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2
我们俩相互注视了片刻。我等着她投入我的阵营,可她却像个小孩子那样笑了起来。
“妳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芙洛拉,花神难道不该享受着自己在乐园中的生活吗?可妳却想当女人们的普罗米修斯。”她又冲我眨眼睛,“我是说,妳为那些被歧视和压迫的女人抱不平,不计一切代价地尝试着改变我们的处境……可实际上,妳自己从来就没有经历过那些糟糕的情况,不是吗?妳的父亲是参议员,母亲是洛克菲勒家族的成员,哥哥还是美国总统,而妳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大的生物科技公司,控制着全世界一多半的粮食。妳既有地位又从不缺钱,医疗舱能让妳保持年轻的状态一直活到200岁,成百上千的无人机和机器人士兵守护着妳,又有哪个男人敢瞧不起妳呢?就算他们敢,我想妳也有办法轻易要那些蠢货的命……夫权主义社会的影响对妳来说无关紧要,像妳这样的人,根本不用关心普通女人的命运。可妳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做这些事呢?”
在今天以前,在莫拉·“冠军”·埃利斯出现以前,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过这样的问题。
安妮无须向我询问任何事,因为我们俩心灵相通,她所希求的,也就是我所渴望着的。
茜卡从不会怀疑我的动机,因为我们俩志趣相投,发誓一同为被压迫者赢得新的世界。
黛娜始终懂得服从与忍耐,因为我们俩彼此相知,我是军旗,而她是我的利剑与盾牌。
至于帕莎,我可爱的小妹妹,自从我告诉她,她将是我们全部事业的核心,她就一直期待着与我共同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在我们的认知当中,这一切都是如此寻常,理所当然。可对于莫拉,这又是个需要解答的问题。
男人用“阶级”来分化女人已经太久了。
从维斯塔的女祭司[ 古罗马时代侍奉灶神维斯塔的女祭司,负责保存神殿中的长明圣火。在罗马这一保守的男权社会中,维斯塔的女祭司们因奉圣职并守贞而拥有众多不属于其他女性的特权,例如,她们可以在家父仍在世期间就摆脱父权控制,自行订立法律遗嘱;她们可以享受人生自由,而无须接受父权的监护;她们可以指定自己的法定继承人而其他妇女则无此权利;她们可以像男人那样在法庭上作证,而其他女性的证词却不会被男人所接受,等等。]到武则天,从伊丽莎白·都铎到叶卡捷琳娜二世,从莎拉·温切斯特[ 十九世纪大型军火企业温切斯特公司的继承人,威廉·温切斯特的遗孀,以建造了规模巨大的鬼宅“温切斯特神秘屋”而著称。]到玫凯琳·艾施[ 大型化妆品跨国企业玫凯琳公司的创始人,20世纪中后期的美国商业巨头。],曾经有许多女人在男人统治的世界中突破艰险,取得了地位、权力和财富。但她们的成功却从未改变过女人这个群体的实际地位,这些优秀的女人就像一滴清澈的泉水那样坠入了一整片被污染的海洋,融入其中,消失不见,即使曾经掀起波澜,最终也只会成为历史大潮中一朵微小的浪花。
为什么?因为她们从不曾以“女人”的身份去实施统治,而仅仅是作为自身阶级的普通成员。她们很少或者从未关心过“女人”的将来,除了成为小说家和历史传记作家笔下用来填补无聊男性世界的装饰以外,毫无意义。
我不会重复她们的错误,继续她们的无奈。
“莫拉,我很后悔。”我望着她那张纯真的脸,“我应该带妳去‘殿堂’参加密谋者们的会议,而不是在这个狭小的社区里陪孩子们玩游戏。那样,妳就能亲耳听到答案。”
我有些激动,因而过早地将委员会暴露在了她的视野中。
“密谋者?是指那群想要发动种族灭绝和世界大战的家伙吗?”女孩的笑容消失了,“是他们逼迫妳和法斯沃斯博士制造那些病毒的吗?”
“他们确实有那种打算,可是他们并没有‘逼迫’过我和茜卡。”我对莫拉保持着有原则的诚实,而且我也不想用装作受害者来博取她的同情。“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还会害怕我——假如我尖叫的话。”
“哈哈!”莫拉又开始傻笑起来,这令我很开心。
“但是和他们交谈时,妳就能感受到他们对女人的轻蔑。”我说,“那些人,他们会在我面前道貌岸然、虚情假意,保持着可笑的所谓‘风度’,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尊重。一个生活在男权世界中的上流社会女性,或许能够凭借自身的地位获得高于普通女性的自由,但那只是存在于幻觉中的自由,一种自欺欺人的状态。”
“自欺欺人?”
