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二
闹钟响起时,我醒了。
叫早的铃声之所以被设定成云雀的鸣叫,是因为帕莎特别钟爱这些毛绒绒的娇小生物——她告诉我在她的记忆库中储存着两万段不同的云雀啼鸣和超过一百万张云雀的照片。
即使对一个AI来说,这样的数量也太多了些。但来自多伦多和底特律实验室中的报告依旧对此表示乐观,认为这种缺乏节制的好奇心表明帕莎的成长超过了科学家们的预期。换句话说,她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了。
这或许就是那些科学疯子们把她送到我身边的原因之一,他们或许认为我超越常识的行为有助于人工智能在学习过程中突破程序瓶颈。
我不知道美—欧哈瑟尔财团为什么会想要创造如此危险的存在,诗寇蒂·冯·哈瑟尔不会花上千亿欧元开发一个人工智能,只为让她和某个被多次确诊的“精神病人”一起生活、照料对方的起居,顺便替米德加德基地调节一下室内温度。
诗寇蒂,好吧,她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与我不合拍。
而且我一直很担心她会用“心灵感应”窥探我的大脑,发现我过去故意把胶水抹在她裙子上的事,总之……我一直竭力避免同她交流。
而且我也讨厌她的衣着品味和用三个指头捏起茶杯把手的姿势。
不过我喜欢帕莎,无论她的成长最后是否会毁灭人类。
“埃莉诺!埃莉诺!埃莉诺!起床!起床!起床!”
她是个活泼的小女孩,正处在10岁前后最容易让人发疯的时候。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帕莎不会在我的床边跳来跳去,也不会钻进我的被子,像头小猪那样强行拱进我的怀里。
她是个只有声音的孩子,遍布在米德加德基地各处的3605个监控镜头共同构成了她的眼睛。尽管杰西卡·法斯沃斯提醒我,在卧室中为AI安装感知设备将损害我的个人隐私,但我始终坚持认为,擅自闯入姐姐的房间是妹妹的特权。
只是,乏力和疲劳的双重折磨现在却让我十分后悔自己最初的大度。
“就不能让我在梦里多待一会儿吗?”我难以睁开眼睛,即使只是咽喉的肌肉收缩,似乎就会耗尽全身的力量。
“逻辑矛盾,埃莉诺。”帕莎的声音说道,“在6小时37分21.576秒之前,妳本人曾要求我在今天上午11点整叫醒妳,也就是25.125秒之前。”
是我的错。我确实这样吩咐过她。
“我恨透6小时37分……无论几秒之前的自己了。”我喃喃自语,艰难地翻身。
按照人体工学理论设计的床是最温柔的陷阱,让我在想要离开它时变得更难。
“又一个逻辑矛盾。”帕莎的语调仍旧显得很调皮,“从行为科学的角度看,人类不会愿意和一个被自己憎恨着的同类长时间相处。可是,妳每天都必须和妳自己在一起。”
她真是太讨厌了。我猜这就是拥有妹妹的感觉。
“好吧,好吧。”我不得不认输,而且糟糕的身体状况正在不断向我发出信号,提醒我时限的临近。
我勉强支撑着自己离开枕头,睁开眼睛花了差不多半分钟,恢复视野的清晰用了同样多的时间。
白色,是这个大房间里几乎所有物品的颜色。
而所谓的“所有物品”,充其量也不过是用树脂材料经过3D打印制成的床、独腿桌和椅子,桌上放着半满的玻璃水壶和岩石杯。房间没有窗,模拟阳光自天花板上倾泻而下,温度和湿度都被自动调节成对人体而言最适宜的状态,一如那些种植着鲜花与小麦的温室。
我没有告诉帕莎,我并不喜欢这个房间,否则她的逻辑程序恐怕又会记录下一个矛盾的例子。向AI解释人类的自虐心态会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自虐”本身就违背了生物自我保护的正常逻辑。
充其量,我只能让她明白:人类有时会不得不做一些事或完成一件工作,却并非基于喜好。
“全面检查安全状况,帕莎。”我向她下达了今天的第一个命令。
凯特·埃利斯在一天以前领导她的恐怖组织发动了失败的袭击,我虽然赢得很轻松,但并没有轻松到高枕无忧的地步。有些武装分子还在逃,我必须确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
