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沉没后,风能否停驻?(菲疾)

第5章 花与玻璃

第5章:花与玻璃


总有一个日子,像嵌入肉里的玻璃碴,平日被刻意遗忘,到时便铮然露出锋锐,提醒人有些痛楚从未消化,只是蛰伏。


高町奈叶的祭日,便是如此。


在八神家的第七个清晨。


低血压像一层湿冷的毯子裹着她。菲特挣扎着撑开眼皮。太亮了,意味着时间已经不早。


她迟缓地坐起,金发凌乱地披散。抬手,用指关节揉了揉太阳穴,试图驱散那顽固的晕眩感。


她推开房间的门。走廊空荡,脚步落在木质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一级,又一级。客厅寂静无人。


她总是最后一个醒的人。


疾风总是起得很早。堆积如山的文件、晨会、来自各个次元世界的紧急通讯——她的清晨属于管理局。守护骑士们也有各自的职责和任务。这个家,在清晨的某个时刻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只属于她的、巨大的空壳。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走向大门,手指在开门按钮上方悬停片刻,最终落下。没有预想中魔力屏障的涟漪或阻力。门开了。她试探着伸出手,指尖轻易穿过了门框的界限。


她在门槛边站了一会儿,有些怔忪。疾风撤掉了结界。一种无声的允许,或者说,一种沉默的期望。期望她去面对。


她走出八神家的大门,深秋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未束的金发。几缕发丝粘在并未完全干透的嘴角,阳光有些刺眼。


她站在人行道上,有那么一瞬间,竟有些奇异的茫然。该往哪里去?身体似乎比意识更先行动,沿着熟悉的街道迈开了脚步。


路过一家花店。橱窗里,各色鲜花在阳光下显得过于饱满和欢欣。


她停下脚步,目光越过那些喧嚣的色彩,落在角落里一桶素净的白菊上。花瓣洁白,边缘微微卷曲,带着一点未完全绽开的青涩。


她犹豫了。指尖在口袋里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推门进去。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枝白菊,茎部裹着简单的绿色棉纸。


然后,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栋高大的建筑下。那是她家的公寓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天空的冷光。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进电梯。


她甚至需要花点时间,才想起自己公寓的确切楼层。电梯轿厢平稳上升,城市景象在脚下沉降。她手里紧握着那枝白菊,眼神有些空茫。


来到家门口,门禁系统识别出了她的身份,发出一种生涩的、久未使用的咔哒声。


门开了。一股陈旧的、混合着灰尘和封闭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她走进去,没有开灯。客厅的窗帘紧闭,光线昏暗。


目光下意识地瞥向窗台——


这才发现,那里,插在一个早已干涸的空玻璃瓶里的,是另一枝白菊。去年的。早已枯萎,花瓣蜷缩成焦褐色的薄片,茎秆干瘪发黑,像一段风干的、死去的时光。


她像终于记起了什么,迟疑着走过去,将手中新鲜的白菊,轻轻插在枯萎的那枝旁边。一枯一荣,并立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构成一幅静默的对照。


时间在此刻重叠、凝固。仿佛两个不同年份的祭奠在此交汇。


她没有停留。转身,离开。门锁在身后发出沉闷的咔哒轻响,再次将那个被遗弃的空间,连同那两枝并立的白菊,一生一死,隔绝在身后。


墓园。


沉重的铁门在八神疾风身后发出沉闷的合拢声,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流动的世界。这里的寂静是另一种质地,厚重、潮湿,充满了泥土和无数记忆正在缓慢腐烂的细微气味。连空气都沉甸甸的,压着肺腑。


她向前走。


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陷在吸饱水分的草皮里,再无声地拔出,留下身后一列渐次淡去的脚印。


一个女人的内心可以坍塌得多么彻底,她近乎冷酷地审视着自己,像一个旁观者。而她的步伐,她的躯壳,依然能维持这种可憎的、合乎规范的稳定与笔挺。


奈叶的墓碑在视野前方清晰起来。很干净。


光洁的黑色大理石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管理局曾建议,英雄应该长眠在更宏伟的地方,但疾风坚持这里。一片安静的角落,有一棵正在落叶的树。


