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槿
從地鐵站出來走回兩人所住的屋子只需十六、七分鐘的時間,即使放慢步伐,也約莫不過二十五、六分鐘即可回到。筆直走過一段路後,兩人偏離主幹道,走入住家較多的住宅區,打算穿越幾個街區,再踏過兩人再次相遇時的那道橋,之後沿著河道行一段路,走回院子裡有棵茂密生長著的銀杏樹的家。
路過其中一塊住宅區時,歐蒂娜對安希說:
「就算知道我們沒有足以撼動世界觀念的力量,也可能會接受到比剛才還深的惡意,甚至有可能再次讓你痛苦……你也還是選擇這條路。」
安希不明所以地望向她,「你……是指?」
「『我們無從改變他人,卻能以自身的意志做出抉擇。』以前你說過。你找到我了,在明知道又會被別人莫名其妙地痛恨的情況下,還是選擇找到我,陪在我的身邊……」說到這,歐蒂娜沉默一段時間後,接著說:「太好了。」
努力撐起的笑容裡夾雜拉扯。撐不到片刻,她移開了視線。
把信任的重量全然壓在對方身上,只敢給所深愛的人看見自己敢於透露的軟弱、只敢給對方知曉自己敢於詢問的問題,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卻又依賴著那份耐性與支持。
——這樣的自己真的好難看。
清楚地感覺到對方正凝視自己,狼狽感攀騰上她留給安希的側臉。在不至於使安希跟不上的情況下,腳步越踏越快。
沉默地渡過兩條街,兩人重逢的陸橋就在前方不遠處,柏油路上兩人的影子鋪灑得越來越長。載著老伴的騎士從對向騎來,慢悠悠地隔著柵欄從她們身邊經過,時光鑿在年老騎士臉上的法令紋,銀髮蒼蒼裡夾雜著少許灰與黑的被載乘客,歲月用形貌為兩人寫下相伴的篇章。
這兩人年歲相加應該超過一百四十歲了吧,如果也開車的話那麼可能才剛換完短期駕照。安希默默地看著,直到機車行至遠方化作遠處的一小點。
「我在想……瑪格麗特接受了阿爾芒後,擁有了自己的幸福。」不著邊際的話戛然而止,隨後安希像是想起要解釋般,平靜地補上一句:「昨天下午翻了一遍茶花女。」
歐蒂娜兀地停下腳步,猛然轉向安希。
「那種犧牲根本不是幸福。」
搖頭,彷彿要把無法認同的事徹底甩出腦海中般。
「你不會像瑪格麗特,我也不會是阿爾芒,我們不可能會那樣。」
安希抬起兩人一直相執交握的手,將自己的從歐蒂娜的掌中輕輕脫出,再把掌心覆蓋在歐蒂娜的手背上,之後連同自己的另一隻手一齊捧著躁動不已的戀人。
「那麼,你在煩惱什麼呢?」安希說,「還是……我應該要做點什麼?」
「不,不是!」
歐蒂娜連忙打消對方的疑慮。在腳邊放下兩人的紙袋,以一副不之該怎麼開口的表情沉默一陣。被兩人禮服重量勒出紅痕的掌心慢慢浮腫起來,而她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似地仍將紅腫的掌心覆蓋在安希手背上。貼合著的部位溫度在升高,竄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疼與辣,像被灼燒似的。
「這樣就好。」她說。
一手環住安希的腰側,將額抵在對方光潔的額頭上,被環抱住的人也順勢撫上她纖瘦卻堅挺的背,兩人相扣的一雙手則輕輕垂放在一旁。街道上偶爾有路人行過,各式打量,是森森惡意,還是欲勸還休,或者欣羨驚嘆,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目光都——與她們無關。
「這樣就好……」她再次呢喃,模模糊糊地說著:「……像個無頭蒼蠅,不知道在怕什麼,好像又要搞砸了。」
