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開
長33.5cm、刃21cm的日式牛刀自白熾燈下反射出硬質的金屬光澤,脫胎自西洋主廚刀,有著更薄的刀身、較為平緩的弧度;有別於主廚刀對平衡的追求,牛刀側重鋒利。在刀尖破開肌理劃過肉材時,當以刀刃下切與回拉時,握著刀的人能確切地感受到這柄刀獨有的高雅細緻、乾淨俐落。細膩的切割感,就像它的外型一樣,流暢、優雅以及銳利。由現代科技與工藝所孕育出的粉末綱鍛造,帶著獨有的高硬度與高耐磨。
安希留神地撫摸刃口。只要一不小心滑一下,在痛覺觸發前,鮮紅的血珠就會一顆一顆竄出再汩汩滾落,沿著膚紋留下艷麗紅痕,交織在手臂上,之後痕紋最低處,血液將再次匯集成最初的血珠,脫離皮膚,跌進流理檯,跌入水槽中。
如果不小心的話。
收回心神,安希低眉從籃裡取出剛洗好仍帶著水滴的酪梨,就算有水層做緩衝,也能觸摸得到果皮天然的臘質黏膩感。
以刀尖將酪梨順著中線垂直劃上一圈,沿著切口稍一施力,紫褐外皮的酪梨被剝成兩瓣。接著取過切蔬果用的竹製砧板,再將刀刃卡入果核,順時針扭轉,果核便從果肉間完整脫離。
安希打量了眼砧板上薄皮且外表平滑的酪梨,再想了想前幾天翻閱的資料,決定花較長的時間去除果皮,盡可能地保留最外圍的淺綠色果肉,畢竟是倆人一塊共享的餐點,健康與營養總是得優先考量,雖然這個品種的果皮與果肉不易分離。
剝完最後一部分的果皮,安希甩了甩有些發痠的雙手。執起牛刀,拇指向前扣在刀身與柄間的刀肩部位,食指抵在刀樑上,接著,刀尖利落地刺入已去皮服貼著砧板的酪梨,果肉均勻地被切成一片一片。
順手拿起流理檯上飄浮著冰塊的瓷碗,從中撈起被滾水燙過已完整脫去外皮的番茄,她將番茄對半切開再畫上幾刀,轉向,左手按在刀頭的樑上,鍘刀切出一塊塊透著少許汁液的紅丁。
取來玻璃碗,向內擠入四分之一顆的檸檬汁,灑進切好的番茄丁,再添上從院子裡採來,處理乾淨的芫荽、羅勒、百里香,以及鹽、胡椒和乾月桂,淋上二分之一茶匙的初榨橄欖油,拌著不久前燙好、去殼正冰鎮著的鮮蝦,用竹夾拌著。
作菜不是件特別難得事,但以前的她卻不是特別擅長,至少,沒有哪個誰會讓她想要好好鑽研如何把料理烹得美味又兼具營養。
不過,一些別有用途的烹飪技巧她倒是異常地得心應手。
想到這,她笑了一下。感情這件事,會讓人心甘情願地改變。
而,能改變的,只能是還未發生的未來。
做過的事,就是做過了。
安希瞇著眼,下意識地隱藏掉眼瞳裡深沉的情緒。
院外響起一道由遠而近的輪胎摩擦路面聲,喚醒了院外不見人影的寂寥清晨。
她從沙拉碗中抬起頭向窗外望去,晨光裡帶著草木的氣息。
放下已均勻混合好的沙拉,從冰箱取出三顆生雞蛋打入碗中,和著鮮奶、帕馬森起司及些許的鹽與黑胡椒,攪拌成黃色半凝固的液體後倒入熱好且擦上一層薄薄葡萄籽油的不沾鍋裡,邊輕微攪動,邊煎至金黃蓬鬆。
沒多久,餐桌上已擺好一籃斜切成片的法式長棍麵包、一盆自取的香草鮮蝦沙拉和一盤圓形鋪開的酪梨片以及剛煎好的如破曉晨光般金黃明亮的滑嫩起司蛋。
不知怎麼地,安希突然漏掉了佐餐的飲品,或許是她想......也或許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五點二十分鬧鐘還沒響起前,歐蒂娜踏進了廚房,臉上堆著少許的無奈,而她則坐在餐桌前好無辜地看著剛睡醒連頭髮都還未打理,就下樓尋她的人。
「早。」她說。
「......早。」歐蒂娜清秀的面容上很明顯地駐紮著不忍與心疼,以及不容忽視的不贊成。
走到她身旁時,歐蒂娜彎下腰,雙手輕輕地撫著她的臉頰,「都沒睡飽。」
她笑了一下,回握了對方,「去準備吧,我們吃早餐。」
歐蒂娜皺著眉,淺淺地嘆了口氣,應了聲好後離開了餐廳。
正當安希疑惑怎麼快二十分鐘過去,都還沒見到戀人回來,正打算起身提醒時,歐蒂娜提了一只圓身玻璃花茶壺穿過門扉走了進來。
「想到沒有準備飲料,就跑去庭院摘了一點香草。」說到這總是英氣十足的人模樣有點羞赧,刮了刮臉頰,「那個......不太擅長泡花草茶,不過剛才有在網上確認過一次配方,院子裡的香料每株也都有標註,味道應該不會很奇怪。」
安希眨了眨眼,看向邊解釋邊倒花茶的人。從對方手中接過幾近透明卻濃郁芬芳的茶水後,淺啜了一口。
