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第1章 掣凰独泣

我正式认识荼姚那晚,她独坐在紫方云宫的掣凰亭哭泣,一盏雪色灯笼放在她枕在石桌上的臂旁。当时我刚从布星台散班回来,为抄近路飞过紫方云宫,不小心瞧见了那盏灯。紫方云宫一片漆黑,那盏灯太过显眼。荼姚的哭声随夜风飘进我的耳朵,微弱得似聒噪夏夜的垂死虫鸣,黑夜过于安静,荼姚的哭声比黑夜还要安静。


我飞过紫方云宫后,在空中停留了会儿,算着今晚下班有点儿早,离日出还有半个时辰,爹爹见我晚归也不会多说什么,便就折返飞了回去。此前我只在正式场合见过荼姚数面,没和她说过话,不了解她的为人,仅知她飞扬跋扈,脾气古怪,常常做出令人费解的举止,好似她终日都在饮酒,头脑从未清醒过。


就是这该死的怜悯心让我飞了回去。


荼姚身着白色单衣坐在掣凰亭里,桌上灯旁果然有支白玉小酒瓶。我幻化身形脱去盔甲,以女儿身的模样来到亭旁。我怕荼姚记了我男装的相貌,日后相见会很尴尬。


“该死的旭儿!该死的太微!该死的鸟族!该死的润玉!该死的簌离!该死的梓芬!该死的一切!”她边喝边骂边哭,哭骂声断断续续,因为酒醉而响不起来。荼姚摇头晃脑数着亭下河中倒映的星星,时不时又哈哈大笑。我站在亭外看她,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或该说什么,可能我飞回来,只是好奇她在干嘛吧,无意介入她的内心。


不愧是天后娘娘,酒醉之时还能保持五感清醒。她发现了我,身形如闪电般一怔,然后倏地转身把酒瓶甩在我身上。白玉易碎,哗啦几声掉落在我脚旁。瓶中还有酒,胸口衣衫湿了小块。不愧是天后娘娘,出手快准狠,她定是瞄着我的心脏来的。


我胸口皮肤应该起了青紫色。


“大胆狂徒,窥视上神,该当何罪!”她坐在原地吼我,愤怒。


对面的人越愤怒,我往往越冷静。


“你是谁?”她眯眼问,怒气渐消,警觉始生。不愧是天后娘娘,或许她从未真正醉过。


我本想撒谎,话到嘴边却成了真相。“邝露,太巳仙人的女儿。”


荼姚转着眼睛想了会儿,眉头皱起似在为大脑加油鼓气。“本宫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心稍微有些低落。“邝露仙阶低微,娘娘自然不记得。”


“你在此作甚?”


“散班回家,听见此处有人哭泣,故来看看。”


“混账!”荼姚拍桌而起,扬手似要给我一巴掌,耳光却没有落下。她呆呆地站在原处,木木地看着我,眼中有悲伤。


“散班?你在哪儿当值?”


“夜神座下,布星台。”


荼姚点点头,又坐了回去。我以为她会冷嘲热讽我一番,结果她什么都没说,好似夜神座下的人在她眼中比蜉蝣还微不足道。


“夜神能有你这么个手下,福气。”


这句话莫名其妙,我没有回应。


“你看起来是那种很会安慰伤心人的姑娘。”


原来如此。荼姚的身形渐渐变小,她微弓着身趴在桌上,双臂枕在头下。荼姚侧头看亭外星河,低声说:“留下来陪本宫说说话吧。”


荼姚的头发很长,她这么一偏头,长发垂落成帘,悠悠荡着。


“我得回去了。”预感到荼姚会把我当知心人对我倾诉,我退缩了。接下来她要讲给我听的故事应会让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最次也会把我的心揪成两道缠绕的硬铁丝。我不想了解她的悲伤,害怕自己也悲伤起来。


荼姚没有摆出天后身份命令我。“好吧,”她直起身回头看我,表情平静了许多,“你我有缘无分罢。”说完她便拿起灯笼走了,飘飘然似梦境淡去,她的声音也被这夜色稀释了,朦胧得只剩一丝哀婉:


“邝露,有缘再见。”


荼姚走后,我拾起地上的白玉碎片。这些白玉晶莹剔透,无有瑕疵,就这么碎了着实可惜,不如捡回去求爹爹帮忙重塑,或打磨粘合制成玉佩、玉簪、玉冠、玉笔……废物利用,才不暴殄天物。


衣衫上的酒水还未干透,食指抹过一尝,香甜醇厚,有麦香。我很少饮酒,除了应酬几乎滴酒不沾,我明白以酒消愁是什么滋味,但却无法感同身受。


亭下流水淙淙,水上星月荡成碎光。有缘再见么?我当时以为这不过是梦一场。若非梦,若我那时未曾退缩答应倾听她的悲诉,会不会之后的惨剧就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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