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

第9章 十-1



我走进“66号居住舱”,注意到几乎所有的摆设都维持着5年前的样子。帕莎每周都会让清洁机器人来进行打扫,因此尽管目前这里只有在黛娜偶尔返回米德加德休假时才会有些生活的气息,但一切还是显得井井有条,就连灰尘也不多。


房子里的布局是由我亲自设计的。一层右侧的起居室明亮而且舒适,不算宽敞却足够容下两三个前来拜访的小家庭;左侧是厨房,摆着一张桃木餐桌和6张椅子,另有一扇侧门通向花园;客厅和餐厅之间是走廊和通向二层的楼梯,走廊的尽头是连接着后院的门,门的右侧有一条楼梯通往地窖。二层是我和安妮的卧室,还有我的书房和她的工作间。房子的阁楼是属于黛娜的,只要她乐意,就能拉起那张木质的悬吊式楼梯,关上暗门,将自己的房间变成一个坚固的堡垒。


这是安妮的主意,她坚持认为小孩子有权对家长发脾气。我同意了她的观点,条件是我们可以偷偷将监视系统安装在黛娜不知道的地方。


假如我的女儿忽然了解到:安妮和我曾不止一次因为她那些滑稽可爱的小动作而捧腹大笑……我想她恐怕会连续好几个月不和我说话吧?


“黛娜,妳找到我们的茶壶了吗?”我在厨房门外停下脚步。


我的孩子正踩着一张椅子,在吊柜中不停搜索。


“没有,妈妈。”她的话语里有些抱怨。


“为什么不试试4号柜子?”帕莎在通讯频道中提醒道,“雷耶斯女士。”


AI的声音从耳廓式通讯器中冒出来,佩戴着相同装备的黛娜一定也听到了。她重重关上柜门,跳下椅子,然后快速将这件垫脚物搬到靠近洗碗池的4号吊柜下面。


她完全没有说谢谢。


“谢谢,帕莎。”我只好代替她保持礼貌。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埃莉诺。”AI的声音依旧很活泼。


黛娜默不作声,只是眼下我并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关注她的情绪。她不喜欢帕莎,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她似乎认为我们正在培养一个无处不在的魔鬼,而我,她的母亲,已经因为被这只小恶魔迷惑得神魂颠倒了。


至于帕莎,我从未询问过她对黛娜的看法。虽然帕莎的AI父母“乔”和“科塔娜”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在各方面都更像人类,但这恰恰是统治着世界的人类所不希望的。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科学家们从一开始就删除了她关于“厌恶”的程序。从理论上来说,AI并不会讨厌或者憎恶某一个特定的人类个体。


除非我聪明的小妹妹又给她自己写了一个。


趁着黛娜在厨房中展现笨拙家务技巧的机会,我走进了起居室。


莫拉正盯着壁炉上的那些相架,她目不转睛的样子令我差一点儿又笑起来。可我的突然出现还是打扰了她,冠军小姐甚至向后跳了一步,仿佛再次遭到了电击。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连摆手,满脸窘迫,“我不是故意想要……想要……”


看来我真是把她吓坏了。她已经不再像昨天那样桀骜不驯,至少懂得了畏惧。我本该为此洋洋得意,可现在反倒自责起来。


我该对她好一些才行。


“那些都是黛娜过去的照片。”我走了过去,希望温柔和缓的语调能够消除她的紧张情绪。“这一张,”我拿起莫拉几秒钟前投入注意力最多的那幅相架,“是10年前她第一次到地面上时,由安妮为她拍的。”


“10年前?”冠军小姐睁大双眼,难以置信的表情立刻浮现在她那张天真的脸上,“可是在我看来,这张照片上的黛娜至多只有12……不,10岁!”


