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革同人歐安《 流轉 》

第23章 章四 就算握得再緊也還是有縫隙

——故事的結尾,吹拂海風的黑土上,有著光和種子及生命......


明天是周二公休日,回到家吃過晚餐,幫忙將碗盤、餐具擦乾放進設有紫外線燈的抑菌烘碗機後,安希與奇奇先上了二樓,歐蒂娜則到位於一樓一側闢出的工作間將前天晚上注入模型內的婚禮飾品脫模,如果明天的切割、打磨工序順利,快的話星期四就能完成最後的拋光、上漆。

樹脂們定型得很好,歐蒂娜愉快地從工作間出來,踏上階梯,在緣廊前換下工作鞋,著襪走在緣廊上,柔風徐徐,偏涼的氣流撫面,她放慢腳步,聽銀杏的沙沙聲,水流的淙淙聲,想等天氣再暖一點,就在緣廊鋪上野餐毯,準備一些零食與飲品和安希與奇奇愜意地吹著晚風,看著書,再聊聊天,悠閒地一起度過公休日前一晚。


她拉開紙門,滿室淺綠,前陣子她們才換了客廳榻榻米的疊表,燈心草的清香絲絲繚繞在鼻尖,閉上眼,就好像置身在廣袤的青草原,風一吹來,綠色浪頭一波接一波,心情也跟著放鬆下來。

帶著好心情走進客廳,她在和室桌前盤腿坐下,打開桌上的筆電,點開瀏覽器,從工具列中的最左側找到每日必登的網站,點擊跳轉到每天都要逛上許久的論壇。

看到一則被頂起的帖子時,她的笑容加大,往樓梯口望一眼,再點開帖子,一字一句仔細閱讀。

慢慢地,她的笑容凝固......

整帖讀完後,歐蒂娜闔上筆電,強自撇開頭。起身,走了兩步停下,朝樓梯口凝視一陣,再遲疑地回望電腦,躊躇著。

掙扎一會後,歐蒂娜重新走回桌前,拿起筆電,就著手臂掀開螢幕,輸入密碼,指尖在觸控板上連翩滑動、點擊。

留言區裡評價好壞參半。

好聽、讚美的,她無法真心認同,甚至隱隱抗拒看見;尖酸、難聽的,她本能地厭斥,直想不顧禮貌反擊回去。

——為什麼要給出這種結局?

她拔掉電源線,抿唇,獨自又在桌前站了一陣子。

之後走到樓梯口,上樓,在安希的房門前輕敲未掩上的門扉。


房裡。

銀色的叉子上,被咬了半口的鮮紅草莓還帶著水珠,安希聽著輕音樂,一面瀏覽頁面,一面轉動銀叉,草莓貼著唇,將碰未碰。奇奇抱著空了半碗的草莓背對螢幕,忙碌地大啖,灰色小小的頭隨著停不下來的爪子和嘴巴上下點動。

敲門聲剛停,安希與奇奇便聽到歐蒂娜的聲音。

「我進來了。」歐蒂娜說。

安希的目光從螢幕移至門口,帶著微笑:「門沒關呀。」

「嗯......」歐蒂娜含糊地應了聲,捧著筆電,在書桌上找了一小角,放下。


奇奇左看了看歐蒂娜,右望了望安希,捲一捲長長的尾巴,一口吞下才咬了一小口露出白色果肉的紅通通草莓,抱起碗,小小身軀往旁邊挪了挪。等歐蒂娜放穩筆電後,奇奇從碗中掏出幾顆草莓塞進歐蒂娜的手中,接著骨碌骨碌地跑到書桌的另一角抽出幾張紙巾,壓在桌上。把碗中半數的草莓一顆一顆搬上紙巾,來來回回忙碌。做完這些後,牠奮力一抬,透明的玻璃碗被牠頂上小腦袋瓜,之後對歐蒂娜啾啾叫了幾聲。

