶惶，高层决策层屡屡出现重大失误！” 他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打着过去的混乱。

身体猛地前倾，几乎要冲破屏幕的界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力钉入听众的脑海：

“是八神司令！在那种至暗时刻，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决断力，稳住了局面！”

紧接着，他伸出手指，历数辉煌战功：

“不仅如此，更是在后续的‘暗礁星域冲突’、‘高位次元震’等重大危机中力挽狂澜！”

他的手指在空中用力地点着，仿佛在敲打无形的功勋簿：

“推动安全条例修订、优化次元巡逻部署……” 他的语速加快，列举的每一项都掷地有声，“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她咬着牙干出来的？”

最后，他猛地收回手臂，紧握成拳，重重砸在沙发扶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洪亮，如同最终宣判：

“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钢铁司令’，当之无愧！！”

屏幕上适时地切出两张照片：一张是菲特在某个酒吧门口被模糊抓拍的、略显颓唐的侧影；另一张是疾风在总局会议上发言的正面照，眼神锐利，制服笔挺，气场强大。

莉娜似乎被这股气势短暂压制，定了定神才开口，脸上带着职业化的认同感。

“是的，疾风阁下的坚韧与领导力确实令人敬佩。”

她的话锋悄然一转，话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将焦点引向另一个名字：

“那么，泰斯塔罗莎执行官呢？”

“她同样承担了巨大的悲痛和压力，”莉娜语调转为低沉，带有探究意味，“在高町教导官牺牲后的最初…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她微微停顿，似乎要抛出有力证据：

“据内部渠道消息，泰斯塔罗莎执行官似乎主动承担了管理局近七成的S级高危前线任务……”

她的眼神迎向嘉宾：

“可以说，直接扭转了当时的战局……”

“职责所在！”

沃伦顾问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强烈的道德审判意味，粗暴地打断了莉娜的陈述。

“别忘了她顶着什么头衔——”

他语气严厉，像是在宣读一份判决：

“‘管理局的英雄’！金色闪光！”

他的眼神扫过镜头，带着质问：

“民众的信任，同僚的期望，这些难道是虚名吗？”

答案不容置疑地紧随其后：

“是责任！是担当！”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失望和怒火：

“可看看她后来做了什么？”

质问之后，是直白的批判：

“沉溺、放纵，私生活混乱，流连在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无辜旷工、任务消极敷衍，哪里还有半点管理局执行官的样子？！”

沃伦的脸上写满了痛心疾首和深深的鄙夷。

“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拳头重重砸在沙发扶手上，发出沉闷的“砰”一声！

“她连高町教导官的葬礼都没出席！”

他停顿了一下，如同在伤口上撒盐，目光如刀般锐利地射向镜头：

“这三年！每年的祭日，管理局的公祭，或者私下里，谁在墓园见过她？！”

“这种行为……”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沉重的字眼，掷地有声：

“…凉薄！”

“沃伦顾问！”

莉娜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一丝掩盖不住的急切，甚至有些破音——这瞬间的失控极其罕见，显然沃伦新增的指责也出乎了她的预料。

她立刻意识到失态，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脸上迅速挂回职业化的冷静面具，但紧握的指节暴露了内心的波澜。语速明显加快，努力维持话语的清晰：

“关于泰斯塔罗莎执行官缺席葬礼的具体原因，外界并没有确切的信息来源。她近期的工作表现也尚未有管理局的正式通报……”

她的语气加重，带着提醒：

“我们作为媒体，不宜对个人在极端悲痛下可能的行为选择进行过度揣测。”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提醒，也像是给节目一个台阶：

“而且，下周就是高町教导官的三周年祭日了。在这个时刻，我们或许更应该关注如何让逝者的精神得以延续……而非过度聚焦于……”

啪嗒。

菲特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电视。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映出她苍白而麻木的脸。

同一时间，时空管理局地面总部，宽敞而略显嘈杂的第三食堂。

悬挂在墙壁上的魔道屏幕，正播放着同一个《堕落英雄与钢铁司令》的访谈节目。嘉宾尖锐的评论清晰地在用餐的职员们耳边回荡。

“……连葬礼都不参加，祭日也不扫墓，这份凉薄……”

靠近角落的一张桌子旁，维塔正埋头对付着一份巨大的咖喱猪排饭。她小小的身躯几乎被餐盘挡住。

当“凉薄”二字清晰钻入耳中时——

维塔的动作骤然停止，叉子悬在半空。紧接着，她猛地抬起头！火红的眸子里瞬间燃起怒火。

“啧！”她毫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响亮而嫌恶的咋舌，叉子用力地戳在猪排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米德电视台这帮家伙，为了那点收视率，脸都不要了吗？！什么话都敢往外倒！” 她的声音不小，引得旁边几桌人侧目。

她讨厌菲特。讨厌她自暴自弃的样子，讨厌她把疾风折磨得心力交瘁，讨厌她辜负了奈叶的牺牲。但这份“讨厌”，是建立在曾经的并肩作战、建立在“她们是同一个笨蛋家庭”的基础上的。就像她可以骂希格诺是老古板，可以跟莎玛尔抢点心，但绝不容忍外人说她们半点不好。

此刻，听着外人用那样轻蔑、武断的语气指责菲特“凉薄”，维塔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她知道菲特没去葬礼，知道她逃避扫墓。她知道菲特现在有多混蛋。

凉薄？！

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奈叶牺牲的消息传来时，菲特那双瞬间失去所有光亮的、死寂般的红瞳吗？

他知道菲特像疯了一样，主动请缨所有最危险、九死一生的S级任务，冲在最前线，用身体硬抗炮火，新伤叠着旧伤，仿佛只有物理上的剧痛才能暂时压过灵魂被撕裂的窒息感吗？

那些所谓的“内部消息”，维塔亲眼见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任务报告！那不是履行职责，那是在自杀！是另一种形式的殉葬！

“一群只会嚼舌根的蠢货！”维塔低声又骂了一句，狠狠咬了一口猪排，仿佛咬的是那个喋喋不休的男嘉宾。

她维护的不是现在这个颓废的菲特，而是那个曾经闪耀的“金色闪光”，是那个属于她们六课、属于奈叶和疾风的“菲特·泰斯塔罗莎”。这份矛盾的心情，让她烦躁地把餐盘推得哐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