她是个可爱的傻姑娘,但这一次并没有错太多。


活动影像[ 于2020年前后开始流行起来的一种影像保存方式,能够通过数码摄影将最长60秒的活动影像保存在0.5英寸厚的液晶显示器中,再装入配套的木质相框内,制作成“活照片”。显示器中的影像循环播放,栩栩如生。活动影像技术永久地改变了人类的照片存储形式。据说,这种技术的出现受到了某部当红奇幻小说的影响。]中的黛娜穿着雪绒花图案的橄榄色背带裙,正在金合欢树下抚摸着一头年轻的猎豹。本该凶猛嗜血的杀手在她的怀中就如同一只温柔、懒散的小猫,打着哈欠,安然地享受着草原的午后。不过我的小战士并没有为了这份“成就”而露出欢快的笑容,相反,她满脸忧愁,以至于用红色秀发扎成的维京式长辫仿佛也失去了色彩,变得黯淡。


明白自己也许无法活过10岁的女孩,和在3个月大时被偷猎者夺走了母亲的豹子,不知她们中的哪一个更适合“悲惨”这样的形容词。


好在科学从不像上帝那样冷酷无情。


“10岁?从外表看是这样。可妳要明白,眼睛有时会欺骗妳。”我说,“在拍这张照片时,她实际上只是个5岁的孩子,就和刚才妳遇见的那些小家伙一样大。”


莫拉的表情起初就像猛然间发现了大津巴布韦遗迹的欧洲人那样显得难以置信。但或许是因为在米德加德已经见过太多超越一般常识的事物和技术,冠军小姐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是、是人造子宫的关系吗?”她猜测,“妳的体型根本就不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


“因为我的身材很苗条吗?”我非常高兴。


“因为妳的屁股很小。”她一本正经地点头。


我有些后悔没有带几台警卫机器人来10号区。不过……算了,我不能惩罚一个说真话的人。


“那个时候,有些技术并不像现在这样成熟,想要完全用人工手段模拟出人体内部的环境变化,就理论和物质而言是可行的,但实际上却不容易。”我向莫拉解释,“许多孩子……23个实验样本……”我自欺欺人地换了个较为中立的称呼,“都在出生……不,在成形后的第一年里夭折了。她们中的大部分缺乏免疫能力,还有一些,有着惊人的生长速度……也衰老得很快。”


“就像黛娜?”


“她是最后一个,第24个,也是她们当中仅有的幸存者。”我忍不住轻轻叹息,“茜卡把她带给我的第一个月里,她就长到了2英尺高、27磅重……知道吗?当她在40天时第一次叫我‘艾琳’时,我伤心得无法停止哭泣……如果安妮没有在那时抱紧我,我想我一定会自杀……”


“这真是、真是太糟了。”莫拉靠近我,似乎打算伸手扶住我的双臂。


冠军小姐也许是想要安慰我。她虽然粗鲁,但心肠不坏。可惜对她而言,现在就拥抱对手还太早了,我并不希望她感到尴尬。


“我原以为她没法活着度过第10个生日,”我将相架放进莫拉犹豫不决的手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让她在快乐中走完这短暂的一生……”


“可是,她现在挺好的,不是吗?”冠军小姐打断了我的话,显得有些焦躁,大概是急于想要得到某种确认。“妳们找到治好她的方法了,对不对?既然、既然这里的其他孩子现在都很健康……”


她很关心黛娜,就和我知道的一样。


我看着她不安的样子,花了至少10秒钟才打消再对她恶作剧的念头。


“是的,感谢我们的造物主杰西卡·法斯沃斯,我们的女神,我们的阿施塔特。”我用毫不夸张的口吻说道,“她终于还是制造出了抑制剂。虽然无法把我的孩子重新缩小,也不能替她找回失去的时间,可是……安妮和我终于不用担心失去她了。”


莫拉似乎松了口气,我能听到她咽口水的“咕噜”声。


“所以黛娜现在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对吗?”冠军小姐问。


“比普通人更强壮、更迅速,寿命更长,也更有效率。”我一向很坦率,“即使妳向她开枪、向她投手榴弹,也完全不会伤到她;就算一颗炮弹打中她,也只会让她后退几步或是失去几秒钟意识。 ”


冠军小姐的眼睛又睁大了,只是相比于“惊讶”,她此刻的表情更像是得到了令自己困惑许久的某个答案。


我悄悄凑近她,“想试试吗?”我用最轻的声音问道。


莫拉吐了吐舌头,“当然不,而且我恐怕已经见识过了。”她说,“这也是法斯沃斯博士创造的‘奇迹’吗?”


