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你以为你拥有,它却躲开,”
“你以为已躲开,它却捉住你!”
“爱情,爱情,爱情,爱情!”
“如果你不爱我,我偏爱你,如果我爱上你,你可要当心!”
两声拍手,学生们不再唱。她正盯着厚重幕布上的灰尘出神,幻想着它们中的一小部分会乘着哈巴涅拉舞曲的调子飞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它突然消失了,她盯着高耸而空荡的天花板,眨着眼睛竟然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阳光把她睫毛的影子投下,在她眼下形成一小片寂寞的雾霭。
“你觉得怎么样?”身边人出言打断她。她一向不顾其他人的感受,容音此时才把目光缓缓流转到局促不安的“卡门”身上,那女孩也应该是第一次当此大任,她就这样被高宁馨晾着,往教师这边频频投来试探的目光。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她的声音尽量小,微微颔首以示歉意。
“我觉得还是不够。”
“你太紧张了,他们只是学生而已。”
年轻的歌剧演员们只能在舞台上摆手。整个剧场的观众席中,只有两个孤独的背影。而高宁馨站着,她拍手示意停下这一切,她站的越是挺拔,容音越感觉遥远。尽管她也能站起来,显示自己对学生们的控制权,她并不想这样。学校今年的剧目是由高宁馨负责的,她可以喘口气。
“还不错。”但这时她居然抢先高宁馨一步发言。扮演卡门的女孩如释重负地笑出来。明明一句唱词都没怎么认真听却还是认可着,高宁馨真不知是称她虚伪还是温柔。
“不该总是这么宽容,这样他们没有进步。或者你这样惯着他们,其实是在抗议我没有选你提出的《茶花女》作为演出剧目?”
“我可没有啊。我也就随口一说。你这么关注我说过的话啊?”
“一点也不。”她马上把头偏过去,因为容音轻飘飘的语气和懒散的神情太吸引人,她不明白自己一直在展现何种魅力,高宁馨怕为此忘记怎么去训斥那帮差强人意的小兔崽子们。
“……就到这里,大家都散了吧。”
每日份的垂头丧气,小演员们已经领会不少了。她也想要离去,却被高宁馨叫住。
“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在状态,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高宁馨直摇头,她不想让容音蒙混过关。
“你真的想知道?”
“假的,我根本不想听,你自己明白原因就好。虽然没轮上你负责,但是拿出干劲好吗?”
她苦笑,望着高宁馨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她也想过加快脚步,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无所畏惧地往前冲,可她的鞋跟踩在还未铺上地毯的阶梯,那阵回声过于迷人,她慢下来享用,心潮澎湃着大河之舞,等一切都安静,她这才发现空荡荡的剧场只剩下她一个人。
叹气。她自己明白出神的原因吗?若不是有一个更具有吸引力的东西,人又怎么会出神呢。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在想着那个女孩。也许是唱卡门的演员让容音回忆起她?失魂落魄的情人被踹出豪车的后排,跌跌撞撞地走进糖果店买给刚从车内坐起来的女孩一包糖果。路过的容音停下来看了那个女孩子一眼,正擦着嘴角口红的她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容音想也许是自己看得太久,女孩发现了她在注视着自己,她马上走掉了。
她原本猜测着这位女孩的身份,不难想象出她是那种从业者……可到了最后她只记得的一件事,就是女孩真的很漂亮,让人可以抛弃掉之前所有不愉快的猜想——她为什么要为子虚乌有,和她毫无关系的东西感到不愉快?
她乘坐的列车爬上了高架桥,城市低下头,在她眼前整整齐齐分割开的车窗前缓缓下潜。无论列车多么快,它没办法把夕阳甩在后面,它不停跨过林立建筑的漆黑剪影,车内飞速行进的旅人不需抬头也知道天上那块耀眼红斑一直在她身边。除此之外没有陪伴,铁皮罐内没有其他的人,而她此时愿意站着,随着行车而微微摇晃。鲜红色的阳光抹上去,她感觉些许燥热,见过千千万万次的街景,它们如同她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在绯红的光晕里沉沉睡去。也许有那么一刻是不一样的,玻璃析出五彩的光斑,打在她的眼皮上,而后被一闪而过的阴影割破,她看不见这些,她闭上眼,任由耳畔的降E大调钢琴曲带着她,不论要把她带往何种境地。
拨弦声是缓缓靠近的时钟指针。它究竟是离你更近,或者是更远?