她的右手,握着一束花。三枝白菊。


花瓣饱满,洁白得近乎肃杀,在墓园灰蒙蒙的背景下,像三簇凝固的、冰冷的月光。茎部被素净的绿色棉纸仔细包裹着,边缘折叠得一丝不苟,一如她本人。


白菊在她手中微微颤动,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一种被极力压抑的紧绷。


她的身影在这片空旷的、只有墓碑为伴的草地上缓缓移动,像是某个黑白文艺片中一个被导演刻意拉长的、充满压抑张力的慢镜头特写。孤独,且沉重。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面。酒吧的门被推开,带进一阵街市的喧闹,又迅速被门吞没。


内部的空气浑浊粘稠,混杂着香水、酒精和烟草燃烧后的焦油味。光线昏暗,人影幢幢。


菲特·泰斯特罗莎在吧台最角落的高脚凳上坐下,点了一杯威士忌。冰块在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倒映着吧台顶灯破碎的光晕。


一个身影靠了过来,带着温热的、富有弹性的躯体重量。是个红发女人,胸脯刻意的紧贴上菲特手臂外侧,气息带着甜腻果酒味喷在耳廓。


女子轻笑:“多久没见你了,菲特酱?是不是交了厉害的新女友,把你管得死死的,门都不让出了,嗯?”


菲特没有看她。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液体里,那琥珀色的深处,似乎浮动着奈叶模糊的笑靥,清晰了一瞬,又迅速消散。


她只是微微动了动胳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淡,将那女人推开了一些。动作不大,但足够明确。然后,端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喉咙里火烧火燎。


那女人不死心,还想说什么,手臂却被旁边的同伴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别惹她!”拉她的人压低声音,“今天……是高町教导官的祭日。”


搭讪的女人身体一僵,讪讪地被同伴拉走。


稍远的卡座里,几个人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菲特这边,窃窃私语。他们以为声音足够轻,足以被酒吧的背景音乐掩盖,却低估了S级魔导师远超常人的敏锐听觉。


“看,那不是管理局的英雄,菲特·泰斯特罗莎吗?她也会来这种地方?”


“哇,我还是第一次见,本人看着比影像还漂亮!”


“变了好多啊……自从高町教导官牺牲后……”


“菲特执行官、八神司令、高町教导官,三人青梅竹马……曾是管理局的一段佳话,可惜了……”


“尤其是她和奈叶教导官,谁看不出来?感情好得,要是没出那事,以后结婚都不奇怪……”


“菲特执行官现在……唉……相比起来,八神司令就坚强多了……扛住了所有事,管理局现在多亏了她。”


“坚强?我看未必。”一直沉默的一人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隐秘的兴奋,“我一个同事以前在机动六课待过,他说……八神司令看菲特执行官的眼神,比起高町教导官都要浓烈……听说现在直接把人都弄到家里住着了?贴身‘照顾’?”


 “真的假的?”


“要不是高町教导官死了,她哪有什么机会……”


“要我说……高町教导官死了,八神司令心里说不定……高兴着呢……”


滋啦——细微的雷光在菲特垂落的金发发梢爆开。


墓园里,疾风已走到距离墓碑几步之遥的地方,步伐慢了下来。


她从手中那束洁白的花束里,抽出了一枝白菊。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


然后她手指收拢,非常缓慢地用力。娇嫩的花瓣和茎叶在她掌心被无声地揉碎、碾烂。白色的汁液混合着鲜红的血珠,从她紧握的指缝间渗出。


她手臂猛地一扬,将那支被彻底摧毁、染满红白汁液的残花,狠狠掷进旁边一个生满锈迹的铁皮垃圾桶里!