“就像1860年弗吉尼亚棉花种植园里的黑奴管家,还有1943年索比堡集中营里的犹太工头。他们自以为只要得到主人的青睐就能成为主人们中间的一员,可是,实际上,他们与那些被奴役、被杀戮的同胞之间,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手中多了一条鞭子。”
“我明白。”莫拉说,“就和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差不多。”
“更严重,我的孩子,这种幻觉有时会让女人误以为自己成了统治者,而不单单是个悲惨的人质。当这个梦惊醒时,她们会感到痛苦,因此她们中的大多数不会让自己醒来。狄奥多拉皇后[ 东罗马帝国的女政治家、东正教圣女,查士丁尼大帝的皇后查士丁尼时代的真正开创者。狄奥多拉也是女权主义的开创者。在她统治时期,东罗马的法律中增加并强化了女性的一系列合法权利,例如女性拥有与男性相等的财产继承权、女性有权提出离婚、有权参加社交活动、有权堕胎、禁止任何人强迫女性卖
淫,并且判处强 奸者死刑,等等。狄奥多拉广泛听取来自下层的妇女的声音,为了保护她们的利益做了大量的贡献。她也是一位强有力的铁腕统治者,在位期间弥合了丈夫与基督教会各派之间的裂痕,促成了大将贝利撒留对北非和亚平宁半岛的收复。狄奥多拉死后,查士丁尼意气全失,优柔寡断,与贝利撒留相互猜忌,东罗马帝国的盛世最终消逝。]是个例外,但当她死去时,女人的权利与罗马复兴的希望一起化为泡影。”我有些惋惜,“在那个年代,仅仅一位女王的努力很难改变世界。”
“是这样。”莫拉表示赞同,“不过我听说中国人这些年干得不错,双胞胎摄政王和她们的政府,为了提高女性的地位和建立平等的社会做了许多事。中国的女人很有主见,她们相信自己的力量,不依赖男人生活,更不会在结婚后抛弃自己的姓。”
“她们有很多女科学家和女经济学家,女工程师和女设计师,在21世纪的前30年里中国人培养的女学者并不比男性知识分子少。是的,她们很出色,而我们的共和党人仍旧在叫嚣要让美国回到基督徒的保守价值观中,女人唯一的出路是厨房里的贤妻良母。”
我始终觉得这很讽刺,威权主义国家的女性地位能够通过一个彻底觉醒的女贵族集团得到本质的改善,民主制度下的选票却成为了男人巩固性别压迫的最好武器。在强大的、有组织的、长时间的社会洗脑下,我们根本无法指望女人能够团结起来进行投票;而希望依靠对话、辩论和请愿,使夫权主义制度下的男性既得利益者们交出统治权,“赐予”我们平等,更是一种可笑荒唐的幻想。
“我曾经去过中国,在她们最好的女子大学中生活。”我告诉莫拉,“那些了不起的女孩,她们让我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个由男人垄断着大部分社会资源的世界里,上流社会的女性作为个体,也许是享有自由和受尊重的,但作为整体,作为‘女人’,我们无疑又是受歧视、被压制的。所有女人都是命运的共同体,‘整体’无法挣脱枷锁,个体也将永远被禁锢。”
“所以妳才想要成为女人的普罗米修斯?”
