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盛放
清晨,如黑夜般的地鐵甬道,車速像遵循常態分佈般從慢速一路爬升,再到達頂峰,接著地鐵行進的速率跌落下來直到停靠在下一站。站與站間不斷重複著這樣的軌跡,不停地循環。燈火通明的各車站,吞噬光明的地下軌道,地底的列車憑著自身熒熒亮光破開永夜般的羅網,駛向下一處恆自亮著明淨光輝的站台。
寂靜的車廂裡,時間的流速像被拉長又似縮短,玻璃窗外光暗明滅交替。就像後來的鳳曉生駕車載她馳騁於黑夜。如果沒有歐蒂娜,她或許不會仔細去觀看鳳曉生。
只要看了就無法再欺騙自己,無法沉湎於無所思的習慣,也就再無法不拷問自己是否做錯——得以安身立命的一切將轟然坍塌。
是的,她即使不看,也知道。
結果,她也只如那些讓她厭棄的眾人般,維護因習慣而依循的習慣,不論清醒與否。不論是否受害或遭受不平,仍舊守衛著。她是,迫害自己的共犯。
——不愧是薔薇新娘。
她暗自笑了笑。
透過車廂內對座玻璃窗映射出的鏡像,安希凝視著身旁正走著神的歐蒂娜。慢慢聚攏起的眉宇、漸漸凝重的表情,在奇奇就要從她的肩膀跳往被思緒困擾著的人時,她阻止了奇奇,微微搖頭。
「空、間。」她用嘴形無聲地說。
奇奇站在安希的手掌上,轉動圓滾滾的腦袋,豆大的眼瞳左右來回巡著兩人,粗粗的眉毛糾了一糾,歪著頭困惑地瞧著看不出表情的歐蒂娜,忽然,一個勁坐下,擺出佛陀盤腿而坐,寶相莊嚴的模樣。
安希忍不住勾起笑容,沒多久掌中的小猴架不住腿麻,圓滾滾的身軀搖搖晃晃,不消片刻直撲在安希手中,短短的腿翹在空中一抽一抽。
安希笑著將奇奇輕輕放回肩膀上。轉運站再不久就要到了。
坐進靠著窗的列車座位裡,再次陷落於夢境前,安希清楚記得歐蒂娜的嘴角揚著一抹溫柔的堅持,即使很多年過去,她也會在不經意間為了這份笑容而稍稍失神吧。
有點不太想讓其他人看到呢......
「安希,看來你很快樂。」
轉過身,鳳曉生就站在她的前方,最終決對時的打扮,而她也一身薔薇新娘紅裙裝束,皇冠下長髮盤起。
「引誘、謊言、背叛,你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會複製到她的身上。」
說完後,突然間鳳曉生憑空消失。接著安希的下巴被人捏起,他湊近安希在她耳邊呢喃:「不忠的背德者啊,我親愛的妹妹。」
沒有給對方繼續靠近的機會,「啪——」她揮開鳳曉生捏緊她下巴的手,向一旁側踏一步,拉開距離。
「她不是你,你也不會是她。」她說。
「而你是姬宮安希,永遠的薔薇新娘。」
「......當我選擇離開時,我的世界就已不再需要薔薇新娘。」
他大笑,「你活在這個世界裡,世界需要薔薇新娘。」
「還記得嗎?」鳳曉生眼底醞釀著深深地嘲弄,「她沒有引發革命。沒有拿到力量,無法引領世俗卻想要違逆眾人的習慣,」他開始大發議論,「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們呀,除了最愚蠢無知的那些,又有誰會不知道最核心的原因是什麼?」
「是嗎——」她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應著。
「你忘記了?那些人害怕表面的平靜被戳破,而祭出的殘忍劍雨呀。」
安希默不作聲地將表情收斂起來,不予回應。
「你們逃得掉嗎?只要這股恨意成為主流、成為當前思維的正確,惡意又會毫不留情地落向你們,誰都不會為你們出聲。」
嘲弄的眼神轉為殘酷。
「啊,人們還會害怕被誤認為跟你們是同一類的。會一個比一個爭先恐後地巴不得把你們刺穿、刺死吶。畢竟,打破既有模式的你們是如此讓人——」他故意將要說的話截斷,仔細地盯著安希的雙眼,再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將剩下的話吐出:「讓人,厭——惡——」
鳳曉生說的並非沒有道理。
人們遇上可能打破恆常狀態的問題時,總是先捍衛既有的穩定,縱使腐朽、過時的習慣已到了會毒害自身的程度,也寧可隔靴搔癢般地挑出幾個無傷大雅的可能與原因,也不願意破開昭然若揭的癥結點。似乎只要找到了個能說服自己的原由,事情就算揭過了,就能對自己有個交代了,然後不斷重複,不斷上演,不斷輪回直到一切皆無可轉圜。
