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三 原來你早就在想了
傍晚。
工作檯上放著兩瓶已填滿水玻璃細砂的透明寬口圓形塑膠瓶,歐蒂娜正拿著鑷子將叢生成焰型的一球紫雲英放入身前同外型的瓶中,調整好角度,再旋開乾燥砂罐蓋,接著仔細把罐內的水玻璃細沙倒,直至完整淹沒花材,再填滿整瓶。
最後,鎖緊水玻璃罐蓋及廣口瓶,以防吸入水氣。
做完這些乾燥花的準備動作後,歐蒂娜輕呼一口氣,抬頭朝門口吊掛時鐘的牆面望去,看看時間,再二十多分鐘就可以打烊。
整個下午,歐蒂娜的注意力一直停在那句童言童語上。
——結婚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結婚了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歐蒂娜背向安希,皺著眉,展開左手掌看著自己空蕩蕩的無名指,垂頭嘆氣。
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
盤算著時間,歐蒂娜離開工作檯,獨自到戶外院裡,找出該移進店內的植栽,店內、院裡幾趟來回,不久,連接庭院的落地窗前已放置好被陸續搬進的盆栽。窗外的光線已有些許橘紅色,四月中旬這個城市的日落約在傍晚六點半,歐蒂娜慢下手上的動作,幾日沒注意,庭院裡一年前種下的藤本月季枝蔓已攀上圍牆,一朵粉色月季在圍牆頂迎著金陽舒展花瓣。
「和爬山虎共享一片圍牆了......」歐蒂娜心想。
側過頭,右手邊沿壁搭建的鏤空實木架,擺著各樣以鐵灰色缽器為盆器的盆景,落日讓浸在暖色室內光下的植物們又再染著一層淡淡金光,牆角幾株大型觀賞植物往地板延伸出一圈薄影。
意識到今日的工作就要結束,歐蒂娜朝安希所在的櫃檯望了望,幾名客人還排著隊等著結帳,擺放成排花筒的展示桌仍有幾名客戶在挑選包裝好的促銷花束,歐蒂娜的目光停在一角,似是小家庭的三人,小男孩黏在母親身旁,一隻手抱著母親,另一隻則被站在一旁父親的父親牽著。很普通,也很平常,歐蒂娜靜靜地看了會,又將視線移到櫃檯,略為思考後,決定先把用具收入收納櫃內中,等整理完後應該也過了今日營業結束的時間,那時再去包裝檯清潔,不至於對客戶失禮。
包裝檯上花剪、工藝刀、打刺鉗、細鐵線圈......等等用具依序歸位,歐蒂娜往牆上掛鐘看了一眼,離打烊已過了十分鐘,排隊的客人們陸續注意到了歐蒂娜的動作,紛紛有些歉意地向安希與她微笑,似是為自己在過了營業時間還進店裡選購花束而感到不好意思。
歐蒂娜揚起笑容,說:「謝謝你們來。」再微微點頭。
又過了一段時間,奇奇、安希和歐蒂娜一起來到店門口送今日最後的客人離開,這時安希突然對歐蒂娜說:「小朋友,很可愛。」
「小朋友?」歐蒂娜想起剛才將臉藏在母親膝頭間的小男孩。「很靦腆的小男生。」
安希闔上木門,彎腰取來奇奇舉在頭頂的休店木牌,將休息中的標示掛上後,順手把換下的"營業中OPEN"木牌遞給已爬她左肩穩坐好的奇奇。
這才轉身,對歐蒂娜說:「上午來的兩個小朋友,兩小無猜很可愛。」
「他們?」歐蒂娜露出尷尬又傷腦筋的表情,但很快又笑了出來。「神氣活現的小騎士。害羞又容易生氣的.......」
「是男孩喔。」安希說。
「兩個都是男孩呀。」歐蒂娜說。
安希訝異地看著歐蒂娜。
「小騎士是女孩。」
歐蒂娜微微頓了下,下意識回道:「帥氣的女孩呢。」
把喜歡的人護在身後,很帥氣,而且.......安希晃了眼還在出神的歐蒂娜。
——而且,更開竅。
逗著在她肩膀上晃動小腿的奇奇,安希平平淡淡地回:「帥氣又可愛。」
好高的評價,歐蒂娜回過神,疑惑地望向安希。但安希卻彷彿沒讀懂似地,放下櫃台與包裝檯間的橫板,走入收銀區內做最後的清點工作。
