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

第6章 六-1



通讯手环和耳廓式通讯器使我在任何角落都能接收到来自白宫的电话,然而考虑到约翰的地位和他身旁那群苍蝇似的内阁成员,我还是决定在一个恰当的地点与他交谈。


我和茜卡搭电梯返回地表。


在核心区域的“玛莎”尖塔内部有所谓的“殿堂”,这个装饰奢华的大厅与米德加德整体的极简主义风格大相径庭。金色的内墙涂绘让我们仿佛置身在某个拉斯维加斯的夜总会,由马来红木制成的巨型圆桌大到足够引发环保主义者的愤怒,而九根环绕着殿堂的大理石立柱被雕刻成海神女儿们[ 北欧神话中海神埃吉尔与澜的女儿们,所谓的“扬波九女”,象征着海浪九种特点的人格化形象。她们共同为奥丁生下的海姆达尔(怎么做到的?)。]的形象,美艳性感、栩栩如生,也是整个米德加德最令我厌恶的东西。设计她们的男人毫不隐晦地表达着将女性作为装饰品的价值观,他所获得的广泛称赞则让我明白21世纪的男性和他们在奥丁、宙斯年代里的同类相比,并没有发生太显著的变化。


帕莎曾提议拆掉这个俗不可耐的地方,但我认为“殿堂”始终有其存在的意义。至少,每当我不得不走进这里,眼睛中所见的一切就能够提醒我专注于自己的使命。


可一旦加瑞特·克罗马蒂出现在“殿堂”内,事情就又变得难以忍受了。他的存在使得四周的空气中混合着某种“奇特”的味道,不知是因为他擦了过多的发蜡,还是睾丸激素那不可抑制的分泌功能在起作用。


这不足为奇。从史前时代起,雄兽就会通过气味标注牠们的领地,恐吓并驱赶同类、引诱发情期中的异性。或许克罗马蒂先生不该为此受到指责,因为他只不过是其祖先原始本能的继承者罢了。


“啊,下午好,雷恩女士。”他前来迎接我,并且用了我最讨厌的称呼。


“你好,加瑞特。”我尽可能地让笑容在脸上停留,迎合着上流社会的虚伪做作。


我向他走去,缓慢地抬起右臂。克罗马蒂一定以为这是扮演19世纪绅士的好机会,于是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我的手,或者打算亲吻它。


在他的指尖能够触碰到我的皮肤以前,我飞快地将胳膊移向右侧。茜卡适时地行动,将我的手置于她的掌心,如同引领我走向盛宴中心的舞伴。


“唔,谢谢,法斯沃斯博士。”我抬起下巴,骄傲地说。


“为妳效劳,女主人。”茜卡装模作样的本领不亚于她在开发那些致命病毒时所展现的。


克罗马蒂的表情变得僵硬,自大狂几乎愤怒得咬牙切齿。而我则非常享受这样的瞬间,对方想要行凶却始终无可奈何的状态令我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喜悦。


是的,偶尔我也会想要搞些恶作剧。这全怪安妮,谁叫她在32年前就教会了我用门框和胶带绊倒家庭教师的办法呢?


克罗马蒂毫无办法。我在圆桌东侧属于自己的位置上落座时,他也只能和茜卡一样站在我的身后。


通讯用子程序将对方的影像投射到前方幕墙上,我见到了久违的兄弟。


约翰·雷恩,美利坚合众国的守护者,自由世界的领袖。我曾经认为他是全世界最漂亮、最诚实、最友善,也最有资格成为女人的男人。除了那条绣着金色猫头鹰纹章的蓝领带,他的一切服饰都很得体且符合我的品味;除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对西班牙菜产生了偏见,他的任何想法和决定在我看来都充满了理性。


并且他和我一样有着耀眼的红发。30年前,普林斯顿大学里的所有人都叫他“红发的阿多尼斯”,约翰俊俏的面孔和鲜明的肌肉线条在当年虎队[ 普林斯顿大学的橄榄球队。]战胜哈佛三叶草的联盟赛上迷倒了所有在场的男人和一部分女人。


