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元海棠
我的识海依旧混沌,大脑像个不断膨胀至破裂边缘的气球。自从昨日上值前进了夕食,我滴米未进、滴水未沾、未曾阖眼。往日这个时辰,我正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享受温暖与闲适,等待太阳落山、星月升起。可现在的我没法睡觉,找不到休息的地方,也睡不着。当头太阳很晒,似有水汽正从我头上冒出,带着我的生命一点点蒸腾。我是露水,光明的白日不适合我。
跌跌撞撞中,我来到璇玑宫,宫门大敞,守卫见到我皆满脸惊异。“邝露?”他们犹疑喊道。
“是我,我是姑娘,一直女扮男装。”我不愿多谈此事,直接问,“殿下呢?听人说,殿下突患重病?”
“重病?”其中一人困惑道,“殿下昨夜睡了一觉,今早起来生龙活虎的,不像生病啊。”
“那他在哪?宫中么?”
“布星台去了,说要把掉了的星星重新挂回去。”
头有点痛,我扶着额头垂首问:“那月下仙人呢?可有来访?”
“月下仙人?没有看见。殿下不在宫中,今日无人来访。”
这事真真麻烦,若非想到岐黄仙官还在宫墙外竹林中,我真想倒地就睡,然后一觉醒来发现今昨之事仅是幻梦。一切都好好的,爹爹没有死,殿下没有唱歌,荼姚也未说下毒之类的胡话。可梦不会如此清晰,我看到阳光在宫墙上投下斑驳竹影,一块块的,宫墙像是沾了墨渍的红布条。墨渍越来越大,迅速染黑了整面墙,然后往地上、天上、宫门、守卫、竹林、空气里延伸。黑色,将我包围。
“邝露?”世界忽的恢复原状,我眨眨眼,宫墙上的竹影随风摇曳,清闲自在。转头看守卫,他神色忧急,两条黝黑的粗眉毛凑到一块儿,成了一条眉。“没事吧?你脸色不好。”
脸色不好?啊,是了,昨夜布星台上的天兵也如此对我说。他们真敏锐,比我还要懂我。
“没事,”我摆摆手,笑道,“太阳过晒,我很少白天出来。那我去布星台寻殿下,有事找他。”
行礼告别后,我进竹林寻岐黄仙官,找了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或是得知殿下踪迹已去布星台了罢,我尽量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夜神殿下、月下仙人、缘机仙子、岐黄仙官,当我以为会碰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不见,此等巧合着实诡异。以前我可能也遇见过这种情况,但那时没有爹爹的死亡在前,一切都正常。现在不了,死去的爹爹偶尔在我眼前闪过,世界,变得奇怪起来。
我纵身往布星台飞去,未飞多久便低头看见荼姚懒身倚在一白色曲桥上。此时大多数神仙都上值去了,除了巡逻的天兵,宫府之外空空荡荡。荼姚只身站在桥上,白色云河自桥下流过,卷浪翻滚,她像是站在白色的云海里,这片海只有她一人。我自天上飞过,海上人仰头看我,遥远的目光太过寂寥。
这个世界真奇怪,荼姚也变得奇怪起来。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世界有了毛病?爹爹在时,他是我的滤镜;他不在了,现实恢复原貌。
赶到布星台,殿下在,我松了一口气。
“邝露?”他很惊讶,“你怎么来了?还不到上值的时候。你脸色不好?”
我勉力一笑,“邝露担心殿下,故才来寻殿下,想亲眼看看殿下状态。殿下气色不错,邝露安心了。”
润玉又恢复了昨夜刚布完星时的谪仙之姿,他挺了腰杆站着,比竹子还要笔直。
他面上一愣,低声道:“我很好。”说完微扬嘴角,和煦笑了。
这样的翩翩君子,怎会是杀害爹爹的凶手?我不相信,却又无法不疑。
“殿下有空否?邝露有些事想问问殿下。”
“自然,星已布好,我正准备回宫。不若一道儿吧?”