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墓园里惊起一声空洞的回响。


酒吧里。


 ——“……高兴着呢……”


话音未落。


菲特手中的厚底玻璃杯应声爆裂!被她无意识骤然收紧的手指碾碎,发梢电弧乱闪!碎片四溅,琥珀色的酒液混合着几滴鲜红的血珠,从她瞬间被割破的掌心滴落,砸在深色吧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粘稠的污迹。


那景象,竟与墓园中那枝被揉碎的白菊渗出的汁液。呈现出一种跨越空间的、诡异的同步与镜像。


稍远处卡座的议论戛然而止……


墓园里,疾风仿佛被那声自己制造出的噪音惊醒。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在渗血的手掌,停顿了几秒。


然后,将手中仅剩的那两枝完好的、依旧洁白无瑕的白菊,轻轻地、近乎温柔地,放在了奈叶的墓碑前。黑白照片上的女孩笑容依旧灿烂,对落在花瓣上的那一点来自疾风掌心的刺目血迹,毫无所知。


晚上。


时空管理局地面总部。中央指挥塔。八神疾风的办公室。


一块魔导屏幕悬浮在办公桌前方,正播放着晚间新闻。女主持人妆容精致,声音平稳而富有感情:


“……今日,是管理局传奇教导官,高町奈叶阁下牺牲三周年纪念日。米德切尔达各地民众自发组织悼念活动,献上鲜花与哀思,缅怀这位为次元和平献出生命的‘ACE OF ACE’。她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们……”


画面切换,是肃穆的中央广场英雄纪念碑前,人们神情庄重,手持白菊,排着长队依次献花。背景音乐是低沉而哀婉的管弦乐。


疾风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深蓝色制服挺括,肩章的金线在屏幕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她低着头,正在快速批阅一份电子文件,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发出短促、规律的嗒嗒声。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新闻播报的声音,像是两个互不干扰的平行世界。


新闻临近尾声,主持人露出标准收尾微笑时,画面下方突然插播进一条紧急简讯。主持人接到提示,低头看了一眼,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但专业的素养让她立刻抬起头,语气依旧平稳,只是语速略微加快:


“……另据本台记者报道,今日下午十六时左右,在第三区‘蓝调’酒吧突发斗殴事件。据悉,涉事人员中包括管理局执行官菲特·泰斯特罗莎……”


疾风敲击键盘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


屏幕上出现了酒吧门口混乱的抓拍画面:破碎的玻璃门,旋转闪烁的蓝红警灯,嘈杂混乱的背景。一个模糊的、金色长发的侧影在画面边缘一闪而过,很快被涌动的人群挡住。


疾风的目光抬起,投向新闻画面。那双蓝色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她只看了一眼。然后,视线迅速收回,重新落回面前的文件上。敲击键盘的声音再次响起,嗒嗒嗒嗒,节奏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精准、稳定。


她继续工作。批注,签发,调阅下一份报告。动作流畅,毫无迟滞。


几秒钟后。


嗒嗒……嗒……


敲击声突兀地中断了。


疾风的身体猛地绷紧。她放在键盘上的手瞬间攥成了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猛地捂住了嘴。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干呕声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里挤压出来,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


她猛地拉开椅子站起来,动作剧烈得带倒了旁边一摞堆放整齐的实体文件,白花花的纸张哗啦一声散落一地。她顾不上了,踉跄着几步冲向办公室侧后方的独立卫生间,门被她用力撞开又反弹回来。


门内,传来一阵阵剧烈的干呕和呛咳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彻底翻转过来,掏空一切。


不到一分钟,卫生间的门被猛地拉开。疾风冲出,几欲跌倒,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额发被冷汗浸湿了几缕,黏在鬓角。唇色极淡。她径直扑向自己的办公桌,几乎是粗暴地拉开了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


抽屉里整齐地码放着十几个小药瓶。标签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印着“维生素”的字样——维生素C、维生素B族、复合维生素……


她的手指近乎痉挛,越过最外面那些瓶子,在最里面摸索着,精准地从中抓出一个贴着“维生素B复合”标签的白色药瓶。


拧开,瓶盖似乎有些滑,她用了两次力,倒出两片白色的小药片,看也没看,直接送入口中。没有水,她就这样干咽了下去。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她跌坐回办公椅里,身体向后紧紧靠着,头仰起,闭上眼,等待着药力压下那阵生理性的、更是灵魂性的绞痛。屏幕的光映在她过于苍白的脸上,那上面没有泪痕,只有一种极力压制后的虚脱。


寂静中,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外面的人看到的,永远是八神司令钢铁般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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