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第5章 玉碎人亡

爹爹死了,死于天元二十一万两千零二十年,三月二十一日破晓时分。仆人进到他的房间,发现爹爹中毒身亡,满脸青色,口吐白沫,双目圆睁。爹爹手里攥着连夜给我打造的白玉发冠,泉玉做的环形荆棘之上耸立着一颗颗晶莹玉珠。爹爹给整个发冠缚了层加固的灵力,故而他倒下时,发冠没有破碎。我坐在庭中翻书,正读到“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句时,仆人大喊:“老爷死了!”


我那时很冷静,大脑轰鸣了一声后便自我安慰道,方才听到的是幻觉。仆人又喊一声:“老爷死了!”庭院四周房间开始陆陆续续亮灯,黎明聒噪了起来。我合上书,正欲摇铃召仆人,呵斥他不要大呼小叫惊扰他人睡觉,仆人跑得却比铃声还快。他气喘吁吁地在我面前站定,机械而僵硬地告诉我:“小姐,老爷死了。”


我咬了咬唇,忽觉夜冷心冷,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眨了眨眼,努力把泪水憋回去,问:“怎么死的?”


“小姐亲眼看看吧。”


我如何站起身,又如何穿过庭院进到爹爹房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大概是被仆人搀扶过去的,我走不动,似有铁球拖住了我的双脚。叮叮咚咚,我回想着爹爹在房间里发出的声音,多么悦耳。他定是开心的,珍稀泉玉,爹爹此前从未拥有过。他还说今早相见,我便能得到今年的诞辰礼物了。我与爹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那明早见?”爹爹笑答:“明早家里见。”我见到他了,在家里,在他的房间,见到手里攥着我的诞辰礼物的他,冰冰凉凉已经死去的他。


我忽想起回到天庭后,我求爹爹准许我女扮男装入璇玑宫当值,我告诉爹爹自己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想安安稳稳过完一生。爹爹那时很生气,说我性格软弱、胸无大志、空有修行、蜉蝣一枚。他说:“爹爹都是两方兵将的统帅,你去给别人当兵,不是给爹爹丢脸么?”他还说女孩子该有女孩子的样,要学会穿衣打扮、谈情说爱。他想我嫁个好神仙,日后能跟着丈夫尽享荣华富贵,最好再给他生个孙子孙女以弥补我在上清天时他独守太巳府的寂寞。后来我骗他说,我喜欢夜神殿下,想要嫁给夜神殿下,而最好的方式便是去他座下当兵。爹爹这才同意了。他真以为我想嫁给夜神殿下,时不时还会送礼给殿下、和殿下一块儿下棋、陪殿下一道儿喝酒。


爹爹被我骗了,至死都不知我在骗他。但如此也好,对不对?死的时候他是开心的。


我命人请来岐黄仙官,并封锁太巳府禁止任何人离开。爹爹中毒,必是被人谋杀,谋杀他的人或许还在府内。岐黄仙官到来之前,我先一一盘问了府中所有人,问有无外人进出过,爹爹死前接触过谁,多久开始待在房间制玉的,府中有无其他异样,等等等等。太巳府人少,除了我和爹爹,其他都是下人,他们与爹爹的关系都很好,我不在天庭的那段时间,只有他们陪爹爹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厨娘会做爹爹喜欢的桂花糕,贴身老仆会陪爹爹下棋,守门的小七有着最灿烂的笑容,爹爹每次回府一见他就不禁展颜,还有马夫,还有园丁,还有书童,还有侍女,他们是爹爹的家人,我不在时爹爹唯一的家人。


我并未问出什么特别的线索,大家都深受打击,情绪丰富的都哭了,冷静自持的都沉默不语,太巳府转眼变成了灵堂,死亡悲痛的气息在此盘旋,庭中花草似都垂下了头,失去了颜色。


这个破晓,好冷。暖黄晨曦照进府,像在嘲笑我们:看啊,人死了,太阳却照常升起。


下人赶到岐黄府时,岐黄仙官正在进朝食。一听爹爹死了,他丢下筷子便往太巳府赶来。我们守在府门等他,大家都没胃口,厨娘也未做饭。能让我们提起胃口的怕只有爹爹死亡的真相,以及将凶手绳之以法。


“小露珠莫怕!”岐黄仙官一进门便拍我的肩,他身上的药香味让人安心不少。“叔叔会帮你的。”


我抿着唇点点头,带他进入爹爹的房间。发现爹爹死后我便把房间锁了,再无人进去过。


岐黄仙官一边勘查,一边问:“太巳死前最后一次进食是多久?”