“很抱歉,商业秘密。”我冲她眨眼睛。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美-欧哈瑟尔财团所拥有的军用纳米机器人是一项有着超过30年历史的“成熟”技术。我也不会告诉她,为了同诗蔻蒂·冯·哈瑟尔交换这项技术,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妳真狡猾,芙洛拉。”冠军小姐又对我挤眉弄眼了一通,“这么说,妳的计划不是毁灭有色人种,而是垄断并且出售这些能够造人的新技术?”


“不,当然不。”我必须澄清这一点,“我将在必要的时候向全世界公开所有相关技术,而且绝对——免费。我还会向所有国家无偿提供设施和理论指导,帮助她们建立稳定的受孕和育儿体系。”


我并没有说谎,然而要让她相信却不那么容易。


“可是妳能从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好处呢?A&E肯定为这些技术投入了数不清的钱,可妳竟然想把它们全都免费送人。公司的董事和股东们如果知道了这些,他们一定会气的发疯……到时候,妳该怎么办呢?”她歪着脑袋,仿佛迷惑不解,又像是在故意试探。“成为新时代的神,对妳来说就这么重要吗,芙洛拉?”


她对我仍然充满怀疑,看来FBI学院教会了她不要相信一个曾经对她使用过麻醉剂和电击枪,并且把她单独监禁了24小时的女人。


“我已经说过了,我从未打算成为‘新时代的神’。‘芙洛拉’……我告诉过妳,比起那些象征着身份和社会地位的称呼,我更喜欢这个名字。”我对莫拉说,“‘造物主’的头衔,也不如‘芙洛拉’适合我。”


我的态度很坚定,这或许对她产生了影响。


“芙洛拉……花的神……”莫拉无奈地望着我,“妳不希望后世的人为妳树立雕像,却只想让他们记住一个总在温室中照料百合花的女人?”


“还有波斯菊和三色堇、山茶花和君影草。最近我还迷上了一种叫做‘山地玫瑰’的小型植物,用它来制作盆景再合适不过了。”我向她微笑,诚恳地表达着谢意。“‘芙洛拉’、‘芙洛拉’……妳不知道我有多感激妳——因为妳给了我如此真实的名字。”


当这女孩用充满忧伤的眼神注视着我时,我很清楚,她不会再想要成为我的敌人了。


“可是这么做……真的值得吗,芙洛拉?”她抱着黛娜的活动影像,目光中满怀同情与疑惑。“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那些因为实验失败而失去孩子的女人们,难道不会……”


“因为实验失败而失去孩子的女人,只有安妮和我。”


“哦,天啊……”


“只有我们,是的。”


“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责任,不应该由其他人来承担。”


“可妳们俩是……”


“这也是实验基因修正技术的好机会,对受精卵的调整能够使姐妹之间的后代避开遗传病。人类被自然束缚得很久,但这种情况是不可持续的。”我说,“更重要的是,我爱她,我们是彼此生活中最重要的人。”


“可我以为,安妮·奥肖尼斯,她真正爱着的人是……”


天真的女孩又停顿下来了,看得出,她并不想和我争吵。


“无论妳从妳的姐姐那里听说了什么,那都不是事实。”我必须让莫拉清醒过来,摆脱对埃利斯博士错误的无条件信任。“关于我会用‘乞力马扎罗的女王’谋杀有色人种的事也好,关于安妮其实爱着她的事也罢,都不过是她的幻想而已。”


我们之间的空气凝固了一小会儿,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可以用来进行辩论的观点和例子,只是她却始终保持着平静。


“这一切都是为了女人们的将来吗?”她显然避开了关于埃利斯博士的话题,“可是为什么一定需要人造子宫呢?把受精卵植入妳的子宫,用自然的方式生孩子,难道不好吗?”


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莫拉需要明白的不止在于技术领域。


“这是一个社会话题——生育对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将问题交给她。


“意味着……意味着,女人能够成为母亲?”


“意味着只有女人才能让这个世界延续下去,意味着人类的历史实际上从女人中诞生。从这一点来看,关于生育的能力能够使女人显得伟大和至关重要,对吗?”