他现在依旧英俊。尽管已年近不惑,纳米机器人的治疗却使他看上去依然处于18年前刚刚在国会拥有一席之地时,那金光闪闪的风华岁月当中。只是机器无法重建一个人的精神,一如它们每三个月都会失效那样。约翰显得很疲惫,倦容像黄昏里的阴影那样无情地侵蚀着他的脸,而他的苦笑很快就让我感到心烦意乱。


“妳好,法斯沃斯博士。”他问候道,“还有妳,埃莉诺。”


“你好,总统先生。”


“看起来你气色不错,猫头鹰老爷。”


茜卡和我用各自认为恰当的方式向他致意。


他没有和克罗马蒂打招呼,仿佛那家伙根本不存在。


“那么,”约翰在地球的另一边望着我,“妳的玉米地怎么样了,我的小眼镜蛇?”


卫星中继通讯让画面和声音有些延迟,但约翰有节奏地向我轻轻眨眼时,我知道他正在暗示我小心说话。


椭圆形办公室里不仅仅有他一个人。


“玉米成熟了。”我说,“随时可以开始送货。”


约翰微微点头,“很好,委员会感谢妳的工作,我们的自由国度距离伟大目标的实现又近了一步。”


他是如此地一本正经,以至于我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只有白种贵族和奴隶们的自由国度。”我冷笑道,“好极了。”


约翰用为难的表情回应了我,久违了的寒暄也就到此结束了。


“我们知道凯特·埃利斯被妳的雇佣兵逮住了。”约翰说,“华盛顿的联邦地方法院已经签发了对埃利斯博士的逮捕令,妳应该尽快将她移交给司法部门。”


“这不可能。”我丝毫不打算让步,“凯特·埃利斯是我的。我要她为那时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无论你的法官们说什么!”


和我想象得不同,一贯对法律保持着僵硬尊奉态度的约翰,这一次并没有太多的纠缠。他竟然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仿佛之前自己什么也没说。


“埃莉诺,还有另外一些小问题。”总统先生的语调显得十分克制,“我们听说了在肯尼亚发生的事,通讯网络中断的情况没有好转的迹象……这是很糟的麻烦……”


“是我干的。”我冷静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殿堂的宽广空间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就如墓穴般死寂。影像中的约翰用双手托起下巴,他沉默的表情就和小时候发现我把园丁的电动高尔夫球车开进了湖里时一样无奈,还有些遗憾。


“哦,我的上帝……”他一连做了好几个显示忧郁的小动作,而我则幸灾乐祸地满脸微笑。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他不得不问。


“因为很有趣。”我用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


我不乐意费神向他们解释真正的原因。


果然,我的兄弟又开始眨眼了。我想,这个答案一定没法让其他听众感到满意吧?


“但是当中国人注意到这件事时,它就不再有趣了。”约翰似乎想要警告我,“1小时以前,卫星发现他们的一个航母打击群开始由阿拉伯海启航南下,还有空降兵正在新加坡登机,重型运输机群很快就会装满士兵和装备越过印度洋……毫无疑问,他们只有一个目标。”


约翰显得很担心,可是我不以为然。实际上中国军队从6个月前开始就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驻扎在埃塞俄比亚的“非洲军”501机械化反应旅甚至取消了所有军官的休假、暂停了士兵的退役,并且还得到了一些特种部队的支援。中国空军在五月时向姆万扎基地派来了第9无人机联队,并且把指挥权完全移交给了他们的非洲司令部。现在,这群东方人不仅封锁了在蒙巴萨的港口和机场,还在不停地向肯尼亚调遣新的部队。受他们指挥的非洲联盟军队也正在集结,东非各国的武装力量很快就会把米德加德基地全面包围。


自平息尼日利亚的内战以来,中国已经有5年没有在非洲展开大规模行动了,但我很清楚,这种状态就要结束了。


“中国人知道我们正在做的事。”我对约翰说,“他们很早以前就有进攻米德加德的想法。委员会里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关于这一点我不打算再提醒你了。”


