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松饼与茶
第4章:松饼与茶
午后。八神宅邸的客厅。
阳光慵懒,斜斜地穿过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缓慢移动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旋转、沉浮。时间仿佛也在这片暖意中变得粘稠、停滞。
菲特·泰斯特罗莎陷在沙发里,金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垂落膝头摊开的厚重旧书上——是那本关于古代贝尔卡式魔导器演变的典籍,书页泛黄,边缘是她自己多年前留下的、带着某种固执的折痕。她并没有真正在阅读,目光有些涣散。
不远处,小菲趴在地毯边缘,金色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似乎对沙发上这个“囚徒”的存在稍微习惯了些。偶尔会抬起眼皮,用那双红色的大眼睛瞥菲特一眼,然后又懒洋洋地合上,继续它的打盹。一种脆弱而微妙的休战状态。
叮咚——
这份脆弱的“和平”,被一阵清脆的门铃声骤然打破。
菲特一惊,书页从指间滑落,这个时间,疾风不可能回来。守护骑士们各自有工作或任务。况且她们都有钥匙不会按门铃。
她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玄关。隔着门禁系统的屏幕,她看到了一张此刻最意想不到、也最让她心头一紧的脸。
——琳蒂·哈洛温。
时光似乎格外优待她,笑容依旧带着阳光般的暖意,只是眼角的细纹比记忆里更深了些。她穿着一身剪裁优雅的米白色套装,手里提着一个印着老式花体字招牌的硬纸盒。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让菲特·泰斯特罗莎感到一种近乎本能的、混合着敬畏与无措的“怕”,除了八神疾风,那便是这位养母了。
是那种“做错事怕被家长发现”的无所适从想将不堪藏匿的惶恐。
她慌忙伸手去按开门钮,指尖触到面板时,传来结界魔力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她迟疑了一瞬,才按下。
咔哒。门开了。
“菲特酱!”
门刚开,琳蒂就热情地张开手臂,不由分说地给了金发女子一个结结实实的、充满母亲强势的拥抱!
菲特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好久不见了啊,也不回家看看我,”琳蒂的声音带着嗔怪,却满是亲昵,“真是个狠心的丫头。”她松开菲特,双手依旧搭在她的肩膀上,上下打量着,眼神敏锐而温柔。
菲特下意识地避开那过于通透的目光,喉咙有些发干:“琳蒂…妈妈。您怎么来了?”
“听说你和疾风同居了?”琳蒂笑眯眯地,语出惊人。
菲特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脸颊瞬间漫上薄红:“不…不是!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琳蒂全然无视了她的窘迫,神态自若地提着点心盒侧身进屋,熟稔得如同踏进自家。“哎呀,我家女儿总是能找到地方‘白吃白住’呢。”
她轻快地说着,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空旷的客厅。“天生就有这种……嗯,奇妙的生存能力。放在外面,倒真不用担心会饿死。某种程度上……挺让人省心的。”
菲特:“……” 这到底是在夸她还是损她?