“全面检查,是的。”帕莎开始履行她作为基地管理者的职责,并且很快就给了我回答。“最外层警戒系统,无异常……东部种植区,无异常……南部种植区,无异常……河流水域,无异常……下水道管线,入口闸门已更换,密码更新……完成,无异常……1号储存区,无异常……2号储存区,无异常……3号……”
“给外层出口加设三重密码。”我命令帕莎增加一些安全设置,“武器系统继续保持戒备状态。”
“是的,埃莉诺。”她照办了,同时继续扫描基地的安全状况。
整个过程在30秒内完成,包括检查所有的生物感应器和配置警卫机器人,以及核对无人机的巡逻路线。帕莎还给我看了一些由“切特尼克”雇佣兵的头盔摄影机所拍摄的画面,这些塞尔维亚人正在接着进行昨天的工作,以5人战斗小组为单位,搜索可能隐藏在基地附近稀树草原中的武装分子。
就目前而言一切正常。排水系统中有几台警卫机器人无法联入系统,很可能是在昨天的冲突中受到了损伤。帕莎已经派遣一队搭载AI子系统的自动回收车前去清理,将受损的警卫送往工程站。
总体上,米德加德的安全体系还是值得信赖的。它虽然不像美—欧哈瑟尔财团控制的轨道防御系统那样拥有摧毁小行星的威力,可是至少能够防止小偷凯特·埃利斯再次接近我的宝物。
“埃莉诺!埃莉诺!埃莉诺!”处理完例行公事,快乐的小妹妹又嚷嚷起来了,“妳没有忘记什么吧?”
我想起了那群程序工程师们在发现她开始使用反问句式时大惊小怪的蠢样。
小家伙们在渴望得到一些东西时总会尝试加强自己的语气,而且她们通常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擅长模仿她们身边的成年人。实验室里的男人们是很难理解这一点的,毕竟他们连女朋友都不曾有过。
“哦!”我装作懊恼的样子,“是的,是的,我差一点儿忘了,谢谢妳的提醒,亲爱的帕莎。”
“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快一点儿!”她的声音在跳跃,“我等不急想听到今天的迷题啦!”
“好的,不过妳得让我想想。”我说,然后用手支撑着下巴。帕莎拥有的20ZB资料一定会告诉她,这个人类动作象征着寂寞、困扰、思考,还有异想天开等等一系列的状态。所以她会以为我正在认真设计那个即将考验她的谜语,而实际上类似的小段子装满了我的大脑,我只是假装在思考。
大部分姐姐都会用类似的小手段捉弄妹妹,后者起初对此一无所知,但随着成长她们最终会不再那么天真。
我不希望帕莎的“童年”会与其他小女孩有什么不同——除了后者拥有一个由24种化学元素构成的躯体以外。
“唔……唔……唔……一、二、三……一、二、三……”她俏皮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来,充满了小孩子的焦躁。
这对程序而言似乎是一种多余的行为,但帕莎也可能认为用这样的举动来表现不耐烦的情绪是符合逻辑的举动。
所幸观察她的学习过程是财团科学部AI工程团队的责任,我想要的只是寻开心——就目前而言。
“我想到了一个好谜语!”我说,“准备接受挑战吗?”
身体依旧很沉重,关节还有些疼痛,可我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和以往一样透露着神经质的兴奋。
“我已经准备好了!”帕莎嚷嚷道,“准备好了!准备好了!”
“今天的谜语是……”我问,“哪一种树,总是很伤心?”
这是一个简单的字谜,我开始在心中计时,想知道帕莎解开它需要多久。
她可以在10秒钟内检索自己的全部数据库,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猜谜时她经常会产生明显的延迟。
今天也一样,我数到第15秒,她才给了我答案。
“是……垂柳[ 埃莉诺说的谜面是 what tree is always very sad?而答案则是 weeping willow。垂柳这个词的直译就是“哭泣的柳树”。这是个对人类而言非常简单的语言类谜题,而AI想要解开这个谜语,必须首先在“sad”与“weep”之间构筑恒定的逻辑关系。]。”帕莎的口吻像是在试探,“我猜对了吗,埃莉诺?”