尽管“委员会”成员中充斥着狂热的白人至上主义者、最虔诚的一神教精神病患者和将女人视作行走子宫的夫权毒瘤,但他们也不全是傻子。1年前,其中的几个人似乎是想要给自己的利益加上一份保险——毕竟整个计划本质上就是在发疯——所以他们向潜伏在华盛顿的大陆同盟[ 以中华帝国和俄罗斯联邦为首的十五国军事政治同盟集团,与美、英的“自由国家协约”处于长期冷战状态。]间谍传递了一些消息,作为某种“善意的表达”。


委员会察觉到这类叛逆行为后,NSA很快让那些人在各种“事故”中消失了。但损害的造成已经不可避免,中国人已经发现这场阴谋将会给他们的种族带来怎样的灾难。承德[ 中华帝国的行政首都,皇室行宫和最高统帅部大本营“北殿”的所在地。]的帝国朝廷打算在一个恰当的时候阻止我们,用充分的证据让“委员会”和美利坚合众国在世界面前成为现行犯。


约翰当然也明白,所谓“谁也不会相信阴谋论”只是一种自欺欺人。过去的10年间,A&E公司占据了全世界60%的农产品与农业技术市场,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干,仅仅这样的高份额就会引起对手的警觉。


“……在肯尼亚设立实验中心原本就是一个错误,我们应该选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我听到有个男人在背后充满怨念地嘀咕,显然加瑞特·克罗马蒂不甘心永远当个沉默的执行者。


“更安全的地方?”我毫不留情地嘲笑他,“你一定不会希望我们的‘女王’出现在德克萨斯的小麦田里,是不是?要知道,在稳定下来之前,她的脾气可是非常糟的。”


没有国家会将存在着泄露风险的病毒实验室安置在自己的土地上,这是常识。克罗马蒂没有同我争论,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我们无意指责妳的工作,雷恩女士。事实上,委员会里的每一个人都认为,因为妳正确的决定,我们伟大的事业才得以顺利进行。”


第三个人的声音出现在约翰和我的通讯频道当中,与此同时,声音的主人也不再隐藏他的存在,而是将影像同样投射于殿堂的幕墙上。


我对他并不陌生,毕竟以超过七十岁的年纪却仍旧拥有重量级拳击手般体魄的人,即使是在华盛顿也很少见。更不用说,他还是这个国家里手握大权的几个人之一。


“副总统先生。”我立刻换上了无知少女的愚蠢笑容。


“请原谅我的儿子。”阿诺德·克罗马蒂在影像中摇晃着他那颗布满白发的巨大头颅,“年轻人总是很容易对自己的想法过于坚持,而现实往往会让他们清醒。”


加瑞特·克罗马蒂发出不满的鼻音,我知道他一直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然而他的能力始终不足以做到这一点。


就和我一样。


我用了一切可能的手段,希望得到安妮的爱——作为她生命里的另一半。可是凯特·埃利斯却偷走了她的心,让我看起来就像个愚蠢的小丑。


唉,可怜的加瑞特。如果他没有不幸生而为男人,我或许还会因为同病相怜,允许他分享我的友谊。


“副总统先生,加瑞特是个很好的人,我还是很喜欢他的。”我故意用最滑稽可笑的样子发言,“请不要责怪他,好吗?”


就像个除了漂亮脸蛋和显贵家世以外一无所有的布拉明阶层[ 即所谓的“波士顿婆罗门(Brahmin)”阶层,在十九世纪出现在美国东海岸的一个上流社会精英群体,受达尔文主义和印度种姓制度启发,宣扬自身的优越“天性”和白人种族主义,企图建立一个封闭、排外,等级森严的美国种姓制度。布拉明阶层构成了十九和二十世纪美国贵族社会的主体。]傻小姐。


“当然。”


副总统摆出绅士们宽容大量的气魄,欣然应允,他的儿子一定因此对我更加敌视。


约翰轻声咳嗽,似乎并不喜欢看到我与他的政治盟友这样亲密。他的竞选经理劝他与阿诺德·克罗马蒂结成竞选伙伴,因为后者主政德克萨斯州20年的经验有助于弥补约翰年轻的劣势。他们的联合只是基于政治利益,彼此间的信任就如同清晨的烟雾那样虚无缥缈。


但老克罗马蒂有着自己的计划,这使他,以及由他一手缔造的“委员会”必须尽可能地同雷恩兄妹合作,向约翰和我展现出充分的忠诚。


“我相信,妳有充分的理由去摧毁肯尼亚的互联网。”副总统说,“我们都很清楚,即使中国的两位摄政王把她们全部的军队都派来,妳也有绝对的力量来守卫米德加德,直至我们伟大的事业以上帝之名成为现实。”


“是的,我会狠狠教训他们!”我用一个小姑娘洋洋自得的口吻说道,这样克罗马蒂父子和委员会就能知道我是多么肤浅的人。


“那么,请告诉我们,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是吗?”