到站了。列车慢下来,旅人不情愿地被惯性拉扯,仓促之中一只耳机脱落。她并不在这站下。尽管背过身去,她听见了争吵声。一男一女,他们有可能是情侣。
“别跟过来,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你以为把我困住很有意义?我们俩随时都可以结束,随时。”她听见女孩带着哭腔,威胁着她的情人。
“魏璎珞!你不能这么做。”
“再命令我试一试呀。”
关门的警笛声响起来,容音没有忍住在最后的时刻偷偷回望,似乎是对他们的事情起了好奇心,她想看看这两人是什么面貌:那女孩却趁着关门的瞬间冲了进来,冲在刚好回头的容音的跟前。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小了。
她一下子认出这个女孩,赶紧把头偏过去,只是装作摸索掉下的耳机,马上把它塞回耳朵。
“喂。”
她在乐曲的间隙中仿佛听见女孩在叫她。幻觉,只可能是幻觉吧。
“喂!”一只纤长的手伸到她眼前,张开五指不停摆动要引起她的注意,真奇怪,容音只觉得它很好看。
她偏过头,颔首露出询问的神色,这代表着她的问候:“有什么事吗?”
女孩明明带着泪痕,此时脸上找不见一丝悲哀的神色,即使是怒火也找不到。她笑的很轻蔑,才不管是否礼貌。
“这四周不都是座位吗,你为什么站着?好傻啊。”
容音没说什么,其实是乐声太大,没听清楚她说的话,只装模作样地点头,她笑的更欢。事实上她还在疑惑为什么刚刚吵了架的人心情竟然如此愉悦。
“女人善变无常,如羽毛飘落风中……她总装着可怜样,千万别轻信她。你若轻信她,必心生痴狂!”
好像一下子醒悟过来,耳机里唱着女人善变,她望着眼前的女孩,不由得觉得应景。
“你笑什么?”
容音只看见女孩询问的神色,耸耸肩准备糊弄过去。
“你怕是太傻,听不懂我在骂你,或者根本就没有听。”
意念聊天可还行。容音果然凭着直觉作出反应,她摇头,简直是魏璎珞见过最会糊弄人的图灵机器。容音自以为表演可以不用进行下去,她的目光离开女孩,继续盯着街景,阳光渐渐暗淡下去,由鲜红变为铜色。
璎珞虽然嘲笑了这个女人,她似乎什么也不在意。她好像有些生气,尽管她嘲笑容音站着,她也没落座,和这个怪人站在一起。她难道就不知道我在看她?璎珞盯着容音的侧脸,她的神色舒展又柔和,并没有察觉女孩的注视,也不觉得有丝毫不自在。
她接下来的举动似乎是过于鲁莽,容音着实被吓了一跳:璎珞终于没忍住摘下她一只耳机,而后塞进自己的耳朵,她刚想开口问她为什么这样,报复一般,女孩根本不想多看她一眼,质询的目光有去无回。
我和你很熟吗?
人仿佛变懒了一般,她竟然什么也说不出口。开口将人区分成我和你,我和你,我们就是这样把自己分裂为一个个孤独而固执的个体的。她们的身影要在这阵夕阳里融化,而后铁皮车厢也要融化,高架桥也融化,我们——奔向太阳。她感觉女孩牵住了自己的手,她在璎珞的手心里融化。
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明明夕阳暗淡,她仿佛看见火苗在女孩的睫毛上燃烧。那也许会让她觉得不舒服,让她觉得她在窥探别人的隐私……她注视女孩的时间过于久,就好像轻佻的人注视她自己那样。女人生来就是要受人注视的。卡门,薇奥莉妲,曼侬·莱斯科……经久不衰,他们喜欢注视她们。她喜欢注视她们。
她喜欢注视她,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实啊。容音看着她,在那一瞬间,她也看见了容音。她们的相遇并不轰轰烈烈,也远没有什么故事好讲,甚至是荒谬的:容音目睹她打发走自己的情人。一切都悄然湮没了,她耳机里的乐曲,她们仿佛是在世界尽头听见,飞出外太空的旅行者号孜孜不倦地发出干枯的电磁信号。
熟悉的身影在站台边挥手。尽管一言不发,璎珞想要悄悄溜走,她明白这一切。他回来索求她了。
直到那只耳机在她身旁无力飘荡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一件更严重的事:
她坐过了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