歐蒂娜看著敞開的通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奇奇剛好滾了過來,歐蒂娜伸手撈起在檯上玩著前滾翻遊戲就要跌入通道口的小猴。小猴未盡興,伸出長長的尾巴纏住歐蒂娜的手腕,往下一跳,意猶未盡地盪來盪去。
歐蒂娜舉起左手腕,看著玩得不亦樂乎的小猴。
「嘛,悶一天了嘛。」
歐蒂娜略略移動到一旁稍空曠處,手上晃蕩著的小猴又開始不安分地挑戰繞圈。
「會暈喔。」歐蒂娜提醒,右手虛托在奇奇下方,等著小猴等會體力不支或者頭暈目眩,一時間鬆開尾巴,把自己摔出軌道。
安希從收銀機中抬頭,注視著陪奇奇玩耍的歐蒂娜。「一直都很合得來呢,比自己還要寵著奇奇。」她想著,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清掃店內時,歐蒂娜將未賣完但依然新鮮的花束們洗桶換水,再依品種與花況查看是否需額外處理或斜剪根部,安希則包辦掃地與拖地等清潔工作,檯、桌、箱每處都放置了小水桶,奇奇扛著小抹布每擦完一處就呼喚安希或歐蒂娜把牠運到下一個地點。
約莫過了半小時,一切都打點得差不多後,洗淨手的安希看到剛從員工休息室出來,邊走邊反手解開工作圍裙的歐蒂娜。
她向歐蒂娜招了招手,接著回身在圓玻璃桌上抽出一張紙巾,再從桌旁的飲水機按壓出一點飲用水沾濕紙巾的一角。
「花粉沾到臉頰上了。」她踮起腳尖,仔細地擦拭歐蒂娜的臉龐。
「剛好看到幾株百合開了,就順手把花蕊摘掉,應該是那時候沾到的。」歐蒂娜彎下腰,讓安希更好施力,再幫安希把衣領稍做整理,今天她們穿薰衣草色的天然棉襯杉,柔軟舒適但偶爾需要注意有無摺皺。
「打理了衣服卻沒注意臉喔。」安希指尖輕輕點了點歐蒂娜已經乾淨了的臉龐。
歐蒂娜雙手環抱著安希的腰:「臉面與衣面的重要性呀......」
受不了兩人一逮到機會就旁若無人地陷在兩人世界,奇奇坐在冰冰涼涼的玻璃桌上盤著腿,小小的抓子撐著頭,數著掛在天花板上枝葉傾瀉而下的垂藤植物,一株兩株三株四株,數呀數......一條藤兩條藤三條藤四條藤,算呀算......
滑膩溫涼的觸感讓安希愛不釋手,點著點著忍不住捧了起來,手感很好,細緻又有彈性。
捧著捧著又按捺不住揉捏的慾望,她的眼睛笑得亮晶晶的,小小的心思嶄露無遺,歐蒂娜穩穩托住放鬆站姿的安希,無奈地挑著眉毛,默許戀人的童心大起。
奇奇默默起身,從玻璃圓桌跳到藤編椅上,再抱著椅前腳滑到地面,抬起頭顱望了眼膩在一塊的兩人,嘆了口不大不小的氣。垂著蒲扇般的耳朵,垮著瘦小的肩膀,拖著長長的尾巴,幽幽地往落地窗方向移動,很有經驗的牠深知現在得替自己找點事做,最好能讓那兩人檢討她們老是忘了對方以外的事。
不知小猴正滿腹怨言,安希過足手癮後,想起了要提醒歐蒂娜的話。
「這星期記得要跟學生說下星期放一天假。」安希說。
歐蒂娜點頭應好。
放下雙手,如同歐蒂娜擁著她般安希環著歐蒂娜的腰,棉質的布料貼著手腕和手心,不同於直接碰觸臉龐的觸感,但熟悉的溫度漫入掌中,安希摩娑著歐蒂娜的後腰,稍微拉近了點兩人間的距離。
聲音有些朦朧:「我也得把下星期的交流聚會推掉了。」
歐蒂娜不自然地伸手揉揉後腦杓,上半身微微向後縮:「我可以自己準備的......」
舒服的感覺被打斷。
「嗯?」安希抬眼,目光淡淡掃著不配合的人。
歐蒂娜立刻像平時的奇奇看齊,立正站好,目不斜視。
「一切麻煩了。」
刻意擺出的樣子逗笑安希,順著打鬧拉開的距離,安希替歐蒂娜整理好剛被弄皺的襯衫,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之間演變成替對方著想卻又不再戰戰兢兢地擔心對方付出太多,能開口說感謝,也能坦然接受對方的謝意,一些難為的、不好意思的事,兩人都會用一些不尖銳,但也不過於委婉的方式透漏給對方。
安希未曾具體試想過兩人長久相處該如何達到平衡,就只是生活著,久而久之就水到渠成了。
這樣的她們......