曾身為薔薇新娘的安希十分清楚。
「依照薔薇新娘運行的模式呀......」她凝視著鳳曉生,勾起笑容,「有人告訴我那種犧牲根本不是幸福呢。」
「親愛的哥哥,你好像忘記了——我從來都只看得見我所愛的唯一的那個人,只會為了那人而作出抉擇。那個人不是你,也不再是迪奧斯。」
安希的眼瞳裡跳動著清冷的光焰,寂然而寧靜,「你不是再清楚不過嗎?我的心向來很小,裝不下世間與眾人。」
這句話彷彿挑動了鳳曉生的神經,他瞇起眼,語氣冰冷又幽遠。
「她——會承受不了壓力,躲進眾人編好、深信的體系裡。接著你會在失望中再次把心隱藏。」
說到這他停頓了下來,原先冷淡的眼神似乎突然間充滿了溫度,英挺的五官看似極為溫柔。
「兩人相互說著謊言。維繫著關係又相互背信。只要再遇到下一個給予你夢想的人......安希,你會——毫不猶豫地......背、叛、她。」
隨著喉間吐出的尖銳字句,鳳曉生那張極富魅力的五官一點一點扭曲。似憎惡又似欲念的深沉苦恨在鳳曉生眼裡灼燒、扭動。他單手扣著自己那張因激動而猙獰的臉,突然放聲大笑。
模糊了邊界的灰色空間裡,充斥著一聲聲反覆回盪的壓抑笑聲,痛苦得就像在呻吟。
接著,安希聽到應該熟悉卻陌生的嘶啞男聲,陰惻惻地低語著:「就像......對待我那樣......」
狂亂的紅芒在那雙狹長的綠眸中,忽明忽滅。
睜開眼,安希征征地看著側身搖醒她的歐蒂娜,腦海中夢境的後續越來越模糊,她嘗試回想,卻什麼也想不起,只依稀記得,甦醒前似乎看到了白色的身影......
等她回過神,歐蒂娜已站起身,正彎腰將睡迷糊的奇奇從她的身前撈起。直到肌膚感受到涼意,安希這才注意到原來自己身上蓋著歐蒂娜脫下的外套。
——不會一路都......
一陣沉默後,她開口詢問。
「......一路都沒休息嗎?」
「嗯......」歐蒂娜邊穿外套邊回應,「在想一些事。」
「一些事?」
歐蒂娜沒有正面答覆她的疑問,反而像不得閒似地忙碌起來,翻找檢查有無遺落的行李,直至將肩背包掛在左肩後才轉而面向她。
「先下車吧。」歐蒂娜說。
隨後轉身,等著步入前方走道上將下車的隊伍裡。
望著歐蒂娜背向她的身影,她的神色不期然地黯了些。伸在半空中,原本打算碰觸對方的手慢慢收回。垂落在身側。
也許有些事情本來就是強求。
然而,無意識間,當拇指與食指相觸在一起時,她似是被驚醒,生生從無端的低落中回想起一些不能忘卻、極端重要的事。凝視著自己的指腹與掌心,再緩緩合握、感受,安希回溯著記憶中鮮明的觸感,接著,出聲,主動叫喚身前的人。
「歐蒂娜。」
「嗯?」對方轉過身來。
在被捕捉到猶豫前,安希走向前,試探性地撥了撥垂落在對方肩上的長髮,確認這個項親暱的舉動沒有被避開後,她忍不住將指尖滑過歐蒂娜白皙的頸項,眼眸半斂,深沉地想要確認點什麼的情緒,被掩蓋在低垂的目光中。
「領子摺到了。」她說。
歐蒂娜耳垂過於冰涼的觸感讓她很快收起亂開的心緒。
「又把外套給我,車廂很冷呢。」
「睡著的人比較會冷嘛,」歐蒂娜說,「感冒了怎麼辦?」
正當她打算提醒對方空調可不會偏袒愛逞強的人時,她的手被歐蒂娜握起,移到博博跳動的心臟前。
「不是不說,只是......想要面對自己,過去的那一部份。」
聽到這,安希腦海中劃過一幕。
——『聽我說,姬宮......相信我吧,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真的嗎?』
——『不相信我嗎?』
在升降梯裡,倒數第二場決鬥前,歐蒂娜也曾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前。
這回比起那時,還要靠近脆弱的心贓。
「在震動。」安希說。
「什麼?」歐蒂娜的表情有些不解。
「說話的時候胸腔在震動。」安希的臉上不自覺浮起笑容。畢竟,從來她都是相信她的啊。「車要開走瞜。」
歐蒂娜也淺淺笑了起來,「啊——這時候應該要擠出勉強的笑容才是。」
「是在說你自己嗎?」安希回答。
「唔——我們下車吧。」
歐蒂娜眼底那絲俏皮清楚映在安希眼中,也許眼前的人怎麼也不會明白自己有多麼溫柔和替人著想。安希回握對方,跟著歐蒂娜的步伐走出列車,走上月台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