她哑口无言。只能默默关上门,局促地跟在琳蒂身后。
琳蒂坐在沙发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菲特顺从地坐下,躯体姿态依旧透着不自然的僵硬。琳蒂将纸盒放在茶几上,一边打开盒子一边说:“我这是在夸我家女儿受欢迎呢。” 盒盖揭开,一股混合着蜂蜜、黄油和烤面粉的熟悉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客厅里原本的清冷气息。
是米德切尔达老城区,那家百年老店的蜂蜜松饼。菲特童年时期,被琳蒂收养后最初那段时间,唯一会明确表示出偏爱的点心。
“尝尝?‘时光蜂巢’那家的,”琳蒂拿起一块,递到菲特面前,笑容温暖得能融化坚冰,“还是老味道。老板都记得你呢,菲特酱,特意问我那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怎么好久不来了。”
她接过那块松饼,指尖能感受到它温热的、松软的质地。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甜。蜂蜜的甘醇,黄油的香浓,松饼本身的柔软麦香……
初到哈洛温家时,她沉默拘谨…… 琳蒂带她去那家不起眼却香气四溢的小铺子,点一份蜂蜜松饼,耐心地坐在对面,看着她从只敢小口小口地啃,到最后能露出一个羞涩但真实的笑容……
有一次训练受伤,手臂缠着绷带,疼得睡不着。琳蒂也是带着这样一盒蜂蜜松饼来看她,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讲着管理局的趣事,一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把松饼吃完……
那些属于“被接纳”、“被关爱”的温暖碎片,带着那个时期特有的、小心翼翼又渴望靠近的温度,随着甜香一起涌上心头,堵在喉咙口。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又咬了一口。
琳蒂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自己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用轻松随意的口吻,聊起了最近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克洛诺最近一次任务归来,给艾蜜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伴手礼;总局食堂新出的奇葩菜品评价……甚至还说起菲特小时候第一次用魔导器煮饭,差点把厨房点着的糗事……她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菲特起初还有些拘谨,应答简短。但在琳蒂那种温和的、极具包容性的气场笼罩下,紧绷的神经像被阳光晒到的冰块,一点点松懈下来。甚至偶尔,嘴角会极其短暂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一下。
小菲也被那甜香吸引,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它对琳蒂显然非常熟悉,亲昵地用脑袋蹭了蹭琳蒂的腿,发出讨好的呜呜声。琳蒂笑着,掰了一小块没有蜂蜜的松饼边角给它。小菲欢快地叼走,趴到地毯上享用起来。
气氛舒缓,阳光移动,将影子拉得更长。
琳蒂端起红茶,轻轻呷了一口,姿态闲适。然后,话题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方式,滑向了那个名字。
“疾风这孩子……”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不经意的感慨,“最近很忙吧?”
菲特抬起头,看向琳蒂。
“她啊,”琳蒂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着,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只有经历过世事才能体会的洞悉,“总是把所有压力都自己扛着,像块真正的钢铁。外面的人都这么叫她,不是吗?‘钢铁司令’。”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在管理局总部运筹帷幄的身影,“可是菲特,钢铁也是会疲劳的,会积累内应力,最终……会断裂的。”
菲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尤其是奈叶走了之后……”琳蒂在说出这个名字时,语调平稳,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菲特瞬间的呼吸凝滞,但她没有停顿,没有安慰,只是用那温和却不容回避的声音继续说了下去,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她把自己逼得太狠了。管理局那副沉重的担子,那些明里暗里的算计和冷箭……”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她总觉得,她必须撑住一切,必须完美无缺,不能流露出半点脆弱。因为她是‘八神疾风’,是‘夜天之主’,是‘钢铁司令’。”
琳蒂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声音轻得像耳语:“有时候我看着都觉得……累。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扛下来的。”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些寻常的感慨。但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打着菲特的心。
琳蒂没有久留。她离开时,再次拥抱了菲特,比进门时那个拥抱更轻,却带着更深沉的托付意味。
“对自己好一些,菲特酱。”她的声音在菲特耳边响起,温柔而坚定,“也对疾风……好一些。”
门轻轻合上。琳蒂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客厅再次沉入寂静。只有远处的小菲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困倦的鼻息。
菲特独自坐了很久很久,松饼残余的甜腻滞留在舌尖。琳蒂妈妈的话语盘旋不去。她看着空旷得近乎冷清的客厅,看着墙壁挂钟缓慢移动的指针,白天属于她的时间如此漫长。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通往书房的走廊,想起深夜时分隔着门缝看到的那盏孤灯下,挺得笔直却掩不住沉重疲惫的身影。
“钢铁也会疲劳……” 菲特低低地重复着琳蒂的话。
目光却不经意瞥见厨房橱柜上一个熟悉的、装着干燥草叶的透明玻璃罐上——澄心草。
那清冽的、带着微苦回甘的香气,她太熟悉了。那是属于疾风的、无声的关怀。它能澄澈心神,也能缓解疲劳……她是不是也可以……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变得无比强烈。
她走向厨房,脚步有些急切,又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
橱柜的玻璃门被拉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那个贴着古旧标签的玻璃罐被取了出来。拧开盖子,干枯的澄心草叶片散发出独特的清冽香气,带着泥土和阳光的记忆。她见过几次疾风做澄心草煎茶……大概。取适量叶片……她笨拙地捏了一小撮,迟疑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小撮。清水冲洗……水流哗哗作响,叶片在指间翻腾。
找出小锅,注入清水,放在炉灶上。澄心草被投入水中,在水流的冲击下翻滚着,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打开炉火,调到最小档——她记得疾风说过,文火慢煎才能析出精华。
澄心草在水中翻滚着,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要煮多久?疾风好像会看着时间……菲特盯着锅里缓慢冒起的小气泡,心里默数着。一、二、三……数到六十,觉得颜色好像还是太浅?她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目光投向灶台边缘的糖罐——也许加点糖会更好入口?就像琳蒂妈妈带来的松饼那样甜……
伸手握住糖罐的瞬间,指尖却意外地碰到了旁边一个闲置的空玻璃杯!