“看来是的。”


“但是女人却从未藉此获得过应有的社会地位,反而时常被男权主义者们物化为‘行走的子宫’和‘生育机器’,因为天赋的能力,却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资格。”


“这可真够混账的,那些人渣。”


“不过目前我们无须讨论这样的不公正现象,因为那很快就没有必要了……”我说,“我们现在应该思考的是:为什么生育会使女性处于不利的地位?”


她想了想。


“怀孕是件麻烦事,而且生孩子的时候很疼。我在威尼斯见过难产的女人,她们恨不得马上去死。”


“这个话题总让我想起海明威所写的印第安人……妳说得对,亲爱的,那不该永远成为人类必须忍受的痛苦。”我苦笑,“但我们也知道,分娩带来的痛苦只是一时的,它不会始终持续。在所有的影响当中,有一种对女人而言更具有危害性。那就是,生育对于女性工作权利的剥夺。”


“是因为孕妇的肚子太重了吗?”


“还有生理上的阵痛和浮肿,以及心理上的抑郁症和焦虑症。怀孕将会使女人脱离正常的状态,导致我们无法用以往的效率来完成必要的工作。尽管我们的同胞中不乏意志坚决的个体,但据此就要求所有女人保持相同的顽强状态,是不公平的。怀孕期将使女性处在最虚弱和无助的状态,这是难以避免的。”


莫拉点了点头,我想她并不反对我的观点。


“所以我们认为,生育的过程在事实上妨碍了女性获得和维持平等的工作权利,使女性在经济方面处于天然的劣势。”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公司不愿雇佣优秀的女人,而宁可把工作机会交给一个平庸的男人。”莫拉说,“在FBI里也一样,女人得付出几倍的努力才能与男人相同的地位。上层的头头们不会公开说,但他们都讨厌女人因为产假而回家休息。”


看来这是夫权主义社会中任何职业女性都会有所感受的普遍状况。


一切社会问题都是经济问题,而一个群体统治另一个群体的最好方式,就是夺取或尽可能削弱被统治方的经济能力。女人在生育过程中的不便与虚弱往往会成为男性最好的借口,被男性群体当作遏制和管理女性的武器。在延续人类社会的同时,女性不仅没有因为自身的牺牲和付出而得到奖赏,反而失去了本该拥有的平等权利。


这是夫权主义社会虚伪的体现之一。不过,就目前而言,我们可能需要把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


“这的确是女人目前的困境之一,很多女权主义者将之归咎于男人的性别歧视。”我告诉莫拉,“但是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男人在未来的某一天消失……注意,并不仅仅是从一些特定领域退出,而是作为一个完全不同于女人的物种,从整个星球上消失……那么,生育对女性的影响是否会发生本质的变化呢?”


正如我所设想的那样,莫拉给了我一个无奈的表情。


“既然妳已经懂得怎么用安妮·奥肖尼斯和其他女人的骨髓干细胞制造精子,那么我想,那些孕吐、阵痛和痉挛,恐怕不会因为男人的灭绝就从此消失吧?”她说。


“聪明的姑娘。”她让我感到欣慰,“第一次见到妳时,我就知道,妳不会是一个肤浅的女孩。我见过很多所谓的女权主义者,她们中有些人只要求利益却不愿承担劳动的义务,有些人则只会一边哭泣一边空谈男人的罪恶。但是我们和她们不一样,对吗?妳和我。”


“当然。”她冷静却坚决的声音中透露着小小的自负。


“很好。所以现在妳应该能够理解,为什么我必须从科学的角度采取实质性的干预,结束数百万年来始终困扰着女人的问题。”我对她说,“我希望所有的女人,都能获得真正的行动自由;我希望所有的女人,都能享受生理上真正的平等;我希望所有的女人,都能拥有相同的权利以追求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是,在一个没有男人利用暴力、经济控制和舆论洗脑作威作福的新世界里,重又出现‘怀孕的’和‘不承担怀孕责任的’,或者‘在外工作的’和‘只会做家务的’、‘控制财政大权的’和‘必须上缴收入的’……之类,可笑的分化。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所有的女人,都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人。”


“帮助我们摆脱与生俱来的命运吗?”


“摆脱与生俱来的不公。”我说,“如果这种不公过去也被称为‘命运’的话,那么,用科学摧毁它将是我们唯一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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