“邝露等会儿还有事,暂不回家。能否找个僻静地方?”
润玉眼色瞬即警惕起来,他回头看了看天——大白天的,我一颗星星都未见着,不知殿下如何挂上去的——后又吩咐了布星台上的天兵几句,与我道:“临渊阁僻静,我们去那儿吧。”
临渊阁位于天界最高处,后门通往临渊台,从那里跳下可以直达天庭底部深渊,说不定下坠途中还能折几根渊木枝。史书记载,天庭从前到处都是渊林,常有神仙不小心坠入渊中,但那时渊很浅,掉下去最多摔断几根骨头,死不了。后来渊底不断凹陷下沉,浅渊变成深渊,渊林也跟着下降,最后地表上的渊林只剩璇玑宫东南方向的那一片。天庭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天河自布星台始往东南方向倾泻,途径数座宫府,其中就包括紫方云宫和璇玑宫。天河自紫方云宫内部穿过,在璇玑宫外的彩虹桥下流淌。
润玉选择临渊阁,是为了将我推下深渊么?
“好,我们去临渊阁。”
临渊阁荒废久已,此处无人看守,的确是天庭最僻静的地方。我们来到阁外,只见临渊阁门窗残破,断木尘土在墙根积了一路。润玉推门而入,我随他进去,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半天。润玉扶起倒地的矮凳,随意拂了拂上面的灰,叫我坐下说。
“不用了。”余光瞟到后门外的临渊台,那里是天庭与深渊的交界处,罡风往上直冲苍穹,挡住日光,只留晦暗。风声呼呼,临渊阁比天庭他处要凉爽许多。“邝露问完便走。”
润玉指着凳子肃然道:“我只是担心你无力承受答案。”
我摇摇头,没有坐,隔了半丈左右距离站在润玉面前。他让我警惕。
“随你,”润玉挑眉,不满道,“你想问的可是太巳兵权交接一事?”
我点点头。
“父帝欲派我带兵去镇守忘川,然后借机杀了我,我死后他再对外宣称太巳旧部不服新帅,以下犯上不小心杀害了夜神,如此便可。”润玉说得很快,此话他应深思熟虑很久了。
“大家皆知那两方天兵直属陛下管辖,爹爹不过挂名而已,陛下以太巳旧部称,能说服谁?殿下怕不是心里有鬼,才作此荒谬猜想?”
我以为润玉会反驳我,然他沉了脸,道:“我心里的鬼确实被父帝发现了,他手握罪证,本可直接灭我。用太巳旧部不服新帅的借口来杀我,怕是为了给我面子罢。”
“罪证?”
润玉叹道:“昨日兵权交接后,父帝留我私下谈话,他说,洞庭水族屯兵一事他已知晓。他劝我不要妄动,不然死的会是洞庭水族而非天庭兵将。”
“所以陛下命殿下去忘川,是为调虎离山?”
“也可能是打虎牢龙。”
“你怎确定?”
“有人告诉我,忘川并无异动,有异动的是太巳手中的两方天兵。他们正在暗中调整编制,似有分散迹象。”
“分散?”
“五人一伍,直属将领管辖,中间不再有队和阵。”
“此举何意?”
“父帝打散手中兵将编制,定不是为了大规模作战,而是为了小规模游击。那人说目标是我。”
“那人?”
“一个黑衣人,丢下纸条便就走了。他速度很快,我查不到他的踪迹。”
“所以殿下以为陛下会命人在忘川边界谋刺你?殿下修为不低,五人小队怎打得过殿下?”
“表面松散,内里还是一只强大的军队。”
“若殿下真的担心,不去便是。”
“父帝会以洞庭水族的性命作要挟。”
“会?这一切都只是猜想。那殿下去了该如何?任人宰割?一个人抵两方兵将,九死一生。殿下手中的那三方兵呢?一道去么?”