「……搞砸?」
「嗯。」沉默一陣,才開口:「別人的態度,無聊的研究報告,沒有意義的胡思亂想,這些所有的所有只要是能說的——我都說了。」苦笑,「但這只是能說的啊……」
安希靜靜地聽著。似乎把握到了點什麼,如吉光片羽般的念頭快速閃過。輕撫她的背,聲音很輕:
「還是很容易多想呢。這樣的心情很難受吧。」
「嗯。」
「但歐蒂娜你還是告訴我了。」
久久不語後她嘆了一口氣。
「又給你添麻煩了。」
因為離得很近,她沒有注意到安希的眼眸裡盈滿著心疼,又有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一直都很堅強。」
「什麼?」
「能把不敢面對的事說出來,很堅強。」
「笨蛋。」歐蒂娜的語氣裡飄浮著淡淡的苦澀,「很卑鄙呀……這樣的我。」
安希微笑,微微搖頭,沒有說話。
眼眸半開半闔下,歐蒂娜呢喃。
「而且……我忌妒他,你哥哥……」
閉上眼,隨之而起的是既沉且低的嘆息,久久才接續。
「我……」
環抱安希的手僵硬片刻,似乎不知能不能再繼續抱緊。
「我——慶幸他死了。」睜開眼,歐蒂娜臉龐側向一旁,目光頑固堅定地盯著地面,低低說道:「我們回去吧。」
她終於還是說出來了。
這兩天埋藏在內在深處的陰鬱像毒霧,從心底幽暗的裂口一絲一縷地逸散,瀰漫四肢,淹沒口鼻,一些本不會在意的事,突然張牙舞爪,爭先恐後地要爬出。
老是這樣,太看高自己。歐蒂娜忍不住暗暗咬牙。
兩人並著肩走。不是雨季,從橋面望向寬廣的河道,裸露的灰色砂礫與灰白的鵝卵石佔據了泰半的河道,河水緩緩淌動,水底沉積了一層褐色的泥石。河道兩側一面栽滿春季裡從不遲來的河津櫻,另一側則緊鄰著一幢幢獨棟別墅,每棟別墅後院栽種著各類庭院長青木,即使到了冬季仍是一派綠油油的枝葉繁茂。
「我很高興你告訴我。」沒有徵兆地,安希在踏上橋時給出了回應。
猝不及防的答覆讓歐蒂娜頓了下,雙手不自覺用力。這份緊張透過指尖、掌峰,貼著肌膚傳達給了安希。已經很久沒見歐蒂娜這麼迷網與自責,記憶中上一次看到這樣的她,應該是多年前那個場景,那場改變了自己,改變了兩人軌跡的最終決鬥。
「我不知道哥哥的死對我的意義是什麼,但是,我很高興歐蒂娜你願意說出來。」她拉了拉兩人相牽的手,讓對方隨著自己停下腳步,再轉過身取過其中一個提袋。
「一起拿吧。」她彎著眉眼,笑著說。
「可是……」
沒有給對方猶豫的機會,她拉著總是替她著想的人往前走。「一個人負擔,會很累喔。」
——一個人負擔……
歐蒂娜的眼眸稍稍睜大。
心裡的霧散去了些,灰濛濛繚繞盤據著的陰鬱被破了開來,壓抑許久的雙眸漸漸溫暖,歐蒂娜牽起唇角,輕輕搖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嗯,一起。」歐蒂娜說,「我們一起。」
「歐蒂娜。」
「嗯?」
「那句話,當時沒有說完。」
「那句話?」
沒有解釋,安希眺望前方,半晌後才接著說下去:「以自身的意志做出抉擇。你帶來了勇氣,讓我想去改變自己的世界……那麼,當人們改變了,世界也就改變了。」側過身看著自己所愛的人,溫暖的夕陽灑在她波浪般的長髮上,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黃光暉,她的雙眸含笑,「走吧,我們回家。」
當晚,花曬下的花花水流替兩人洗去一日的疲勞與鬧市帶回的煙火,穿著居家服,循著夜晚的涼風安希走到院子裡乘涼。夜裡偶有風吹拂,院內的銀杏便從樹梢帶起一陣浪濤輕拍,樹影婆娑間流淌著夏夜獨有的涼意。
