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革同人歐安《 流轉 》

第5章 湧動

傍晚兩人提著不久前在市區買回的套裝,踩著仍微微散發熱氣的柏油馬路,延著與地鐵站相反的方向緩緩前行,稀疏的星辰與薄淡的白月早一步升上日光還未西斜的初夏晴空,纜線地下化工程並未拓及到郊區,也因此這裡仍保留著電線與電纜高掛電線杆的布置,切開了清亮的日空,也切出一份與鬧市不同的悠閒。


從服飾店出來後,一路上歐蒂娜像被什麼難題困住似地,若有所思的表情佔據了她的臉龐,俐落的眉宇也少去了一份常駐的灑脫。

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陣,這不尋常的模樣終是讓安希開了口。

「在想什麼?」安希問。

被詢問的人沒有立刻回應,略顯無奈地皺著眉,沉吟一小段時間後,才讓沉壓在腦海裡的畫面脫口而出:「服飾店裡店主看我們的樣子......真不友善。」

「嗯?」她放慢步伐,讓歐蒂娜把注意力放在將要說出口的事上。

「那個人盯著我們——」講到這歐蒂娜嘆了口氣,起腳踢了踢落在人行道上的石子後才繼續道:「盯著我們牽著的手,好像我們做了錯事一樣。」

聽了歐蒂娜的抱怨,安希眼帶笑意,略略抬起兩人交握的手。「之後有人像示威一樣,把我們緊扣的手舉給對方看喔。」

「為了安撫別人的不安,背離自己的意願......還是做不到嘛。」無奈形成的引力幾乎讓歐蒂娜的眉宇聚攏在一塊。

安希勾起的微笑裡帶上一如既往的嫻靜恬淡,「那,是什麼在煩惱你?」

輕搭在一塊的指尖隨著兩人的步伐微微晃蕩,屬於安希的那一部分稍移動,將兩人的掌鋒對著掌鋒,讓掌心相疊在一起。她了解如果只是這個原因,自己的戀人不會如此在意。他人打量的目光、排斥的反應,在這些年來兩人已經遭遇過太多次,多到轉身後就很難再掛記在心上。


歐蒂娜眨了眨眼,也笑了起來。

「被看出來了。」順著安希的動作,熟稔地握起對方交付給自己的手,接著說:「強迫別人做著讓自己心安的行為、選能被預期的選項,這種粉飾太平的做法……從他人口中說出的話、表現出的舉動裡找出與自己相似的地方,好定位自己,定位所有的一切,用這些來安撫自身,這種作為……我是不是也是一樣呢?被要求依照天理——」她半嘲諷半無奈地搖頭,「依照那些生物本能,必須且應該喜歡、愛異性時,對抱持那種看法的人感到討厭,甚至想把那樣的腦袋丟去好好洗一洗……這樣的我……用一樣的方式排斥、厭惡、諷刺和我想法相反的人的我——」深吸一口氣,「一樣。」側身轉向安希,表情嚴肅又帶著自嘲,「我也一樣是那種懦弱又卑鄙的人。」

迎接那道坦然自嘲的目光,安希的笑容更加柔和,步伐未停,兩人背對著漸落的夕陽徐步前行,影子隨著西斜的日落攤灑在乾爽的柏油路上。

「因為不安導致的自私嗎?」安希說。

「嗯,明明不認為自己的心意是錯的,明明不需要理會別人在想什麼。我不是說那些人是對的,但是——我也蠻橫地強迫別人接受我的價值觀。」

她忍不住錯開視線,再伸直提著提袋的手臂前後搖晃,試圖晃掉莫名生起的無力與挫敗。「我真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狀似不在意地滴咕著。

安希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嗯。」頷首,「一直都很死腦筋呢。」

「那也沒辦法啊……誰讓我是B型呢。」

「嗯,也是摩羯座。現在流行星座喔。」安希說,「我不知道別人……但我的話,想保護愛的人、想被友善對,我也是一樣的呢。」頓了下,眼稍微彎,「如果因為感受到他人的惡意而憤怒、為了無法壓下的不安而生氣,那這樣的自私我也是一樣的。」

歐蒂娜臉上露出苦笑,「這樣不行啊,你總是在安慰我。」

「盛氣凌人、毫不猶豫不是歐蒂娜你的作風呀。」

「是呀——」邊說邊把裝禮服的紙袋反手向後甩到背上,「優柔寡斷……」

看到歐蒂娜情緒有些低落,安希握了握她的手,再稍稍地蹙起眉頭,臉上露出好似有些疲憊的表情,對著歐蒂娜說:

「衣服有些重,手提得有點痠。」

說完還略略擺動紙袋,像是要活絡被棉繩勒得發麻的掌心。歐蒂娜不作它想地把安希的提袋取來,彷彿絲毫不費力一般,把重量疊加在已經負擔了一份套裝的手上。

「怎麼不舒服了才說……我們早點回去吧,等下除了冰敷,還要——」

安希眼裡充滿笑意,打斷她的叮囑,提醒她:「你也總是在幫我。」

聞言,歐蒂娜愣了下,接著笑了出來。


而心裡卻悄悄地嘆了口氣。

太狡猾了吶,自己……


越接近喪禮越發忍不住想要向安希確認點什麼。難言的心慌,想要給出空間,卻又害怕各方面仍不夠的自己會搞砸一切,曾經因為只思考著自己的事,只注視著自己想看的而失去對方,而現在卻變得更糟,忍不住地想要更加更加地確認、更深更深的羈絆,這樣幾乎是貪婪了啊。

但這樣的自己,只要不欺騙,只要誠實地說出來,還是能被接受的吧。只要能被握住,不會再一次無能為力,不會再失去,那麼……流露出軟弱,小心翼翼地測試,也是可以的吧?

就像現在,只要是真實地被觸動了,認真地煩惱過了,如果仍解決不了,那再透露出來,就會被接納的吧。

就如同過去,如同第一次在網上瀏覽到老鼠烏托邦(Mice Utopia Experiment)一樣。




※※


『“在受限的空間裡,老鼠數量太多,每隻個體在鼠群的社會地位大亂……敵意、暴力升級、同類互吃……”』

『“……性別錯亂,公鼠互相交配……體系大崩潰……”』

盯著眼前的電腦螢幕,她的面色複雜。表情隨著滑鼠滾輪向下,越顯越沉,幾次想跳過,卻還是忍不住將整篇讀完。隨後,逐漸佔據腦海的心慌與下意識的否認,又迫使她繼續在網上搜尋相關的資料,直到鐘聲提醒已過下午三點,她才意識到午後時光已耗去太多。


草草關閉了瀏覽器視窗,她垂下頭顱,將雙肘支在書桌上,雙手扣在一起,來回碰擊著額頭與眉骨。心裡空蕩蕩的。


自己與安希間的情感合理性她從未質疑過,同性間或異性間的相戀、相愛對她來說都是純粹的情感,一直以來她僅認為對同性間感情的接受與否,端看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人的價值觀。

而現在,卻有個人跳出來用科學實驗告訴她,這叫作「群體數量過多後的社會體系大崩潰」,是被定義了的狀態,是被學術研究作了定義。


站起身,用力闔上筆電。

「啪!」

重重響起的聲音無法把散亂的心緒歸位,反而攪得更加凌亂煩躁。她將雙掌撐著桌面,試圖再次梳理不受控的念頭。

再不久安希上完下午第二節的課就會回來,在那之前要調整好心態才行,她告訴自己。

如果有科學家證明同性相愛是種錯誤,那——


想到這,她渾身不由自主地用力,雙臂微微顫慄,肌肉線條隨著力道加深緩緩浮現,直接抵著桌面的指緣與指甲瞬間泛白。一段時間過後,她終於調整呼吸,奔騰起伏的情緒隨之慢慢沉潛。微微閃動的目光,在幾次有意放緩的一呼一吸間,漸漸回復到平時的模樣。

起身,闔上椅子,準備下樓,她反覆提醒自己等會還要與安希一塊吃甜點與茶飲。




和式桌前她屢屢出神。

一開始像是刻意要把那亂糟糟的思緒拋開似的,一個勁天南地北的聊,一會是晚餐、早餐、中餐要吃什麼,一會是好久沒一起去旅行等過幾個月的暑假兩人一塊去沖繩吧,一會又嫌棄起到過去的自己竟然會想選唸化學工程,真是被騙了呀。轉眼又埋怨安希所在的外文系離得好遠,順道再感慨安希居然不是選擇音樂系或者生命科學,說著說著,橫衝直撞找不到宣洩口的焦慮與窒悶在心底越發蒸騰,說著說著,她逐漸安靜下來。

當她回過神,眼前浸過久的紅茶、將滿杯的茶湯、捏著杯緣搖晃的舉措,再再昭告著她——失常了。

然而,安希卻沒有過問。


她抬首凝望安希,盤據在眼裡的迷網、失措在望見對方時散了大半——那雙同時注視著她的眼眸裡,不只有擔憂,同樣也有不容錯認的信任。輕輕喟歎了一聲,再搖頭,拉起安希的手覆蓋在自己的額首上。