这才是副总统真正想要确认的。


“准备就绪,没错!”我假装激动万分,和对方一样满怀期待。“法斯沃斯博士,请告诉副总统先生我们的进展。”


“东亚基因人群的整体感染率将在48小时后达到95%。”茜卡告诉躲在通讯频道后面的那些家伙,“中国人的谷物自给化政策延迟了扩散的过程,不过他们倒是很欢迎我们提供的一些改良技术——曾经如此。”


“他们确实很谨慎。”副总统充满讽刺地称赞道,“是我们所有敌人当中最谨慎的。”


“但他们没能想到我们会对蜜蜂动手脚。”我笑得很骄傲,不完全是虚假的伪装。


正如老克罗马蒂所言,中国人一贯很小心。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历史让他们对西方人天然地缺乏信任,尤其是在食品安全方面,帝国朝廷始终对粮食进口施加着大量的限制。与长时间处在饥荒和混乱中的非洲、印度、南美和穆斯林国家不同,他们拥有充分的生产条件,以及在大多数领域不亚于A&E的技术能力。


然而在这个跨国公司和财团主宰世界的年代里,任何国家都很难完全封闭自己的市场。


也有一些中国人从上个世纪的末尾起就偏执地反对早期“转基因”农产品,但这伙人中的大部分都只是为了高价推销他们自己的“绿色食品”,剩下的则是在跟风起哄,拿不出任何可供推敲的理论和证据,对我们的计划没有产生任何阻碍。相反,由于他们的论调过于可笑和虚伪,使得普通民众并不相信越来越多的“流言”。


4年前,A&E公司在上海世界博览会上的智能化农业技术获得了大量的订单。经过基因改造的女王蜂更长寿、生育力更强,诞下的蜂群也更容易适应高寒、高热和遭到空气污染的恶劣环境,加之我抛出了“转让部分核心技术”的诱饵,中国人终于不再傲慢地拒绝。尽管帝国农业部最初反对这项交易,但其国内的大型农业科技企业和种植园主们却最终竭力促成了合同的签署。


48小时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会为这种贪婪付出代价。


“正中目标!”


副总统大笑时,让人以为他刚刚在松树谷[ 世界排名第一的顶级高尔夫球俱乐部,位于新泽西州的克莱蒙顿。]的果岭上打出了致胜的一杆。


“看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这很好,但是48小时依旧足够大陆同盟向我们发射核弹了。”


约翰打断了副总统的吹嘘和自鸣得意,他从来不会让自己显得狂热或者陷入极端,即便他正在实施着一项会让这个世界永远改变的阴谋。


“所以我们需要妳尽可能维持事态的稳定,埃莉诺,不要和中国军队发生冲突。”总统先生向我下命令,“看管好妳的无人机和机器人,还有那些塞尔维亚雇佣兵。”


我觉得他有些强人所难,板着面孔的样子就和过去教我滑雪时差不多。约翰是个优等生,而优等生在成为老师时都很严格。


“这不完全是由我来决定的。”我想我现在一定满脸委屈,“你要明白,中国人随时会发起主动进攻,他们的双胞胎摄政王可不是惧怕战争的人,否则你的前任也就不会在朝鲜半岛失去10万美国军队了。”


一时间,通讯频道里充斥着各种恼怒的惊呼和愤慨的质疑,如同怪物的巢穴那样嘈杂而混乱。尽管我早有预料却还是被吓了一跳,不得不在圆桌下握紧了拳头,好让自己恢复平静。


幸运的是,这场骚动仅仅折磨了我一小会儿。突然间,男人们的鬼哭狼嚎都消失无踪了,耳廓式通讯器的频道中暂时只剩下了小女孩气哼哼的抱怨。


“我讨厌这群人。”帕莎的声音几乎径直进入我的大脑。“他们只会责怪妳,却从不检讨自己有多蠢!”


