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共坠渊中
我仍不相信府内人都无辜,也不相信他们对爹爹一点感情都没有。本想着用死者之物套出凶手。无论是谁,接过碎玉时难道不会感到恐惧愧疚么?我可能伤心过了头才想出这种低劣手段。大家接过玉,人人垂头丧脸,没人战战兢兢,也没人拔腿欲逃。要么凶手隐藏得太好,要么大家真的无辜。
岐黄仙官拉住我:“还是早些去璇玑宫,如果夜神殿下也中了毒——”
“如果夜神殿下是凶手?”
岐黄仙官一愣,呵斥我:“诋毁上神,你爹爹死一千次都脱不了你的罪!”
我咬牙点头,任由岐黄仙官将我拉出府外。跨过府门,我转身施下结界封闭太巳府,以防潜在嫌犯逃出或爹爹死之消息传出府外。幸好爹爹生前一直在加固太巳府上空结界,不然光封印府门,怕是无法阻止恶鸟飞出。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该怀疑大家,但除了怀疑我不知还能做什么。
恍惚中,我与岐黄仙官往璇玑宫赶去。路上碰见几个神仙,岐黄仙官与他们打招呼道早安,说我是他的远方亲戚,叫黄芪。这些神仙见我女装相貌,纷纷驻足细瞧,好几个面露疑惑。“姑娘有点儿眼熟,”其中一人道,“夜神座下有个小兵和姑娘挺像的。”我作福行礼,佯装羞赧道:“他正是我的兄长,此次上天是来看望他的。”那人哈哈大笑:“原来如此!仔细瞧瞧,右脸的痣都一模一样,连鼻梁和嘴唇也……”我不想和他浪费时间,使眼色求岐黄仙官帮忙,仙官却也一脸焦急无奈。看来我们果真是远方亲戚,性子同样软弱。
软弱的神仙需强硬点儿的帮忙。就在我鼓起勇气准备出口制止那人的“长篇大论”时,荼姚的声音如雷般轰隆而至:
“巳时已到,怎还在路上流连?故意偷懒么!是否需要本座给一鞭子催你啊!”
抬头看,荼姚的凤撵驾云而来。车顶方伞之上立有一展翅金凤小像,方伞四周垂有紫色纱帘,纱帘摇曳,间或能看到帘后美人,饰有紫云金凤图案的细长甲套不耐烦地敲打着桃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天后娘娘驾到——”凤撵旁的仙侍高声一呼,我与岐黄仙官当即跪下请安,至于那多嘴的神仙,他早就哆嗦着跪在了地上,额角冒汗。
凤撵落地,荼姚又冷又傲的声音自帘后传来:
“本座听说仙家你喜男厌女,平日经常偷瞧夜神座下的那位天兵,怎地,突然好起了女色,见到陌生漂亮姑娘就想套近乎揩揩油?”
“娘娘明察!小仙不敢!”他弯腰磕了个响头,“这位姑娘是邝露的亲妹妹,小仙才斗胆多聊了几句,小仙这就去上值,还请娘娘息怒!”
“哦?亲妹妹?”不用看,也能想象荼姚扬起了嘴角。“叫什么?”
“黄芪。”我答。
“黄芪?岐黄?好名字。”帘后传来噗嗤笑声,荼姚对那仙道:“你去吧,不过邝露你就不要肖想了,人家是男人,喜欢的是姑娘。”荼姚尾音悠悠一转,带了娇嗔的味道。说不定她正抬手掩面偷笑呢。
心情愉快了很多。
那仙走后,荼姚问我与岐黄仙官去哪。我说岐黄仙官昨夜留宿于太巳府,我这是奉爹爹之命送仙官回岐黄府。岐黄仙官听我未隐瞒身份,飞来疑惑眼色。
“哎呀!”荼姚尖声一喊,叹道,“男风昌盛,世风日下,连太巳仙人与岐黄仙官也——”
“娘娘莫开小仙的玩笑!”岐黄仙官微怒道,“还请娘娘谨言慎行,不要坏了天后贤良仁德的名声。”
莫非娘娘宿醉,识海还在起浪?
帘后安静了一瞬。“罢罢罢,”荼姚沉声叹道,“我一嗜酒如命的天后怎还有贤良仁德的名声?岐黄仙官既要回府,本座派人送你吧。邝露我得用一下。听说夜神昨晚在布星台发疯,我作为母亲理该去看看。邝露你是夜神的左右手,帮本座引见如何?”
引见?堂堂天后去看望自己名义上的儿子,还需引见?我看岐黄仙官,他不满地站起身,拱手对荼姚道:“小仙这就告退!不过我有些话要和邝露侄女说。”
“说吧说吧!”
岐黄仙官拉我至一旁,对我传音入密道:“我就躲在璇玑宫旁边的竹林里,夜神殿下若有异样,到竹林寻我便是。天后娘娘不是好人,有些事莫要与她多说,太巳的事也先不要告诉她。太巳被杀,定和昨日兵权交接有关,此事牵涉诸位上神、多方势力,没找到凶手前,每个神仙都有嫌疑。”
“你在怀疑天后?”