“大概子夜时分,爹爹工作累了,叫厨娘给他蒸了一碟桂花糕。爹爹一制玉便忘我,水也不喝,所以最后一次进食应就是子夜。”


“那便是桂花糕有问题,”岐黄仙官撩开爹爹衣襟,指着爹爹胸口说,“你看,胸口青得发黑,以心脏为中心往外颜色越浅,到了额头这里只有淡淡青色。此毒应从心脏开始作用,蔓延到大脑致死。太巳身上没有伤口,那便是入口之毒。只是奇怪——”岐黄仙官捋着胡须,一脸困惑。


“奇怪什么?”


“六界毒物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但大都直捣心脉、致人死命。此毒反而在太巳心脉停留,仿佛并非为了取他性命。”


“可爹爹已经死了。”


岐黄仙官叹道:“是啊,他已经死了。昨夜的桂花糕呢?还有剩的么?”


“厨娘说爹爹吃完了,老仆可以作证。这些桂花糕是去年做的,一直冷藏在冰柜里,我已命人看着了,叔叔要验么?”


“带我去。”


厨娘早已洗了爹爹昨夜食用过的碟子,仙官验出碟子没有异样。再验冰柜里剩下的桂花糕,也没有异样。厨娘把桂花糕交给老仆之前亲自尝过一块,厨娘说没有任何问题。


“老仆呢?从厨房到太巳房间,桂花糕没被动过?”岐黄仙官问。


“用食盒装的,上有术法,只有爹爹才能开启。”我说,“他就这样,怕心心念念的桂花糕被别人偷吃了去。”


“若是厨娘给食盒里的桂花糕动过手脚?”仙官凝眸问。


“老爷赏了一块给我。”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在厨房门口响起,我与仙官回头看,见老仆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他披了件厚厚的毛皮大氅,红着脸说:“老爷说我值夜太累,命我吃一块桂花糕便去睡。”


“不是叫您回房休息么?”我赶忙过去扶他跨过门槛,“爹爹在天有灵若知您因他受累,定饶不了我的。”


爹爹一死,老仆就老了数百岁,他当即摔倒在地痛哭,喊着:“主人已亡,生无可恋矣。”


“若老夫不能帮忙查出杀害老爷的凶手,死后没脸见他啊!”老仆重重叹道,布满褶皱的手捶着胸口,“我跟过无数个主子,待老夫最好的还属老爷。一日为主,终生为主。就算老爷死了,我也还是他的仆!”


老仆越说越激动,我怕他又倒地痛哭,便安抚道:“在爹爹眼中,您早已是他密不可分的挚友。爹爹棋术差,若非您回回让着,他怕早就气死了!”


老仆无言地看了我半晌,最后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若你二人合伙,共作伪证呢?”岐黄仙官不为所动,他冷言冷语问道,目光越发锋利,“老仆,能否容我检查下你的身体?厨娘亦是,冒犯了。”


二人均是一愣,然后红着脸点了点头。


“怎样检查?”厨娘问,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看来她和我想的一样,以为检查需要脱衣进行。


“站在这里便是。”岐黄仙官道,而后闭眼抬手,隔了半臂的距离在厨娘身前探来探去。白色灵光自仙官手中发出,颜色像极了九霄云殿之下天阶两旁的天灯,天灯用于探查天阶上来往神仙身上的法器。


一会儿后,仙官收回灵光,睁眼道:“厨娘没有说谎,她确实食用了一块桂花糕,无毒。”仙官转身再看老仆,“冒犯了。”


仙官探查老仆时,我再盘问了厨娘一遍,那碟桂花糕是否还经过第四人手。厨娘说绝对没有,从蒸桂花糕起到交给老仆,厨房仅她一人。


“仅你一人?”这措辞有些蹊跷,“蒸桂花糕前,厨房不仅你一人?”