我的AI妹妹这次有些自作主张了,可我像往常一样不打算责备她。而帕莎似乎也只想表达自己简短的看法,一秒钟后,通讯频道恢复畅通,重新被各种争论塞满了。


“先生们!先生们!”约翰不断地试图维持秩序,“请冷静!讨论用战争来复仇是不合时宜的!我无法允许任何会危害到合众国生存的事情发生!安静,请安静!”


第二次朝鲜战争后,“委员会”的参加者数量比10年前刚创立时增加了一倍以上。我时常听他们说丢掉朝鲜半岛将成为美国乃至整个“自由世界”总崩溃的开端,提及这件事总能令委员会的先生们如丧考妣。


所以,每当有机会时,我就会确保他们重温这个噩梦。


我可怜的兄弟努力使愤怒的同伙们安静下来,老克罗马蒂则保持沉默。他是上一届政府的国防部长,相信没有人比他更希望看到东方帝国的毁灭。但相比那群只会叫嚣复仇的家伙,他更主张实际行动。并且他目光深远,相信对于“伟大事业”成功之后的世界,以及米德加德的未来,这位副总统阁下也早已有了清晰而严密的计划。


“我们必须尽力保持与中国和大陆同盟的和平局面——在计划顺利实施之前。”约翰继续表达着他的立场,“我已经委托黑尔国务卿前往中国进行一次紧急访问,以实现局面的缓和。国务卿女士。”他召唤自己的最高外交代表。


“是的,总统先生。”


一个金发中年妇人出现在幕墙的投影中,与约翰和老克罗马蒂并列于我的视线之内。她是我所熟悉的人——我的第十位家庭教师,也是唯一没有被我吓跑或者送进医院的家庭教师。


鲁比·黑尔,35年前她还只是个离家出走的穷高中生,从内布拉斯加靠小偷小摸一路流浪到了俄亥俄,却因为成功地制服了我而深受父亲的欣赏,依靠雷恩家的全额资助完成了在哈佛法学院的学业。黑尔博士先后成为一名律师、法学专家、大律所的冠名合伙人,以及纽约州国会参议员。当约翰在4年前任命她为国务卿时,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


“埃莉诺。”她照例也问候我,只是算不上亲切。


“嗨,鲁比。”我故意瞪了她一眼。


老克罗马蒂敏锐的观察力一定不会忽略这一幕。


尽管同为“委员会”中极其罕见的女性成员,我和黑尔小姐的关系一直相当恶劣,以至于我们在老克罗马蒂面前“争宠”的流言蜚语很久之前便四处流传,就连约翰也曾经因此劝告过我,忘掉过去的矛盾,和国务卿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无论过去怎样出身低微,她终究是委员会中的第四号人物,而且还是其中始终保持着理智的关键角色。但约翰从来都无法说服我,在他人视野所及之处,我从不会停止对黑尔小姐的挑衅。


“我真羡慕妳,鲁比。”我故意对她说,“我们亲爱的总统先生又要派妳去拍中国小皇帝的马屁了吗?记住,如果妳不多夸夸她怀里的那只小白猫,她会不高兴的。”


我很想看到恼羞成怒的样子,但就和35年来的任何时候一样,黑尔小姐从不对我发火。


“非常感谢,埃莉诺,我会记住的。”国务卿微笑着回答。


很快她就开始向委员会通报早先与中国大使的交涉事宜,我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再向她传递嘲讽。


黑尔小姐似乎赞同约翰的态度,即我们在当前处境下应当稳住中国人,向他们传递和平的信息,静待“乞力马扎罗的女王”在48小时后达到足够的感染率,然后全面爆发。按照杰西卡·法斯沃斯博士所领导的实验中心此前向委员会呈递的报告,病毒从活性化开始到杀死一个受感染的个体只需要3至5分钟,我们的暴君将在1小时内完全覆盖一座超过500万人口的巨型城市,不出一天的时间就能将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国家变成墓穴。


