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微不可见的偏移

旭日集团程总的验尸报告很快得出结论，基本可以确定是死于水晶吊灯坠落导致的全身性骨折加上大出血，并没有其他的因素。不过死者身上仍有一点引起了宋安妍的注意，就是在死者左手手腕刚好被衣袖遮掩住的位置，有一处十字架的纹身。只不过由于纹身与死因并无关联，加上其家人提及死者是位新教信徒，宋安妍便没有在报告上提及。

但报告提交上去的次日上午，程家人便急匆匆地赶来，拿着警局方面下批的文件，将遗体领了回去。等宋安妍下午来值班时，据网路新闻的报道，遗体已经被推进了火葬场。

本来未曾在意的东西，一下子因为程家人略显紧张的行为变得奇怪起来。宋安妍敏锐的捕捉到这其中定有蹊跷，可奈何近一个月来一直精神紧绷，一时居然也找不出隐藏在无数信息后最关键的线索。头靠在软皮凳上，伸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本想就这样闭目养神，办公桌上突然响起的铃声让宋安妍的心跳都漏掉一拍。有些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对面的声音很是慌张。

「宋法医，警局那边来了人，声明要直接见你。」

原来是前台的小伊。宋安妍本想温柔的回应，但一听到是警局来的人，刘志明那张在她心里只剩下自大的脸一下子浮现出来，于是声音里不自主的带上几分强硬。

“小伊，我说过刘志明过来就直接说我不见。你直接让他回去，就说我很忙，没时间见他。”

「不是啊宋法医，这次是个女警官。」小伊放低了声音，声音里透着惊奇的说道。「还是肩扛两颗星的！她说她姓霍，你要不还是出来见一下吧？」

宋安妍一下反应过来访客的身份，交代了小伊先把客人带去访客室，自己马上就来。拿出包里的粉底遮了遮显眼的黑眼圈，宋安妍很快赶去访客室，一看果然是霍部长。

“小宋，来了啊？你坐，我有事跟你说。”霍部长眯着一双笑眼，和善地挥了挥手示意宋安妍坐到自己身边来。然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明明只见过几次，宋安妍却因为那目光感到畏惧。或许是对陌生人的抗拒吧，宋安妍在心里这样为自己开脱，无言地坐在了霍部长对面的座位上。

“我看你昨天刚把验尸报告交上来，正好我今天顺路，就进来看看你们研究所的工作情况。”已经显露些许皱纹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只剩下一条细缝，让人看不清楚深处。霍部长端起茶杯，热水产生的温度让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蒙上一层白雾。轻啜一口茶水，她继续说道。“也没什么大事，还有就是你明天来一下警局总部，正好小刘那边确定了大致的嫌疑人范围，正在一个个审问，你也过来帮帮忙。”

“…霍部长，所里这边暂时我离不开。”虽然对霍部长不知为何有股子发自内心的畏惧，但宋安妍还是逼着自己拒绝了这个命令。显然比起惹恼刚上任没多久的新领导，宋安妍此时更不想面对那个自己主动撕破脸的人。“况且审查嫌疑人并不是我的本职工作，请您尊重我的工作。”

“小宋啊，你应该也知道，一时的慌乱而导致判断失误，这也是常有的事。”

“因为主观臆断导致的判断失误，我想你也有过吧？”

原本坚定不移的想法一下子被几句看似无心的话语打破了屏障，宋安妍肉眼可见的开始眼神闪躲，本就苍白的手指攥紧衣角，此时竟没了一丝血色。霍部长依然悠然自得地自说自话，丝毫没为宋安妍的异样分神。

“小刘当时也是为了保护你，要说找出真相、抓住凶手，他这几天可比你还急呢。”

杯里的茶水逐渐见底，原本漂浮在杯中的茶叶慢慢堆积，宋安妍明白，接下来这些茶叶就该开始泛出令人头脑一振的清苦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们作为两个部门的领头人，如今担着两个命案。该好好相处的时候就要收一收自己的脾气，把案子解决才是头等大事。如果因为私人关系，影响到工作。且不说我这边，那些等着你们给个结果、找出真相的死者家属，你该怎么交代？”

