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影后的推手

审讯室外，宋安妍大老远就听见刘志明那刺耳的怒吼。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聒噪，默默地在墨镜下翻了个白眼，宋安妍踩着时间敲门走进了审讯室。

刘志明转过头来，脸上还挂着那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想看看是谁不长眼闯进来打扰他审问犯人。不过等看清是宋安妍，他只愣了片刻便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又高兴得差点站起身来。宋安妍对此并不想做任何回应，看见刘志明那充满期待与自我感动的眼神，立马语气冷漠地说道。

“霍部长喊我过来协助你侦查，你应该有收到通知。”

“…我有收到。”刘志明眼神闪躲，气势逐渐微弱下去。一个大男人看起来居然噤若寒蝉。“但我以为你不会来。”

宋安妍无力吐槽他私下找领导来压自己一头的无耻行径，于是自动略过刘志明那讨好般追逐着自己的眼神，在旁边抽了把折椅坐下。此时她才注意到对面正在接受审查的男性，穿着一身沾了泥灰的绀蓝工装，脸上没有修剪的胡子不修边幅，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这个人什么情况？”

宋安妍很奇怪，被如此大一起意外牵扯进来，这人居然还能一句话都不说地坐以待毙。那大概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另有隐情。更何况都坐进了审讯室，估摸着证据早就被摸了出来，只是这人承不承认的问题。刘志明很快回到工作状态，开始阐述眼前这名男子的情况。

“开业前他就职的安良建筑公司负责灯具的安装施工，他是附近唯一会安装大型水晶吊灯的师父，也算个小工头。根据走访结果，安装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上面，没有其他人经手。”

“那现场呢？”

“目前还没找到决定性证据，不过他之前带着一帮工友在旭日集团门口闹过一次，似乎是因为工款纠纷，当时还被拘留过。总之他的嫌疑目前看来最大，但这个人不管问什么都说不知道，非常顽固。”

宋安妍看着玻璃窗对面看起来老实又颓废的男人，一下陷入沉思。事情发展与他之前设想的没有什么出入。但只是为了工程款闹到杀人，她实在不觉得面前这个选择了沉默的人做得出来，或许工程款的背后还有什么的原因…思考到一半，突兀的电话铃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响起，打破了沉寂。

宋安妍差点被吓得叫出声来，拿出手机一看，来电人是周乐正。注意到一旁刘志明有些好奇的眼神，宋安妍决定到审讯室外找个无人的角落接这个紧急电话。刚按下接通键，与宋安妍此刻所处的警局显得十分割裂的欢快声音便传了出来。

「妍姐妍姐！你要的东西我查到了！」

“有事就快说。”宋安妍听着对面跟个小孩子一样邀功的声音，心里便生出些烦躁，尽管有刻意在压制自己声音里的火气，但还是显得不怒自威。“我这边很忙。”

只是对面的周乐正似乎隔了一部手机便忘记了他口中的妍姐平时有多么严厉，声音还是那样欢快，让人脑子里一下子便浮现出他那张傻乎乎的笑脸。

「你不是让我查跟旭日集团有关的纠纷嘛。我查过了，今年他们只跟一家安良建筑公司起过两次纠纷，中间隔了三个月，都是因为拖欠了部分工程款。不过这家建筑公司也很怪，明明第一次的钱都没给，他们还上赶着去给人家干活。」

“…我知道了，有什么别的消息直接邮件发我。”

听完周乐正新找到的线索，宋安妍快步赶回了审讯室。拉开椅子坐下，她决定诈一诈眼前这个明显有些慌乱的男人。她已经有了设想，此时只需要试一试便可知答案。

“你好…王齐。我是隶属死亡研究所的宋安妍，是本案的法医。今天过来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配合我们，据实回答。”

坐在对面的王齐依旧沉默不语，眼神中的闪躲表明了他抗拒的态度。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今年约四个月前你的工友们在旭日集团总部发起的抗议你没有参加。却在三个月后由你本人牵头，再次前去闹事呢？”