歐蒂娜認為,這樣的她們......還不夠?
而她,是否也認為,還不夠?
她邊拍撫、輕拉微皺的襯衫邊分心想著。
忽然,一根服貼在衣襟上的線頭映入她的眼中,離鎖骨不遠。安希捻住線頭,順著線找到冒出的地方,門襟上的第二顆扣眼。
安希記得手提包裡放有簡便的縫紉用具就在隨身的針線收納袋內,當她彎腰正打算取出時,歐蒂娜突然帶著歉意對她說:「抱歉......讓你沒辦法參加期待了那麼久的料理分享會。」
她牽起歐蒂娜的手,將線頭交給歐蒂娜。
「不可以用力,襯衫會扯壞。」她說,接著從白色的皮革手提包裡找出收納袋,拉開拉鍊,在固定針線剪的地方抽出小剪:「至少不是這星期趕工,否則就麻煩了。會損失一筆呢。」
前陣子應交流會的成員要求,安希答應了要教他們製作掛件、杯墊,材料統一從她們的花店裡購買。這不是安希第一次當講師,之前交流會也曾舉辦過連續四周的插花課程,身為花店主人又承辦過幾場研討會的花藝設計,安希理所當然受邀替擔任課程講習。
「那星期三沒辦法去接你了。」歐蒂娜將捏著的線頭遞給安希,再解開自己的襯衫釦子,固定住衣領。
安希微施力,拉直脫開縫合處的線,再次確認了扣眼的加固並未鬆開,舉起剪刀,就要剪去冒出的線頭,因此她頭也沒抬地提醒歐蒂娜:「每個星期三是我去接你。」
看著安希的髮頂,歐蒂娜笑著點頭。
每週三晚上七點到八點半,歐蒂娜會帶著小學生在體育館打籃球,大學時期在若葉的軟磨硬泡下接下了幫她訓練幾位親戚小孩打籃球的請託,沒想到陰錯陽差之下這項請託延續到了現在,規模擴大了些也酌收些許費用。
『你看,又可以運動,又能賺錢,還可以讓你們不要整天黏在一起,避免審美疲勞,多好,快感謝我。』前陣子若葉還為此邀了把功。
開心的笑讓戀人上半身微微搖晃。「別動。」安希立刻抑制歐蒂娜,穩住握著剪刀的手,迅速將剪刀移開,然後皺著眉抬頭:「危險。」
被警告的人卻笑了開來,說:「星期五晚上我會準時到的。」
與歐蒂娜每周三晚上固定外出授課不同,安希則是每個星期四晚上會去參加交流聚會,聚會的主題會在一個月前定案,最開始是社區烹飪愛好者的交流集會,趁著社交網路普及,除了將電話確認改為網路報名外,也在幾次互動中逐漸開放非料理的主題。
而這次考量到樹脂固化需要二十四個小時,成員中有些人迫不及待想學會如何熬煮出好吃的珍珠——去年生牛奶糖當紅時,他們可沒忘記送出一盒盒自製生牛奶糖時收穫的無形崇拜與讚美——於是緊急追加了料理課,並將環氧樹脂手工藝課程挪往星期三及星期五兩天。
安希看著戀人喜氣洋洋的臉——居然為了這種事高興,真是.......