「好像個笨蛋,明明說出來就好。」

安希被執起的手順著她的臉龐撫摸。「嗯,是呢。而且學校裡沒有音樂系喔。」

「吶,被這樣說一點也不開心嘛。」臉垮了下來。

「哎呀哎呀,是嗎?」安希在笑。

「……竟然沒有音樂系。」撓撓頭她極小聲地嘟囔。

剛才還鼓譟不已的心緒隨著熟悉的撫拭緩緩消退。意識到她已經好上許多後,安希才將手慢慢收回。


白瓷盤上擺著幾塊方型餅乾,淡褐色的表面上鑲綴著幾片酒紅色不規則的蔓越梅果乾,她從中隨手撿了片,接著爽快地咬了口,來回咀嚼幾下後看似漫不經心地說:「Mice Utopia Experiment,老鼠烏托邦——」

「有限空間裡繁殖大鼠的實驗?」安希托著白瓷杯回應。

「嗯。」再咬了一口,「真討厭啊。科學實驗——」說著說著乾脆把剩下的餅乾銜在嘴上,邊細細咀嚼,邊含混地埋怨:「就像真理一樣了嘛。」

安希側頭望向她,再不著一絲煙火地回頭啜飲一口茶,放下杯後回覆:「聽起來好像是這樣。」

她頓了頓,一時間忘了要繼續蠶食,餅乾靜止在唇齒間。

良久,她硬梆梆地吐出:「數量太多,性別錯亂,公鼠互相交配,體系大崩潰。」“喀滋!”門牙斷開褐色甜點,幾點碎屑飛濺在桌面。

安希眸光沉靜地看著她,不愠不火地說:「茶走味了。」接著唇角逐漸上彎,「數量太多,所以機制啟動。聽起來物種演化的內建模式會自體平衡呢。」

她隨口應了一聲,之後狀似不在意地從餅乾盤中再捻起一塊。

「那實驗證明的性別錯亂,也是自然會發生的囉。」

「呃……」她愣了下,眨眨眼,繃得不自然的臉部線條慢慢鬆開。

是啊,是自然就會存在的。無關對錯,亦無好壞,而是本來就存在的,只看人怎麼解讀。她想當下自己的表情,一定像個終於從望不見出口的迷宮裡轉出來的人那樣,滿臉欣喜又不可置信。

「很有趣的實驗。」安希彎起眼眸,帶著笑,「雖然浸太久了,但還是很好喝。」

括了刮臉。些許的羞赧,些許的微醺,些許的殘餘口中的餅乾甜味讓她移開了視線,轉而專注在手中與眼前的餅乾上,打算趁這個機會讓自己修練成有格調的餅乾評鑑師,才好對得起對方在烘焙上的好手藝。

唔……這次的餅乾好像特別饞人,她想。


而登峰造極的路才踏出一步,就被生生地拉了回來。

「歐蒂娜,還記得那扇門嗎?」安希說。

「門?」

「那扇新世界之門。」

「嗯……」雖然困惑對方為何會突然提起這件事,但她笑了笑後如實回答:「應該很難忘吧。」

「這是在抱不平嗎?」安希輕飄飄地瞟了她一眼。

「啊!」像是發現了什麼大事似地,「你的茶喝完了!」趕緊單手將茶壺提起,之後無辜地望著對方。安希無奈卻又忍不住笑彎了眼眸,配合地以手撫著杯耳,托住瓷杯好接應將要注入的琥珀色茶水。直到她將茶水倒至八分滿,安希才接續了剛才的話題。

「新世界之門裡有永恆耀眼的事物與奇蹟,只要有力量打破封印就什麼都能得到。是一扇……必需要擁有足以改變世界的力量才能開啟的門。」安希視線停在晃動不已的液面上,接著說:「墨守著現有規範的世界,就像門的這邊。也許,現在認為的真理,也會因為所有人的想法不一樣而不一樣……」

「現在認為的真理?......眾口鑠金、眾志成城的價值觀嗎?」她將茶壺放好,思考了下說:「要改變大部分人的價值觀,確實需要能改變世界的力量。」之後將已斟好茶水的白瓷杯推到安希前方,再遞了片餅乾給對方。

「餅乾一直都很美味。」她說。

安希邊把長髮挽向耳後,邊向前傾身,就著她遞過來的點心直接咬下。

看到安希的動作,她揚起微笑,接著端起被冷落許久的自己泡的茶,淺淺啜飲。


「我們無從改變別人,卻能以自身的意志做出抉擇。」那天下午茶結束前,安希對她說了這句話。

作者留言

既然是少革嘛,總是少不了來點意識流呀、象徵呀、介於唇槍舌戰與調情間的微妙觀點討論呀……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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