“请你老实交代，这三个月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据我们了解，这两次闹事都是因工款拖欠而起，而这两次的工程你均有参与，到底为什么你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以至于闹到了被关进警局的地步？”

宋安妍眼看着余光里王齐咬紧了嘴唇，双手无意识的搓起指尖。宋安妍明白自己大概是说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决定再推波助澜一番。

“希望你明白，我们已经找到了你在现场留下的证据，足以证明你的罪行。此时此刻你说与不说，只影响日后在法庭上法官的判刑轻重。抗拒从严，坦白从宽，早些说出来，也能为你自己争取宽大处理。”

“…是他们…应得。”

一旁的刘志明见坐在里面的王齐终于松了口，连忙追问道。

“你说什么？”

“是旭日的那些人罪有应得！”

坐在拘束椅上动弹不得的王齐，终于一改之前沉默的样子抬起头来。一双遍布红血丝的眼球透过灰白发丝的间隙，深邃又愤怒。似是一下子激动起来，他双手战栗着想要捂住双眼，却因双手被束缚，只能再次低下头，露出原本宽大，此时却显得佝偻的颈背。

“他们…他们害死了我老婆…我当然要杀了这群混蛋！杀了他们，让他们给我老婆陪葬！”

意料之外的信息一下子把宋安妍和刘志明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丝毫没想到在这背后居然还牵扯了另一条人命，于是双双严肃起来，刘志明率先仔细问道。

“王齐，你说你的妻子被旭日集团害死，你可以具体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大概是看第一次有人愿意听自己诉苦，王齐很快没有抗拒地说出了背后的故事。

“这群守财奴，那么大一个公司都拖着工程款不给钱！我老婆本来就生病，不能工作，买药看病的钱哪一个不是大花销！那可是我老婆的救命钱啊！第一次讨工钱我本来也要去，是我老婆劝我，说这世上人人都不容易，没必要跟人家闹僵了，于是我心一软，想着那就后面多接些活吧，总能过得去。”

“谁知道没两天…我老婆她…她突然发了急症，家里的药也吃完了…就差那么一点钱啊！街上谁都不愿意把那药卖给我！等救护车来了，我老婆…我老婆她早就没了！”

“他们是好过了！那我老婆呢！为了在那些畜生眼里不值一提的小钱、为了什么狗屁善良，她没命了啊！凭什么！你们告诉我凭什么！”

王齐说到后半，越发地激动。本就沙哑低沉的声音嘶吼着满腔的不甘与悲伤，像一场倾盆暴雨，想要洗刷世界的污秽，却只展露出自己那铺天盖地的灰色。宋安妍与刘志明无言地听着王齐宣泄，一时竟无法阻止，更没法劝解。可男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宋安妍心里一惊。

“所以在听到千禧广场那个旭日的经理死了，还是死有余辜的时候我就决定了，什么善恶有报，什么因果轮回，我都不在乎了！这群畜生害死我老婆，凭什么他们还活着，这群混蛋都得去死！”

宋安妍敏感地抓住王齐话语里的关键词，立马发问。

“王齐，你知道千禧广场的死者是旭日集团的经理？还有你为什么说她死有余辜？”

王齐却对宋安妍的问题显得十分不屑一顾，很是傲慢地回答道。

“呵，你们警局难道连这都不知道吗，旭日内部早就传遍了。我来上工的时候那些保洁聊得不知道多欢，说那个女经理是惹到人了被人报复，所以才死得那么惨。做了坏事被报复，难道不是死有余辜？”

宋安妍顿时心惊不已，她十分确定警局内部根本没有给这起案件定性。更何况不管谁看见那样的死状，多少都会往变态杀人魔去想象吧，为什么旭日内部的传言居然是仇杀？而且这样影响集团形象的恶性事情，居然还有大量员工公然在工作场合讨论。事情似乎发展到了她不能理解的地步，宋安妍有了更大胆的猜想，一个人的行事风格在她的脑海里开始逐渐浮现。但她需要更多佐证，不然猜想只是猜想，不能当作证据。