“哐啷——!”
玻璃杯摔在地板上,瞬间碎裂成无数碎片,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厨房里炸开!
菲特吓了一跳,手一抖,糖罐也脱手掉在流理台上。
“哗啦——!”
精致的白瓷糖罐盖子飞了出去,里面晶莹剔透的白砂糖,瞬间倾泻而出!雪白的糖洒满了流理台,又顺着台面边缘簌簌滑落,在地板上已经散落的玻璃碎片上铺了厚厚一层,在灯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啊!”菲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糖罐,结果手肘又撞到了旁边架着的滤网。
“哐啷!”滤网掉进了还在微微沸腾的茶汤里!
菲特彻底慌了神。她赶紧伸手去捞滤网,指尖被滚烫的锅沿烫了一下,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滤网捞出来时,带起了更多的草叶碎屑和粘稠的糊状物。
好不容易把滤网架在杯子上,她小心翼翼地倾倒茶汤。深褐色的、带着可疑粘稠感的液体缓缓流出,散发着一股……过于浓郁、甚至隐隐有些焦糊的气息?颜色也深得发黑,几乎不像茶,倒像某种失败的药剂。锅底清晰可见煮得过火、已经炭化的草叶碎末。
菲特看着眼前这杯浑浊、散发着复杂焦糊味、杯底还沉着不明颗粒的液体,再看看厨房狼藉的景象:四溅的水渍、散落的澄心草叶、倾覆的糖罐和破碎的玻璃杯……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猛地涌了上来。
她只是想……煮一杯能让她放松一点的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就在这时,玄关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比平时早了很多。
脚步声接近厨房门口,然后停住了。
菲特僵硬地转过身,对上疾风的目光。
疾风站在厨房门口,身上还是那身笔挺的司令制服,棕色头发一丝不苟。她的视线缓慢地、极其有顺序地扫过现场:流理台上倾覆的糖罐和雪崩般的糖粒、地板上刺眼的玻璃碎片和糖霜混合物、水槽边散落的澄心草叶、以及那口还在微微冒着可疑热气的小锅……
最后,定格在菲特沾着污渍和一点糖粒的脸颊上,还有那双写满了“闯祸了”、“不知所措”的红色眼眸上。
厨房门口,空气凝固了几秒。
然后,疾风抬起手,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个动作里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才会产生的、近乎荒诞的冷静。
“……真是了不起啊,泰斯特罗莎执行官。”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提高的音量都更让菲特无地自容,“连小菲都没拆过家……”
她步入厨房。精准地绕开地板的狼藉。径直走到罪魁祸首面前,无视了她试图解释的、带着点结巴的“我…我只是想…”
她拿起旁边一个还算干净的勺子,从菲特手中的茶杯里舀起一点点那深褐色的、散发着复杂气味的液体。
菲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说:“别!别勉强……”
疾风却仿佛没听见,将那勺“茶”送到了唇边,极其短暂地抿了一下。
动作快得菲特甚至没看清她是否真的尝到了。
疾风放下勺子,脸上表情没有变化,目光终于再次落到菲特脸上。
“……”她沉默了一秒,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评价词。
最终,她给出了一个让菲特完全无法理解其褒贬含义的评语:“还行,比维生素片好吃。”
“……?”
菲特彻底怔住。沾着绿色污渍的脸上,是一片空白的茫然。
比……维生素片……好吃?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