到那时,按照国务卿所说的,我们的敌人当中将找不到哪怕一个有力气按下核按钮的人。残余的中国人和俄罗斯人将徒劳地躲避着病毒的扩散,而伊朗人和巴基斯坦人将会为了一瓶抗生素自相残杀,至于大陆同盟当中的其他国家,它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希望。


美国将不战而胜。我们的军靴会踏上敌人的国土,征服它们、占有它们,成为那里新的主人,以确保上帝的意志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得到贯彻。一如我们的祖先最初到达新大陆,并将天花病人的毛毯送给这里的原住民时那样。


“所以妳能让中国人安静地等死。”我故意嘲笑了黑尔小姐的乐观情绪,“我想他们大概连抱怨也不会有,对吧?”


“我会尽力而为。”她总是显得游刃有余,“但在此期间,如果他们对米德加德发动进攻,我同样不会加以阻止。”


这可真是叫我伤心。


“难道妳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安全?”我感到难以忍受。


“在任何情况下,美国政府都不能公开卷入这件事。”国务卿女士尽情展示着她冷酷无情的实用主义原则。“即使是在我们的敌人彻底灭亡之后,我们也必须保留一双干净的手,以便继续领导这个遭遇不幸的世界。”


“如果中国人指控A&E制造了这场灾难……”


“A&E是一家私人企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美国政府都没有必要对它的所作所为负责。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承认与妳的关系。”黑尔小姐态度坚决地表示,“埃莉诺,我必须提醒妳,接下来的48小时中妳只能依靠公司现有的武力来保卫米德加德。华盛顿无法向妳提供帮助,即使最不起眼的情报支持,也会让我们冒与中国爆发核战争的危险。”


“所以没有航空母舰和隐形轰炸机,也没有101师和F-35联队了?”我夸张地嚷嚷,“哦,我差一点儿忘了,它们全都在朝鲜和冲绳被中国人干掉了!”


“够了!”约翰显得生气极了,他的呵斥声忽然令我怀念起了过去那些每天都能对他恶作剧的时光。


我想他是打算保护我,以免那些躲藏在暗处的委员会成员们再群起声讨我的狂妄不羁。好在谁都知道我的精神总是介于疯狂与清醒之间,即使我现在就跳到桌上大喊大叫,他们也只会为此更加轻视我而已。


毕竟男人们总是认为,“理性”是他们独有的天赋,并不存在于女性的灵魂当中。而按照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想法,女人连灵魂都没有。


“唉,我早该明白,你们都不爱我。”我悲伤地长吁短叹,宛如一个被抛弃的怨妇那样充满忧郁,只是还没有像罗切斯特太太[ 《简·爱》中罗切斯特先生的原配妻子,原名伯莎·梅森。家族性的精神问题长期困扰着她,父亲和兄弟对她冷眼苛待,丈夫罗切斯特先生之所以娶她也只是为了3万镑的嫁妆,她的生活压抑、痛苦不堪,毫无幸福,最终在不断报复丈夫和兄弟的过程中走向毁灭,而罗切斯特先生也因她火烧桑菲尔德庄园的行为而失去了一条胳膊和眼睛。]那样放火烧掉丈夫的房子。


通讯频道中竟然响起了零星的笑声,我的表现符合委员会内部许多人一贯的认识。


“我可以溜进他们的私人电脑和手环,把他们和情妇或者男人约会的证据,还有参加恋童癖俱乐部时拍的录影,送给他们的妻子……不,还是用我的35万个账号把这些肮脏的秘密在社交网络上公开吧!”


这一次帕莎简直气坏了,我毫不怀疑她真的会这么做。


这确实相当有趣,我们甚至一起整夜讨论过这么做的后果——华尔街、硅谷、好莱坞,能源领域、仅存的几大制造业巨头、几乎所有的传媒……整个美国上流社会的头面人物都将瞬间陷入到巨大的丑闻漩涡中。在消灭中国人以前,委员会里的绝大多数阴谋家就会首先被他们的妻子用九毫米口径手枪打破脑袋。


不过,考虑未来的48小时里我们有更热闹的派对需要参加,我不得不以沉默拒绝了帕莎的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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