安希靠在廊柱旁,一手捧著花卉植物圖鑑,一手閒適地放在木製廊道上,這幾年不知不覺養成的閱讀習慣讓歐蒂娜特地為了她在緣廊裡加裝了幾盞明亮的照燈,好讓兩人夜晚興起想在緣廊消磨時間時,不會因為照明的不足而打消念頭。
記得那時稍昏暗的廊道讓她稍嫌可惜,卻也沒有升起要額外加裝燈源的想法,但在某日的課後,歐蒂娜突然問她要不要逛逛附近的賣場,說打算買幾盞照燈與幾捆配線,夜晚的緣廊看著不夠明亮。起初她沒有會意過來,只單純的以為那人僅想讓屋外的夜晚也能亮些,直到對方明朗的笑容與耀動在眸間的光彩才讓她明白——有個她所愛也愛著她的人,一直注視著她,一直替她考量。
茶花女的故事裡,瑪格麗特在生命的最後階段遇上了以炙熱情感深深愛著她的阿爾芒,而到了後來,故事卻演變成馬格麗特用生命僅剩的餘溫摯愛著曾熱愛著她的阿爾芒。
故事的中段當瑪格莉特愛上阿爾芒時,作者小仲馬曾在故事裡寫下一句註解,一句令她停頓了片刻的句子——煙花女子的可悲之處在於,當她真的愛上一個人時,會因為過去太多的作戲與欺騙而不再被人所相信,因此,她終將在無盡的懊悔與無休止的自證中,被好不容易得來的愛情徹底毀滅。
在她所看過的、聽過的千千百百個故事裡,數不清的段落、話語中,小仲馬這句不甚精彩的文字,卻像堅實的種子,掉入思維的縫隙中,破殼發芽,生根茁壯,蔓延的根系深深地紮著、繞著。
她將書頁翻過,新的頁面上印著四張不同顏色的花朵,那是朝開暮落、如曇花一現的木槿——只能開一日的花。
「要吃刨冰嗎?」歐蒂娜從屋內走來,托盤上擺著兩份刨冰、兩片切好的紅肉西瓜。彎下腰將托盤放好,再盤腿坐下。
她看了眼植物圖鑑,沉吟了會,打算把圖鑑闔上。
「哎,你現在不方便吶,那——」舀起半匙的刨冰,往她的嘴邊送去,「啊——」
她掃了對方一眼,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接著把遞來的刨冰含入,細細嚥下。
木槿,朝開暮落,如曇花一現,卻歷在經寒暑秋霜、四季輪轉後,依然生生不惜、絢爛開放,它的花語是——堅韌、溫柔的堅持、永恆美麗。
空曠涼爽卻昏暗的院落、是低首閱讀或為對方闔本,在選擇面前她似乎總想著犧牲與隱忍,而歐蒂娜卻用行動告訴她——兩人相愛不需要以犧牲與隱忍作為單一的唯一選項。
「我也不怎麼喜歡茶花女呢。」她對從剛才吃完刨冰就把掌心覆在她手背上的人說。
歐蒂娜與她相視幾秒,眉宇柔軟了幾分,忽然間,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漾著柔和的笑,對她說:
「有聽過一句話嗎?——"子の手を執り、子と偕に老いん。"?」
「……"死生にも契闊にも、子と說を成す。子の手を執り、子と偕に老いん。"嗎?」
「你知道。」歐蒂娜一臉訝異,笑容卻拉得更大。
「那——你知道這句話有後續嗎?」
「什麼?」
「于嗟闊なり、我を活かさず。于嗟洵なり、我を信ぜず。 」
看到歐蒂娜臉上的不解,她忽然興起了玩性,泛起意味深長的笑容。
「可嘆如今海角天涯,不知我是否還能活著回去。可嘆如今天各一方,我的誓言都成空話。」
歐蒂娜的表情如預期中變了一變,她無辜地噙著笑,帶點惡作劇後的心滿意足。
「哎呀哎呀,是詩裡的意思。」接著輕聲地說:「我會找到你。不管你在哪,我一定會找到你。」
說完又湊了過去,在歐蒂娜的的耳邊悄悄說了一段兩人才聽得到的話。
歐蒂娜的臉瞬間通紅,眼睛睜得大大的。
「你!」
安希一臉笑容,笑得悠然自得,笑得雲淡風輕。
——絕對不會放開你,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