「抱歉,搶了你的時間。」歐蒂娜托起奇奇,穩穩地將小猴放到地面。

「啾啾。」小猴大肚地拍了拍歐蒂娜的手背後,頂的小半碗草莓悠悠然走出門口。


歐蒂娜慢慢起身,掌中的草莓濕漉漉,擱在手上的觸感有著新鮮的硬度。凝視艷紅色外型仿若心臟的莓果,燈光下,一粒粒可孕育新生命種子鑲在反射著光亮的表皮上。

「安希......」她輕喊。

「嗯?」安希說。

她俯身到自己的筆電前,手指觸碰觸控板,喚出小說頁面,試圖以一隻手框選末尾的一段文字。

「結局一定得是那個樣子嗎?」她問。

安希放下叉子,未吃完的果實被斜插在半空中。從左邊桌角抽來兩張紙巾平攤在桌上。

「先放下,草莓。」安希說。之後將音樂靜音,拔下連接自己筆電的滑鼠,再把它裝上歐蒂娜的筆電。

歐蒂娜滑動游標,圈選出大段文字。

安希將視線移到電腦上。

那段文字不是戰後,也不是災變後的描述,而是——陽光刺破層層烏雲,新芽在焦黑的土壤上萌生,隨風搖動,生存下來的人們聚在海岸崖邊紛紛回過頭,熱切、激動地看向神,而神卻無悲無喜地對他們說:『你們,還信著人?』

話落,剎那之間,大劫後艱難生存下來的人們,記憶解封,巨量龐大的記憶湧入,人們一個一個倒下,蜷縮在地痛苦呻吟。


這部四十多萬字的小說,安希寫了五年多,從大學時寫起,在終局前停更了半年,直到昨天才敲下故事最後的結局。

安希沉默一陣後說:「當發展到一個程度後,各種信仰、羈絆、連結也會不再為人所深信......為了效率自然而然形成都市,都市化後的空間利用和居住型態也會讓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少接觸。」

歐蒂娜沉默著。

記憶解封後,小說裡倖存下來的人將會從最初憶起。

安希目光定格在字符與字符之間的游標上,斟酌後繼續講述:「食物與各種生活物資的容易取得會讓人漸漸喪失期待和目標......這些能穩定精神的羈絆與寄託都被逐漸淘汰,又找不到新的東西填補......」

歐蒂娜緩緩抬頭,望向安希。


最初,安希筆下的世界是恆溫的。

未見過的巨獸、茂密的植被、利用植物生長產生的能量、驅使植物生長成所需的建物和住所及大型器具、由植物變異成的稀奇材料——世界一片祥和富足,各國各族和平交流往來。

某天,最初的恆溫世界突然間像開到極致的艷麗牡丹,維持了一段不算長的時間後,花瓣一片一片凋落,所有試圖拯救的舉措卻造成各處崩壞四起,隨後世上的物種不是因為各種災變滅絕,就是突變,或為了人類的生存被人為改造,人們眼睜睜看著人類社會與世界步向衰亡。

後來又過了不知多久,人們逐漸喪失了使用植物生長作為能量來源的能力,新的文明崛起,上個文明被遺忘成神話與傳說。

新的文明以物質的燃燒為能源,破壞與衝突成了這個文明的基石,短暫璀璨卻充滿鬥爭殺戮,不同於上個文明的溫吞和睦,這個文明崇尚極端,不是光就是闇,二元對立,次次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才尋到脆弱的平衡點,但激烈的花火也帶來極高的文明發展。最後,由火作基礎的文明覆滅於摧毀整個世界的大戰中。


安希放慢語速。

「無法賦予生命意義,感受不到生命的價值,也就不在意生命。」這點,安希很明白。

說到這,安希凝視歐蒂娜片刻,直到歐蒂娜用眼神詢問時,才說:「生命其實毫無意義,尤其當人們開始否定了繁衍的意義後。」

歐蒂娜皺起眉頭,臉上浮現不認同的表情。

一如預期。

安希輕攏歐蒂娜,向對方傳達出她還有話要說的訊息。

歐蒂娜深吸一口氣,微微點頭。

安希笑了。

直到現在她仍不時為對方的體貼有禮感到窩心,明明相處與交往這麼久了,歐蒂娜還是尊重著,不曾輕慢。明明可以像許多人一般,憑藉著親密與愛和習慣,不認同就不願意再聽下去,乃至強迫對方改變立場和說法。『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前陣子看到的一句外國諺語,旁邊標示著意思相仿的『三つ子の魂百まで』,當下她就想到歐蒂娜。收起發散的心思,她接著道:「如果要說生命的意義,將之擴及到所有生命,那麼只是讓物種延續與盡量擴散。」安希說:「而人,人之所以要強調人非其他生物,就在於人要為自己的生命乃至人這個群體找到意義。」


