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朝死可矣
来到布星台,夜神殿下已挂星完毕。他负手站在布星台边缘,真如谪仙一般飘逸。星光环绕他的头顶,众星拱月,到了这里,却拱着世上凡仙一名。我拢手到他身后报道,问今夜自己该做什么。
布星台的工作看似简单,实则繁杂,每晚至少需十人当值。有些收集星辉凝露,有些记录星辰轨迹,有些演算星辰变化,有些守卫布星台,有些专门跑腿,有些给夜神殿下端茶送水……这些差事我都干过,最累人的是跑腿,最无聊的是记录,最有趣的是演算,最寂寞的是收集,最让人开心还属给殿下端茶送水。殿下每晚都来挂星布夜,这项差事仅他一人负责。
“你今晚跟我学习挂星布夜吧。”他说。
“殿下是在说笑?”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有戏弄过你吗?”夜神殿下转过身来,表情凝重,一脸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晦暗神色。
“自然没有,”我干干笑道,有些尴尬,“只是挂星布夜非夜神不能胜任,我只是名小小的天兵,学不来,也不敢学。”
“哪是小小天兵?”他叹了口气,那无奈的表情像极了爹爹的,仿佛在说孺子不可教也,“你是太巳仙人的女儿,能学也敢学。你的父亲统帅过两方兵将,他的女儿定也仙途远大。”
“殿下这是为了补偿爹爹么,因陛下把爹爹手中的兵权给了殿下?”
殿下再叹,神色有些疲惫,“并非如此,只是我猜不久之后父帝就会命我带兵去忘川。我走了,无人布星,这夜空会寂寥的。”
他抬头看天上星星,呼出的热气化作白雾消失在了夜晚寒冷的空气里。“虽然挂星布夜仅是给天庭的繁华锦上添花,无有实用,不像水神的施云布雨,能给万物滋润,促生命繁衍。但星空很美,不是么?月下昙花很美,灿烂烟火很美,虽都只美在刹那。也像你——”他再看来,像老师般谆谆教诲我,“朝闻道,朝死可矣。旭日破空而出那一瞬,美,但同时朝露蒸发,你却死去。邝露,我认为你最有资格挂星布夜,潜伏在黑暗等待日出却又怕日出的你,最能体会夜晚的孤独,以及它令人安心的寂静。”
殿下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天后娘娘独坐掣凰亭饮酒的那一幕自眼前闪过,我有些后悔了,在她孤独的时候没能陪她说说话。是啊,我能体会。初识殿下的那晚也是美的,他独坐在彩虹桥边冥想,银色龙尾在水中悠悠荡漾,四周竹林簌簌,像是歌女在唱怨曲。那晚的我大了胆子走上彩虹桥,问他是谁,在想什么,为何面色哀戚。此前我们素不相识,彩虹桥边,我们却畅谈至黎明,好似故友重逢,前世知己。
“那好吧,我学。”我还能说什么呢?知己者莫过于夜神殿下。
挂星布夜学起来不难,把星官推算出来的星辰图摆到天上便是。只是星星极多,要摆得精准无误,不然下界的占星术士见了会误以为星轨出了问题。且要让星星在天上维持着不掉不熄,得费很多灵力固定。这两点在夜神殿下眼中都是小问题,他最关心的还属星星要挂得漂亮。星官给的星图只是参考,哪里不好看,殿下就改哪里。所以啊,下界的占星术士们,其实星轨一直都有问题。
我现在要学的是把灵力灌入星星,固定它们的动向,保证它们不偏移出预定的运行轨迹。可我修为甚浅,灵力不够,这一晚只帮忙重新挂了一颗星星。
“难怪荼姚为你求来夜神的差事,这哪是差事,分明是受刑。”不小心又想起了那个借酒浇愁的女人,没来由地有些生气。
润玉摇头笑道:“灵力没了,再修便是。星空是六界最大的画卷,能成为它的画师,朝死可矣。”
“疯子。”这次换我无奈摇头了。润玉不是露水,怎懂朝露怕死的心。太阳一出,我只想赶快缩进被窝好好睡一觉。离死亡越近的地方,露水躲得越远。可能是因这个,我才没答应荼姚的请求,没留下陪她说话吧。今早的梦不就是证据么?
星星挂好后,我气喘吁吁地靠坐在布星台的廊柱边,看润玉好整以暇地吟诗作赋。他那晚都吟了什么,我通通忘光了,只记得他甚是愉悦,一首吟完接着吟下一首,越吟越快,最后干脆唱起了歌,歌声婉转又高昂,引了几位巡夜的天兵过来。润玉也不赶他们,布星台上的天兵越聚越多,直到最后大家形成半圆围住了润玉。听者坐着,润玉站着,虽无舞台,润玉却似在台上。星星旋转环绕,在他头上闪闪发光,难道说星星也被他的歌声吸引了过来,像我们一样正在屏气聆听?
“……星如烟火,烟火胜昙,昙似朝露,朝露贪暮,暮色戚戚日沉炉,炉中火催铁水溅,涧底幽泉白玉碎,碎成羽,羽落无,赤条条归去来兮,不若破晓即堕。”
有位仰慕夜神久矣的天兵记下了润玉倒地之前唱的最后几句词。挂星的灵力迅疾散去,星落成雨,哗啦啦黑夜亮成雪色。我赶忙挤过哄闹的人群将润玉从地上扶起,他苍白如纸的两片唇费力翕动,唤我附耳去听:
“邝露,父帝把直属于他的两方虎兵狼将交给我,让我带着去守忘川,恐怕是要借此机会杀了我啊!”
原来不止我怕死,随口说着“朝死可矣”的堂堂夜神也怕死。
抬头再看,夜空只剩我挂的那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