“不。父帝将我的兵拿去了,正式交接会在我去忘川那天进行,也就是说不久后你便不再是我座下的人,而是你爹爹的部下。”
看来是我一直在做猜想。殿下不知爹爹已死,也没有动机谋害爹爹。
“爹爹已经死了。”我说。
润玉倏地站起,“什么!”未想到他是我今天遇到的反应最惊讶的一个。
“被人下毒。”我保持冷静道,“殿下与爹爹一块儿进的夕食?”
他脸色不堪地点了点头,“正是。我们在军中吃的,和将领们一块儿。没想到——”他抬起手似要做什么动作,手举至半空又放了回去,润玉叹道:“我与你爹爹的交情也不算浅,他称得上我半个朋友,会是何人——”他摆摆头,不再说话。
“殿下以为是何人?”
他抬眼看我,又收回目光,表情迟疑,“若我说是父帝,你信么?”
为何他和荼姚一样,喜欢问我信与不信?
“殿下但说无妨。”
他再度摆了摆头,神色有些无奈。“太巳仙人作为两方近卫亲兵的统帅,就该明白自己随时都可能会被父帝除掉。我此前提醒过他,他却不信,说什么仆为主死,何问为何。父帝无情,人情于他不过两个空洞的字眼罢。太巳不是统兵的料,坐在那个位子上,只是个帮父帝向下传达旨意的傀儡而已。有些秘密知道得多了,只有一死才能证明自己的忠心。父帝此前以各种罪名处死过身边数位仙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只是知道得太多了。”
“但此次爹爹是被暗杀。”
“是么?”润玉淡淡道,似乎对这一点并不感兴趣,“你爹太端正了,太巳本质是个好人,没犯过错,父帝找不到适合的罪名。”
“所以就是陛下?”
“卸磨杀驴,除了他还会有谁?”润玉重新坐下,神态疲惫。大概是在默默哀悼爹爹吧,殿下曾经的酒友、棋友。
若真是天帝陛下所为,我该怎样做?我什么都做不了。堂堂夜神都在为他的性命苦恼,我个小小露水能做什么呢?
“所以爹爹可能是在回府途中被下的毒,毒发很慢,爹爹直到破晓时才死。”我自言自语道。临渊台的风吹进来,凉爽,帮我醒了醒脑。世界重新清晰起来,我甚至能看到空中漂浮的灰尘,荡啊荡啊,等待外力助它降落。
“殿下不是要回璇玑宫么?”我问。
他缓缓地抬起头,无力道:“是啊,我要回璇玑宫,我能安住在璇玑宫的日子没多少天了。”
我和他默默走出临渊阁,并肩往东南方向飞去。我们一路无话,殿下想着他的心事,我想着我的。爹爹已经死了,我无力回天,再如何悔恨也不能逆转时间救他回来。而现在,我最好的朋友也要死了,这一次,我能赶在死神之前救下他么?
正午的艳阳很晒,但我不觉得它刺眼了。只要有珍爱的人、或事、或物等待你的帮助,生命就能变得更好承受一点儿。仆为主死,何问为何?若爹爹真觉得自己死得其所,那我也稍微心安了,尽管是他的主人杀了他。
远远看到紫方云宫的雕梁画栋,我拜别殿下道:“邝露有事要去紫方云宫一趟,不能送殿下到璇玑宫了。”
润玉又一次面露惊诧,不过这一回平和了点儿。“紫方云宫?”他犹疑道,“罢,不该我过问,多加小心便是。”说罢挥挥衣袖腾云而去。
待润玉的背影彻底消失于云海,我转身往紫方云宫飞去。我很少在白日来紫方云宫,来,也是陪润玉办正事,从未好好瞧瞧艳阳下的宫中景色。这一回,落至掣凰亭,恰碰到宫女捧了一抱大红海棠路过,花瓣层层叠叠堆在那宫女怀中,远看犹如一团嫁衣。
我叫住她:“天后娘娘可在宫中?”
“上元仙子?”宫女惊呼,海棠落地,朵朵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