「嗯.......」安希突然說:「原本也猶豫下星期要不要參加。」
歐蒂娜冷靜了下來,問:「不是租了料理教室,打算嘗試各種口味的章魚燒?」
「想一起吃的人不在,後來就沒那麼期待了。」
似是指控的回應讓歐蒂娜僵了一下。
「我是......我想你也需要自己的空間。」
看著歐蒂娜試圖解釋的樣子,許多相處的點滴匯集起來,安希隱約意識到長久以來自己忽略了什麼——歐蒂娜是認真的。
與她不同,對她而言不存在額外的“認真”,認定了就至死方休,在一起後就不會去想每個步驟與階段代表的象徵性意義,她有些意外,歐蒂娜竟然會執著於儀式感,還準備了很久,追溯起來,大學時就已考慮了。
凝視眼前帶著歉意又想傳達顧忌,想反悔讓步卻極力按奈衝動的歐蒂娜,安希將心裡所想的脫口道出:「難怪當初會堅持要向我確認我們是朋友呢。」
歐蒂娜錯愕,但沒讓自己產生多餘的聯想,只疑惑地說:「什麼?」
安希搖頭。現在不該陷入思緒中,要是讓眼前的人因此落落寡歡或暗自多想,雖然低落、著急的樣子都很可愛,但也太過份了。
「想到以前的事。」安希說。
歐蒂娜更困惑了。
拉了拉歐蒂娜的門襟,安希示意該處理手上脫開接縫處的線。歐蒂娜顯得遲疑,但還是配合地重新按壓好領子,這次她安靜地依著安希的要求。
剪下線頭,安希收起剪刀。「中學的,高中的,大學的,一些還是學生時候的事。」安希不甚在意地解釋剛才未盡的話。
歐蒂娜一頭霧水,指尖搓揉著安希替她剪下的縫線,記憶卻跟著回溯,當回想到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她的眉頭皺了起來,目光沉沉,抿著唇努力讓表情變得平靜一些。
線在拇指與食指間成了紫色的小團。
安希才收拾好,起身就見到歐蒂娜沉鬱的模樣,伸手就要撫去還未完全舒展的眉間摺痕。
「怎麼了?」安希問。
歐蒂娜將額頭微向前靠,在安希輕抹她的雙眉時,低聲說:「我們第一次見面,也像上午的那兩位客人一樣小吧。」
安希想了一下,中學時她們兩人已經十幾歲,而那兩位應該不到十歲,第一次見面......
「小時候的你,長得很可愛。」
歐蒂娜應了一聲。
線團被擠壓得更小、更密。
線纏在一起,分不清哪裡是開始,哪裡是尾端。
安希停下手上的動作,往前靠,親了歐蒂娜的臉頰。加重語氣:「小時候的你,長得很可愛。」
歐蒂娜瞬間回神,臉頰慢慢燙了起來:「嗯。」不由自主地摸了被安希吻的肌膚,顏色比襯衫更深的線團掉在安希的手背上,歐蒂娜小聲說:「你也很好看。」
安希捻起被歐蒂娜無意識留下,掂捻在指頭上,糾成了結的縫線團。「不丟掉嗎?」安希問。
「啊......嗯,丟掉。」歐蒂娜回。
安希輕輕說:「那些都過去了呀。」
歐蒂娜知道安希現在說的是什麼。
「還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安希突然說:「嗯,不能忘了它。」安希凝視著歐蒂娜的眼睛,「你說過要當我的王子來救我的。」
歐蒂娜一臉不自在:「王子什麼的......」
「喔?」安希轉身,沒等歐蒂娜回答,直接拎著已被剪下不必要再保留又麻亂無章的小線團走到包裝檯旁的垃圾桶前,放開手指,看著它墜進不需再惦念的棄物們之間。
歐蒂娜的視線隨著安希,等安希回到身前時,歐蒂娜嘗試把感受說出。
「不是討厭,只是覺得沒必要,王子........」她沒有再繼續。
這次安希沒有阻止歐蒂娜把眉頭緊蹙。
「『魔女』若論對它的感覺,我一直沒有特別的想法,以前是沒有去想,而現在只認為它是個跟我沒有關係的名詞......」安希停了下來,對沉默聆聽的戀人說:「你會討厭嗎?」
歐蒂娜目不轉睛地看著安希,過了一段時間,像終於把淤塞在角落的雜物整理完般,露出笑容。把困擾很久的事說給在乎的人聽後,似乎就沒那麼難以釋懷了,這些她曾在過去反覆做的夢裡學習過,但經歷了這麼多年後直到現在她才真正能坦率地在日常談話間表達。
「王子、魔女、公主......沒眼光,明明是公主。」她雙掌交疊抵在後腦杓,眨眨眼。
「嗯。」安希微微頷首:「明明有戴皇冠的。」
兩人相視一眼,忍俊不禁,一塊笑了出來。
確認店內都整理好,東西也都帶妥後,她們帶著奇奇離開花店,鎖好店門,歐蒂娜在暗香浮動的棚架下,透過隙縫遠望隱隱透著光亮的月亮。
她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有些感嘆。
「如果相遇再普通一點,會更好吧。」心裡還是有那麼一絲不甘心。
「不行。」安希輕描淡寫地拒絕。「那樣的話,有些話我就聽不到了。」
這種理由。
她苦笑,拿過安希手裡提著的皮革包,牽起安希的手,等著奇奇選好要坐在誰的肩頭上。
之後,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