眉心蹙了蹙,趁著戀人埋首替兩人夾取餐點時,安希不動聲色地打開壺蓋。
接著,所有表情從她的臉上忽地落盡。
「我去一下洗手間。」她推開坐位,不等對方應聲就快步離開。
檸檬馬鞭草、芳香萬壽菊、綠薄荷與甜菊組成的花草茶有緩和情緒、舒緩壓力的功效,同時也具有減輕旅途疲勞和舒緩昏眩的效果——那壺花草茶的配方與效用。
水流從水龍頭嘩啦啦流下。
安希在鏡子前捧著一盞水,鏡中的人影眼眶上泛著淡淡的紅色,人影在水波上輕輕晃動。
「真是......笨蛋——」
水花潑濕了臉龐,水滴沿著下巴流向了頸項。
「......什麼時候學會了把人弄哭。」
她不甘心地輕輕囓咬著唇瓣,甜菊特有的甘甜中和了溜進唇齒間苦澀了整晚的味道。
接著又掬了把水,想要把壓不下的異樣感受埋進冰涼醒腦的水中。
沁涼的水花順著力道拍擊在臉上,幾滴水珠掛在濃密的睫毛上。
鏡子裡的人浮起淺淺的眼袋。半晌,很輕但清晰的埋怨從那人的唇邊悄悄冒出:「......甜菊加太多了。」
文獻上記載,花草香料中,甜菊,性甘甜,甜度約為蔗糖的三百倍。
街道上,流動的風裡飄著幾縷清涼的水氣,早晨特有的味道。
除了清晨早起趕在日頭高掛前舒展筋骨的人外,路上只有她們兩人,一身喪服打扮行色匆匆。
出了院門,鎖上門栓,寧靜的道路上少去車輛往來織出的嘈雜。而路的一旁,越過沿河而栽的櫻樹林,淙淙流水聲不絕,就像年幼時,向她聲聲討要被她藏於門後的迪奧斯的眾人,重重疊疊向她索求。
——『王子!你在吧!去戰鬥吧!』
——『能夠拯救我家女兒的就只有你了啊!』
——『我家的女兒們全都在等你啊!』
木屋外人群推擠敲打著門板,要求耗弱不堪在生死間掙扎著的迪奧斯挺身而出,去保衛他們本該自己捍衛守護的女兒。
——『不要再去了 ...... 不要再去戰鬥了,你會死掉的 ...... 』
在那時,屋外一聲大過一聲的呼喊與迪奧斯越來越虛弱的模樣疊擠在一塊。
她做出了選擇,輕輕托著想起身的迪奧斯,溫柔卻堅定地使他躺回草堆,待迪奧斯沉沉睡去後,她收回眼底的不捨與眷戀,走出木屋,將瘦弱的身軀擋在門口,獨自面對為了女兒而發狂的父母們。
年幼的她用超乎年齡的冷靜與決然,不給自身留一絲餘地地沉聲宣告。
——『迪奧斯已經不在這了,因為他是只屬於我的。我已經把他封印在你們再也碰不到的地方了。』
接著,眾人在失去王子的盛怒中,驚恐抗拒,厲聲責罵。
——『什麼……?怎麼會有這種事……』
——『可惡的魔女!』
——『就是啊!』
——『魔女!』
——『魔女!』
拒絕擔負自身責任的眾人挾帶著恐懼與怨恨,用一柄柄開封的利劍將還是幼女的她貫穿。
鮮血飄灑半空。
自此,她成了眾人口中奪去光明的魔女。沒有預料到的是,當迪奧斯無法再持續背負期待,哪怕只有那一次,他也被眾人拋棄。
引領眾人的最純粹的光明,就如信仰般,只要有一絲不符期待的錯誤,人們就將質疑他,不再膜拜。
所以迪奧斯成為了世界的盡頭。
由他作為光明體系的支柱,這個體系的盡頭當然也是他。一個童話所擁有的氣量,建構出的框架的盡頭。
只擁有彼此了。一樣被世人所不願正視的,只欲抹滅的兩人。更何況他是她的哥哥,她的血親。
雖然不再是她所愛慕的迪奧斯。
失去所有她愛的特質的世界盡頭。循著俗世規則遊戲於現實,渴望緊握現世力量的鳳曉生,是她的世界裡所僅剩的一切。
既然只剩他了,那也只能握住、攀附。
只要不看、不感受就能忍耐下去。有心的薔薇新娘只會害人又害己,反正是不死的,肉體再怎麼被對待都沒關係,反正,她保護了她的迪奧斯,哪怕已徹底失去他。
因為,什麼也沒有了。
踏過橋面,底下流水潺潺,將要跨出橋的另一端時,安希回望了眼流動不絕的河水,在跨越與路面相連的那道線時,她伸手握住了歐蒂娜,與她同行的人毫不遲疑地將彼此相握的手緊緊交扣。
水聲在身後慢慢遠去。
有些東西,也許要等到白髮蒼蒼的時候,或者千帆過盡的哪一天等傷口都癒合後,突然地、不經意地談起時,她才能說:「那時,以為那一劍刺下去,再把你推得遠遠的,就能不拖累你呢。」
而在那之後,她應該會滿心笑意地說:「啊,還是低估了好事的勇者大人的決心啊。」
接著在對方開口前,用指尖輕輕地抵著將啟的唇瓣,微微搖頭。
「吶,歐蒂娜......一直以來,謝謝你和我相愛,陪在我的身邊。」她會,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