“我说了,我只想成为芙洛拉,成为花儿与春天的守护者。这个名字就和安妮给予我的‘艾琳’一样,能够让我与过去告别。”我再次对她投去感谢的微笑。“知道吗?‘雷恩女士’就像一种诅咒,而‘埃莉诺’总是很沉重。我的母亲过去时常喜欢用拖长音节的方式呼唤我,在她终于精神失常了以后,又开始那么称呼她的玩偶……我实在是不想和棉花填充物共享同一个名字呢。”
“我很遗憾,芙洛拉,我之前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声音充满愧疚,“我以为妳是个想要统治世界的野心家……”
“我只是个园艺爱好者,顺便还喜欢读些海明威的书而已。”
或许是因为气氛在突然间变得放松,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我的同伴们了解我以至无须再做冗长的交流,我的对手们畏惧我所以无法令语言得到释放。我已经许久不曾尝试过与人类做这样的长谈,眼前的这个女孩一定是命运为我送来的彩虹。
“听我说,莫拉,在整件事结束之后……”我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渴望,“妳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吗?我的意思是,和安妮、我、帕莎,还有黛娜一起住在米德加德。我们可以一块儿照料温室,草原上每天都能看到有趣的动物,还有海明威和乞力马扎罗山……喜欢登山吗?我的确不如妳强壮,可我其实还是很喜欢户外运动的!假如妳对故事有兴趣,我乐意每天晚上都讲给妳听……”
我的邀请也许令有些唐突,她望着我,欲言又止。因此我打算再送她一份礼物。
“当然,当然了,莫拉,还有妳的姐姐。”我努力展现着令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大度,“我决定原谅她,并且把她还给妳。只要她保证不会再对安妮想入非非,我就允许她也留在米德加德。在伤病痊愈以后,她也可以选择离开——虽然我暂时不鼓励这么做。她会享有一切必要的自由,也可以继续她的研究,重新当一名科学家而不是第三者。我愿意提供她想要的所有东西,比如,为她建造一个实验中心,怎么样?茜卡对她的想法一直很感兴趣,我想她们俩或许会成为很好的搭档。”
我慷慨地做出各种许诺,并且真心想要实现这些保证。48小时以后发生的事会让世界陷入一个短暂但剧烈的动荡期,米德加德或许不是最安全的地方,但一定要好过克利夫兰的破烂民居和蓝岭山的乌鸦岩要塞。
女孩犹豫着,连续许多次她似乎已经想要做出回答,可始终有一些莫名的情绪阻碍着她。“芙洛拉,我不知道、不知道是否应该……”她的笑容里藏着尴尬的色彩,这姑娘不太擅长掩饰自己的感情。
我以为她只是难为情而已,毕竟几小时前她还咬牙切齿地讨厌我。
“没关系,妳有很多时间用来考虑。”我握了握她的手,想象着自己即将成为这个女孩的母亲。
安妮过去时常向我提起我们的冠军小姐,只要我心情好,她就会一直讲下去。安妮很喜欢这孩子,并且总是对莫拉满怀愧疚,我知道她也一定会喜欢我的主意,无论她过去对埃利斯姐妹做过什么,我都将给予她们最丰厚的补偿。
“妳们还在闲聊吗?”黛娜踱步走进起居室,双手端着我久违了的茶具。“哦,真见鬼,我突然发现我们没有松饼和蛋糕了。”她用发牢骚的语调说道,同时向我投来几瞥不悦的目光。
唉,看来没有哪个姑娘会喜欢母亲对自己的女朋友唠唠叨叨。
“给我几分钟,快餐亭里应该还有些手工纸杯蛋糕。”黛娜将茶盘放下,解掉围裙。
“纸杯蛋糕?今天是塞西莉娅当班吗?”我问。
“不,是莫妮卡,塞西莉娅家的下水道出了些小麻烦,她和妻子换了班。”黛娜说。
“这么说是莫妮卡做了今天的纸杯蛋糕?”我故意露出夸张的惊恐表情。
黛娜不喜欢我装傻时的样子。“世界末日还有两天才到,别这么紧张。”她说,“塞西莉娅今天早晨就把纸杯蛋糕烤好了,我在阁楼里都能闻见它们的香味——而不是3D打印树脂的味道。”
她是在故意向我炫耀生活在10号区的优点。也许我确实离开太久了,该是让生活回到正常的状态了。
安妮,很快我就无须再继续忍受对她的思念。
“好吧,我确实想尝尝那些蛋糕——真正的糖霜和草莓酱,而不是帕莎最喜欢的低脂食品。”我对她们俩说,“姑娘们,为什么妳们不一起去呢?记住,我要果酱最多的那只。”
我的孩子们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黛娜,她不知道我刚刚给了她一个多么好的约会。
于是我只好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们俩推出屋外,催促她们去快餐亭跑腿但不用太早回来。好妈妈从不会妨碍女儿的爱情,我衷心希望今后的每一天里都能亲身感受她们的幸福。
莫拉不停地回头张望,有时还会对黛娜耳语几句。我站在门廊上向她们挥手道别,告诉自己,此刻我正目睹着她们走向新的人生。
我真是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