宋安妍闭上眼扭过头，她明白霍部长这是来给自己下最后通牒了。宋安妍一时无言以对，她不知道这次会面究竟是如霍部长所说的那样一时兴起，还是有刘志明在背后推波助澜，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但霍部长的话里有一条说得她没法反驳。她还是一名法医，她可以对不起自己，也可以对不起领导，但那些含冤死去的人、那些为此痛苦不堪的家属，她没有任何理由辜负。在这弯弯绕绕的关系网之中，只有那些已经死去的与他们留下的，无辜得一清二白。

“…我知道了，霍部长。我明天会准时去警局总部报到。”

新官上任三把火，面对比自己老道许多的霍部长，宋安妍最后还是败下阵来。达到了最终目的，霍部长很快又恢复了那副和善的模样，寒暄了两句便起身离开。宋安妍垂头丧气地出了房间，引得一路上遇见的同事都忍不住回头关心。然而思绪万千，宋安妍更分不出精力来应付这些客套话，于是又一次选择了下下策，只是冷着脸自顾自地逃回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躲进黑暗的房间，种种想法带来的焦躁却在高敏症的影响下被再次放大。宋安妍头晕脑胀地强撑着打开了白噪音，蜷缩在沙发角落，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适才的对话。

没错，「大家都是成年人」。言尽于此，宋安妍明白本该如此。死者需要一个有实力的法医、霍部长需要一个理智的下属、刘志明需要一个与他关系融洽的青梅竹马、周围的同事需要一个冷静强大的领导者。她本该如此，她一直以来都想成为这样的人。可为什么，她竟然第一次开始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真正想成为的人。

一开始成为法医，是为了什么来着…宋安妍在脑海里不停地翻阅着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重新注视起那些陈旧的过往。随着记忆闪回，她恐惧着也怀念着的日子一点点浮现。对了，她是为了洗刷父亲的冤屈才走上这条道路，那又为什么一定要洗刷父亲的冤屈来着…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她本该更加快乐地迎接未来才对…

快乐…宋安妍仿佛一下子抓住了自己最近情绪严重失衡的原因，也想起了自己想要成为法医的真正原因。因为那个案子，母亲死去，父亲被冤，她原本幸福美满的童年生活就此一去不回，彻底成为了只能被追忆的过往。那时年幼的她想着，只要洗刷了父亲的冤屈，找出母亲死去的真相，她的父亲就能回来，她就还能再回到从前，回到那个无忧无虑、任性撒娇的过去，重新做回那个快乐的宋安妍。

这么多年，她居然忘却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不过如此，就是做一个简单、快乐的宋安妍。不用面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不用担负起这些千斤重的责任。

但整个世界，都在逼着她抛弃过去，希望她成为那个懂得体面的成年人，无人在乎她的痛苦。宋安妍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臂膀，深深地将头埋进双膝间。她悲伤得想将自己隐藏在那一点点微弱的黑暗中，仿佛她生来便不属于这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二十多年来，宋安妍第一次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归处。

近乎彻底漆黑的视界里，宋安妍再次想起那个如鬼魅一样可怕的人。林小美，这个一次次给她制造痛苦，她本该恨之入骨的人，却是她能感受到这人世的最后一点介质。趋利避害，本是生物的本能。可每每看见她的子凌哥哥，宋安妍的一切本能便彻底失效，她清楚地知道越靠近便会越痛苦，可她莫名的一点都不害怕，倒不如说她渴望着她的子凌哥哥来伤害她。

那直插心底的痛苦，那么鲜明，才能让她感觉到来自过去的最原本真实的自我。那发自心底的愧疚，从未消失，才能让她明白如今的自己尚未彻底堕入无边地狱。唯有林小美，才真正地注视着她的全部。唯有她的子凌哥哥，才是她摇摆不定的人生唯一的定数。

她想成为的、与世人想让她成为的。如果硬要选择，如今的宋安妍也许无法辜负那么沉重的期待。那至少，让她卑劣地留下最后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