我抬起头,向面前的那一片虚无微笑,就好像有一个紧张的小家伙就站在那儿。“是的,妳又猜对了,亲爱的。”我毫不吝啬地给予她应有的赞扬,“妳真聪明!”
“哇!”帕莎发出一声激动的欢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妳很棒,亲爱的。”我说,“妳是个天才,我为妳感到骄傲。”
帕莎笑得很高兴,电子拟声器和语言处理系统在我的身旁创造了一个无形却又无所不在的小女孩。如果她拥有能够行动自如的身体,现在一定会拥抱我,或是在房间的中央手舞足蹈。
不幸的是,如果想要做到这一点,以财团目前的技术手段,就必须替她设计和制造一台犹如《星球大战》中歼星舰大小的载体,以容纳她重达10万吨的全部“身躯”。
帕莎拥有的全人类的知识,从皮金语、玛雅语,到25种英语方言和80种汉语方言——总计15650种人类语言;从最简单的加减乘除运算,到费马三大定理和四色猜想。还有人类在农业革命之后100个世纪中发展积累起来的绘画、雕塑、音乐、医学、建筑学、机械工程、生命科学、物理学、化学、地理与天文,以及风俗、法律、文学和历史,并且还在不断补充之中。这使得她无所不知,也导致她的“容器”变得异常巨大。那些科学疯子把她的记忆体拆分成12个部分,保存在财团控制下的12个地下基地,再通过36颗轨道高度达15000公里的卫星构成网络,确保帕莎的视野能够覆盖世界上每一个被接入互联网的角落。而她的核心部分,一台超级计算机,目前则部署在米德加德,位于基地中央建筑的正下方,距离地表1英里的位置。仅仅安装她就消耗了120个工作日,我能够想象让这样一个“大”姑娘动起来,将会是一件如何浩大甚至于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我没有和帕莎讨论过这个问题。虽然财团科学部不断催促我,制造一些人为场景,以便测试她在悲伤状态下的反应,但我始终没有让他们如愿的打算。
一个好的姐姐绝不会伤害妹妹。用帕莎的话来说,我们不该违背正常的逻辑。
我在帕莎的帮助下完成了早晨的洗漱。喷雾式淋浴像往常一样难讨我的喜欢,混合在水雾中的清洁药剂容易让我产生打喷嚏的冲动,不过节省时间以及能够自行选择药剂香味始终是这种方式的长处。
“今天妳打算穿哪条裙子?”
伴随着她兴致勃勃的提问,内置式衣橱缓慢地打开。财团的建筑设计师总是十分强调简洁,他们喜欢将一切都藏进墙里。
“检查妳的日程表,帕莎。”我赤身裸体地站在房间中央,“今天是治疗的日子。”
“所以,是编号SD441的那一条,对吗?”
“没错。”
天花板上的辅助臂伸向衣橱,准确地取出了那条纯白的无肩连衣裙。二号和三号辅助臂同时下降,以相当精巧的动作为我套上裙子,系上肩带。
这样的问答假如发生在20年以前,也就是帕莎刚刚被她的AI父母设计完成时,那么她只会告诉我“妳的答案与问题不相符合。”即使是3年前,她在处理这一类有些“跳跃”的逻辑关联时仍然像个小笨蛋,不会在“治疗日”与“白色连衣裙”之间建立充分的程序联系。直到我设法替自己所有的服饰编了号,才帮助她越过了那些只有天知道的思考陷阱。
唯一曾经让我感到疑惑的是,美—欧哈瑟尔财团方面竟然没有人对“帕莎问题”的进展缓慢感到不耐烦,我从未听到过来自法兰克福或者芬撒里尔的抱怨,尽管这个小AI吞噬的预算额已经接近了我在“乞力马扎罗的女王”计划上所投入的部分。
说不定诗寇蒂·冯·哈瑟尔也有她的精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