後續的劇情也在安希的講述中漸漸被憶起。

而後,極少數躲過災劫的人們,慢慢繁衍,他們嘗試以風和水產生的能量替代燃燒,又過了極長極長的時光,長到當時的人們幾乎要分不清燃燒時代究竟是歷史還是先人撰寫下的故事。風和水為根基建構出的世界延續了很久,科技極為發達,人們自由不羈,排斥衝突,發展到後期演變為個體獨自生活,群體、聚落、族、國漸漸模糊。人們不再花時間在無意義的互動交流上,互動與交流能減少就盡量減少,到了後期,人類的延續靠的是複製,或者捐獻出基因封存在可聯繫整個世界且能自我修復的各地智能樞紐中,由智能自行配對、孕育,並對每個個體寫入獨自生活的基礎知識。

安詳平穩地日子讓人對生命失去了期待,日復一日,越來越多人不再於生命將終結前複製自身,也不再願意讓自己的生命資訊成為智能配對的原型。人口越來越少,人類的發明創造亦均停滯,沒有人嘗試激發新穎事物,也無人交流,維持人類運轉的各處智能樞紐相繼損壞,又遇上接連不斷的巨型天災。

後來,失去智能保護的人們重新接觸,痛苦地學習如何交流,由風和水帶來的文明在時代終結時,散居世界的倖存人數少到幾乎要令整個物種滅絕,也因此人類沒能保留這個文明遺留下的知識與技術。


「因此......我想,人的一生都在賦予自己所做的事意義,尤其當人們否定人的意義就是讓基因延續下去時,必需強自賦予意義。」

意識到自己將話題擴及得太遠,安希將內容收束回最初。

「還記得老鼠烏托邦實驗嗎?在有限空間中繁殖大鼠的實驗。」

歐蒂娜點頭,但不明白安希怎麼會在這時提起。

「生物也許有鎖。」安希說。

「鎖?」

「不同物種各自的單位密度限制,也可能還有個體平均資源使用量限制,或其他。」安希停頓一會。「觸及一個限制,就開啟一個鎖,減少那個物種的個數。性別認知上的性別不安、不以繁衍為目的的性向、自主不生育、輕生數增大、無差別的社會攻擊,而當這些還是無法緩解時——」

歐蒂娜的表情令她安靜下來。

有些事就算是自然現象,當被直白指出時,是否就被賦予了其他意義?

安希不再細想,視線微微偏開,決定將話說完。

而這時,歐蒂娜卻突然插話。「性別不安、不生育、不能生育的性向跟輕生自殺、無差別攻擊列在一起啊......聽起來還好,同性戀跟不生育都不會毀滅人類。」歐蒂娜微癟著嘴嘀咕:「『都不生人類就要滅絕了。』」

安希微愣,下意識地解釋:「生育是延續,而其他都在消耗......有些人會說出那種擔憂。」

歐蒂娜看著安希,做出深不可測的表情:「『其實生命毫無意義。』」說完話後又露出坦然笑容,雙手於胸前相合,再反掌向前推出,做出拉伸動作,語氣輕快:「這種時候,就稍微可以接受了。對我說出『生命其實毫無意義』真的是......很過份。」

「但是......」歐蒂娜突然而來的開朗讓安希跟不上。

歐蒂娜停下伸展動作,轉向安希,用手指著戀人:「你——」再指向自己:「我。」指頭放到身側,不怎麼開心地說:「我不喜歡你說『其實生命毫無意義』。」

原來在說這個。安希雙眼閃現笑意。「所以我們得賦予生命意義,嗯......不是賦予了嗎?」

「是......這樣嗎......」歐蒂娜表現得有點疑惑,但臉上卻漫上了淺淺的紅。

不自然地左看右看後,她向安希說想聽剛剛還未說完的內容。

想到之後要講述的內容,安希深深地看了眼歐蒂娜,重新拾起記憶中對人世的淡漠,她已經有些淡忘了的一面。

「不是偶爾會抱怨歷史上的好多領導者都會做下愚笨的決策,明明可以避免許多無謂的犧牲和避開很多毫無意義的傷亡與殺伐?」安希說:「我不確定這些是否都是必然......必然會做下最不該和最愚笨的判斷,就算規避了這類不該和愚昧的方案,最終還是會由各種意料得到與意料不到的事將局面導致最差。」

「但是......」歐蒂娜抿了抿唇,又微微點頭。

安希平靜地繼續道:「經濟不可能永遠增長,發展也不能可不經歷停滯,原先因為各種原因忽略或隱瞞的抱怨再也無法被忍受。摩擦、衝突越來越多且越來越劇烈。為了穩定,各種難以想像的事不斷發生、制定、執行。」