“天后为人不如夜神,她早已满手血腥。”岐黄仙官捏了捏我的肩膀,神色异常严肃。
我点头应下目送他往岐黄府走去,再转身,荼姚已下了凤撵,着一身紫白相间、裙摆衣袂均绣有黄金凤纹的常服。荼姚微笑着看了我一眼,而后命令仙侍驾凤撵回宫。“坐久了会发福,得多走走。”她笑道,朝我抬起左手,“此去璇玑宫遥远,本宫要人扶着。”我低声应了“喏”,走上前捧出双手,荼姚的手轻轻搁在我掌心,除了无名指和小指上的两根甲套有些冰凉外,荼姚的手很温暖,甚至有点儿烫。“走吧。”她道。“是,娘娘。”
待凤撵远去不见、周围不再有人时,我落下左手仅用右手牵她,掌心贴掌心,五指穿过她指间,我把荼姚紧紧握着。
“你胆子也忒大了点。”荼姚低声笑道,没有反抗,也没有回握。
“昨晚被娘娘摸了背脊,摸摸手应该问题不大。”我说,不由得也笑了起来。进到璇玑宫后,我就没有笑的机会了。“娘娘从紫方云宫飞往璇玑宫,按理说不该经过此地,娘娘的凤撵出了问题?”
“若本宫回答,我本是去太巳府要人的,你信么?”
昨夜那句“本座想要你”又浮了出来。“我信。”我挑小路走,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石板在树林间蜿蜒穿梭,积了好几天的枯叶“咔嚓咔嚓”在脚下发出死亡的破音。会把鞋弄脏的。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这点,我垂眸看地,荼姚的紫色裙摆扫过枯叶,石板边沿的碎叶落下,坠入了黑色深渊。
这片树林叫渊林,通体赤红的渊树扎根于天庭最底处,垂直往上生长到地表形成一片树林。地表往下一丈左右的地方布有结界,防止神仙坠入渊中。天帝曾派人在结界上铺了一丈厚的泥土,以掩盖渊林骇人的真容。但渊林树叶更新换代极快,清扫落叶的神仙抱怨工作量太大,天帝便又命人挖去泥土,任落叶坠入深渊,与底下的森森白骨一道儿化作渊泥,更护渊林。
布结界极费灵力,多防一物就要多布一层。渊林结界只能防止神仙和泥土坠落,太巳府结界只能阻止神仙出入。听人说,荼姚嗜酒成瘾前,紫方云宫上空是有结界的。
“怎么了?”荼姚问,回握住我的手。
抬眼看她,目光中的关切不像作假。
“我的爹爹死了。”我说,停下脚步。
荼姚未回应,风过渊林的唰唰声异常响亮。我忽然可怜起地表之下的渊木来,永驻黑暗,它们是否想过出来看看?看看太阳?但若无它们,就无地表之上的渊林。
“他不该死的,他是个好人。”我继续说,看着荼姚绣鞋在裙下若隐若现,“爹爹嫌弃我是姑娘,但他仍花了很多心思在我身上。送我去上清天修行,希望我学成归来后能在天庭有所作为,做个比爹爹还厉害的仙官。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我只想着安稳过完此生,只想着碌碌无为,只想着不思进取。我和他吵过很多次,我说人各有志,上进不是唯一的路。我说他肤浅,眼中只有权位。我说他世俗,只想着吃好吃的,沉湎于制玉这种小兴趣,毫无精神追求。我说他势利眼,说他马屁精,说他不是个好父亲。我讨厌他,讨厌他以自己的喜好来规训我。后来他放弃激励我了,只求我嫁个好夫婿,靠成亲攀上高枝。他以为我喜欢夜神殿下,愿意嫁给殿下,他不知我在骗他。我不想嫁人,若他还活着,他定会于某一天发现这个秘密,然后大声斥责我,为什么我不能如他的愿,宽他的心,让他安享晚年,幸福老去?他担心我找不到好归宿,担心我过不安稳,担心他死后没人照顾我。爹爹老了,他本该坐在院子里制玉饮酒、吃桂花糕,等待我带着孩子回家看他。我从小就住在上清天,回天庭没多少年,我还没和爹爹好好谈心,没陪他下过棋、喝过酒。这些话说得是不是太晚了?啊,是有点儿晚。可惜爹爹已经死了。“
我没有哭。小时候和爹爹分离时,他就骂过我:“你哭得太难看了!别人还以为你死了爹!以后不准哭!不然没人娶你!”那时我矮得不行,只能抱着爹爹的腿求他不要丢下我。他说:“不是爹爹丢下你,你跟着爹爹只会受累。”爹爹那会儿还只是天庭的抄录小官,没府邸也没下人。往上爬到两方兵将统帅时,他才寄信到上清天来,命令我回家,信里写:
“孩子,爹爹给你长脸了!”
荼姚的手抚上我的脸,拇指滑过我的唇。我松开她的左手抱住她,等待荼姚落下热吻。不负我望,她欺身吻来,含有酒香的唇舌直捣我的心门。我尽量回应她,但荼姚像火,我一滴露水太弱,只能任荼姚肆意掠夺。她的手环到我腰后,锐利甲套戳在臀上有点疼。荼姚吻得很用力,揉着我臀的手也很使劲。但这还不够,还无法阻止悔恨逆流。我往后一退,拉着她从悬浮的石板上跌下。
耳边倏地响起哗啦啦的风声,然后背上剧痛如玉般碎裂。荼姚的脸挡住了天空,她问:
“你不怕坠入深渊?”
“只要你愿意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