此话一出,厨娘神色有了异样。


“怎么了?有何难言之隐?”我问。


这时仙官检查完毕,道:“老仆也未说谎,他吃下的那块桂花糕也无毒。所以并非桂花糕?”仙官皱起眉头,脸色有些不堪。“太巳体内的毒素已经污染了他肠胃中的所有食物,若非桂花糕,那便是他此前吃过的东西。”


“老爷回府之后未进夕食,只吃过桂花糕。他说夕食已和夜神殿下一块儿吃过了。”老仆说。


“是啊,”厨娘续道,“昨日夕食做了两份,小姐吃了份,剩下一份留给老爷的,结果老爷没吃,放在厨房被小七偷吃了去。”说着她红了脸,看向我道:“得知老爷要吃桂花糕,我进厨房现蒸,却看见小七在偷吃老爷的夕食。还请小姐莫要怪罪,他就这个毛病。”


原是如此,我召小七过来,问他是不是偷吃过老爷昨日的夕食。他当即跪下求饶说以后再也不敢了,老爷偶尔回府会赏他一些小零嘴,渐渐养大了他肚里的蛔虫,他这才大了胆子偷到厨房来了。


小七别着个嘴,眼泪汪汪的,叫人看了好不怜惜。难怪厨娘维护他,这么个一笑就让人心欢、一哭就让人心疼的孩子,谁会舍得罚他呢?爹爹赏他小零嘴,怕也是打心底里喜欢小七吧。


一路询查下来,爹爹的死牵扯出了府外。我问岐黄仙官,有没有可能凶手以另一种方式下毒。譬如用毒气?然仙官查过爹爹房间,房中没有毒气残留,且毒气会直接进入识海,不会先影响心脏。爹爹体内毒素极多,光毒气无法达到这么大的量,最有可能的还是以食物为载体的毒。


果真要去查夜神殿下么?我想到布星台上他的异状,深知不查是不可能的了。可爹爹与夜神殿下下过棋、喝过酒,二人关系就算不深但也不浅。爹爹虽为天帝陛下所用,但他从未像其他某些神仙冷待过夜神殿下,殿下也常对我说,爹爹是个好人,只是跟错了人。


跟错了人么?我请岐黄仙官从爹爹手中取出玉冠。爹爹僵死已久,五指如钢似铁,非断指不能取玉。


“不,不能断指。”我摇头道,喉中发紧,“就让这个诞辰礼物随爹爹而去吧。死前能做出一件泉玉玉器,爹爹肯定觉得自己死得其所,此生足矣。”这番话大概说来安慰自己的。


朝闻道,朝死可矣。若能在得道时死去,死,又有何妨?反正孟婆汤一饮,前尘尽忘,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是非。倒是我们这些生者痛哭流涕,再年轻的心也能瞬间老去。


我回头看了眼挤在门口的大家。老仆站在最前面,白鬓如霜;厨娘站在左侧,粗糙十指合在身前,双唇翕动正在默默祈祷;小七垂着脸站在右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还有后面的所有人,他们此刻在想什么?悲伤么?大脑发紧么?识海混沌么?爹爹把他们当作家人,爹爹在他们眼中是否算得上家人?


我是爹爹留在世上唯一的血亲。


“算了,都是身外之物,死者要它何用?”我散掉爹爹缚在玉冠上的灵力,并指一击,玉冠碎裂。根根荆棘、粒粒玉珠从爹爹拳中滑出,有些沾地即碎。


我拾起碎玉来到门口,对大家道:“这是泉玉,仅翼渺洲产,极其珍稀。你们分去吧,这是爹爹留给我们的礼物,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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