安希忽然停了下來,她發現自己並不想說出後續,縱然只是一個概念,卻輕率論斷了該生或該死——即便她當初在書寫故事時,並不帶額外的情感。


沒有了傳承於過去的恩惠和包袱,風與水後再次被孕育的新生文明反而開發出各種能源並交雜著使用,而人類亦變得比過往複雜矛盾,整個文明盛行陰謀詭計卻又隨處可見互助友愛,極端與包容兼蓄並存,但最終還是走上崩壞、動亂、滅亡一途。

後來又歷經了許多文明,起始與終局反倒都相似了,崩壞、動亂、滅亡。


房間突然安靜下來,只有極微弱的散熱風扇聲。

「......出了什麼問題嗎?」安希的反應讓歐蒂娜開口詢問。

安希微微搖頭。生命,沒想到真的會有敬畏與在乎的一天。


她架構下的世界裡,有神。

看顧著人類的神們,從最初的恆溫世界開始,不斷力挽狂瀾地拯救他們的眷族,修補世界被破壞的規則。

燃燒文明的末期為了將幾乎全毀的世界再建,重塑、再造完所負責的部分後,神們個個陷入沉睡,等祂們再醒來,世間已到了風與水文明的後期。

看見眷顧著的人類成了不願再好好活下去的種族,很大一部分的神不願再給予恩慈,離開了這個世界。

小說通篇重複著一個規律。

人們奮力掙扎,頑強地重新繁衍,世間再次欣欣向榮,迎來繁華美好。

每當人們以為找到了光明坦途,很快又會自毀,不管怎麼做,就算所有人都有崇高心願,行堅定無悔的路,恪守操行,最後總會慢慢的、慢慢的自己把自己的種族乃至整個世界戕害,或激昂得征伐破滅,或無聲無息走入衰滅無從挽回——累生累世如此,從未變過。

於是剩下的神們也逐漸地轉身離去。


她望著溫和又善良的戀人,眼角餘光裡歐蒂娜帶來的電腦螢光幕已轉暗一段時間,螢幕保護程式播放著這幾年在歐蒂娜鏡頭下不斷變化的她,還有幾張兩人的合影,而只要是合影就一定會有奇奇,就算沒有也會用軟體貼入,合進影像中,照片集裡也穿插了幾張歐蒂娜阿姨由里佳的生活獨照,以及與他們一塊拍的合照。

人與人之間,親情與家人。

還沒準備好嗎?

但至少......


這部長篇故事的末尾,對人類問出『你們,還信著人?』還予人們所有記憶的神,是留在世間,最後的神。


她緩緩說:「以人類來說,以前是科技不斷突破,食物與資源越來越多,以經濟活動運轉、分配著這些。人們整體對未來預期是光明的,多數人都能或明確或隱約地找到自己的生命意義,所以能忍耐著那些問題,不斷將限制撐大,直到某天又觸碰到了限制——」安希面容、語調無喜無悲:「付出更慘烈的代價 ,人口主動或被動地被消滅。」

安希清楚在道出不友善、正面,甚至可稱得上是殘酷的看法時,應該調整自己的表情及語氣,讓一切更顯悲憫,而就是......

她想知道如果......


而這個如果在安希望見歐蒂娜的抗拒後,煙消雲散。

她將手放在歐蒂娜的手背上,神色裡透露出願意不再說的理解。

歐蒂娜微微低下頭,反手握住了安希。

「很不喜歡......確實是很不喜歡。」歐蒂娜低聲說。

「嗯。」安希也將視線移往兩人相握的手上,熟悉的,溫暖的體溫。

「但是,比起那些,也不喜歡你不提了。」

「嗯。」

安希改變了兩人交握的方式,從上下相疊換成十指交扣。

「明明說會支持你......」歐蒂娜收攏屬於自己的五指,又鬆開,自語:「第一部小說完成時,很驕傲,你好厲害呀。第二部小說完成時,我卻不安了,很好笑吧,我......」

無法只是安靜傾聽戀人的自陳。

「但是,第一部是單純的愛情小說,第二部......」第二部是驚悚與靈異類的小說,安希發現好像錯過了什麼:「不安?內容很恐怖嗎?」

歐蒂娜搖頭。

「總覺得很沒用呀......竟然會不習慣你的興趣我沒辦法參與。你在寫東西時,我好像連跟你待在同個空間都像在打擾你......」歐蒂娜自嘲:「某天我搜尋了你的小說,看到一些評論,有些人好厲害,看出了好多我根本沒注意到的東西。」

歐蒂娜將握著安希的手舉起,看著十指交握間的縫隙。

「就算握在一起也還是有縫隙呢。」歐蒂娜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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