这场审讯随着王齐的招供潦草结束，等待在门外的宋安妍见刘志明走出，立马眼神示意他与自己去个安静的地方，警局的天台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择。二人并肩站在略显空旷的水泥地上望着远方层层叠叠的楼房，微风渐渐梳理清了宋安妍的思路，她决定说出自己的猜测。

“你不觉得，王齐的犯罪，简直就像有人一步步地引导他走上这条路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这其中的巧合很多，但王齐的罪行终究还是没有可辩白的余地。”

“巧合一旦多了起来，便是精心的设计。”宋安妍望着远方的车流，缓缓道来。“王齐自己原本是个优柔寡断且老实的性子，绝对不算冲动。他老婆出了意外，也只是跑去闹事。”

“可那之后呢？有人在他身边故意说了发生在千禧广场的命案，还引导着他往仇杀的方向去思考，坚定了他要去复仇的想法。我刚才看过网络舆论，大多数人都觉得是某个变态杀人魔做的好事，根本不可能像王齐说的那样，一整个公司里都觉得是仇杀。”

“刘志明，你难道不觉得能做到这件事，并杀人于无形的，我们刚好认识一个人吗？”

“你是指…林小美？”

面对刘志明那颤抖的声线，宋安妍不再言语。她无法确定，更不敢去确定这个想法。因为这实在太过恐怖。而重中之重的是，此时千禧广场杀人案与旭日娱乐城命案在明面上似乎已被联系起来，可她却无法将其背后的逻辑联系在一起。两位死者只有职业与工作背景相似，其他的可谓差了十万八千里。如果这两起案件背后的策划者皆是林小美与CSS组织，那为什么要杀他们？从手法上来看，林小美又为什么亲手杀了第一人，却在第二人身上如此花费心思，难道只为了撇清自己的嫌疑？

宋安妍此刻越想越乱，林小美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与二十年前那个照亮自己前路的身影渐行渐远。此刻她真的没办法自信地说出那句她明白林小美的一切。在内心深处，宋安妍又一次开始摇摆不定，也许真的如霍部长所说，人与人之间真的无法将心比心…

突兀的电话声再次响起，这次却不是宋安妍的手机。刘志明连忙接起电话，宋安妍敏锐地听见手机里似乎说着什么并没有找到。在心里快速地计算了日子，她连忙向刘志明问道。

“是去了千禧广场死者的家里搜查吗？”

“啊，没错。”刘志明捂住电话，小声地说着。“他们说发现浴室内有大量组织碎块和一把柴刀，确定了死者家里是案发第一现场。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有用的线索。”

听到组织碎块，宋安妍突然灵光一现，她抢过电话对着对面的警队队员说道。

“死者家里有月牙形状的东西吗？你们找一找那附近的墙壁或地板！”

很快回过神来的刘志明抢回了手机，他本想习惯性地斥责，但看着对方坚定的眼神，还是泄了气，让在现场的队员按着宋安妍说的去做。很快对面传来了回应。

「老大！我们在死者卧室的地板下发现一处暗格，里面装了很多文件档案…」

另一边，某处单身公寓内。漆黑一片的客房内，林小美正半靠在床头上借着百叶窗漏进房间的阳光擦拭着自己的几件藏品 —— 她杀人时最爱用的几件匕首。她的目光专注投入，指尖小心地捻着湿布，仔细地清除把手上留下的顽固血渍。身旁的手机不断震动，一条条显示来自Kenny的最新消息在屏幕上不断弹出。但很显然，此刻她并没有那个心思去看这个被她打上不正经标签的男人发来的信息。

况且她也能猜到是什么，无非是些宋安妍因为那些糖果而做出的表情多么有趣，再不然就是催着她早些打钱过去。用余光瞟了一眼，还真是。随后林小美便举起匕首，用握柄砸碎了手机，房间内终于安静下来。

林小美将几把匕首放归原处，擦了擦手便锁上房间来到了客厅。这里是整座公寓唯一被允许出现阳光的地方，其背后的原因无人知晓亦无人在意 —— 客厅里放着林小美从很多年前便一直养着的一盆绿植。没有名字，是她一时兴起用从路边捡来的种子种出的野草。此刻这盆小巧精致、绿油油还沾着水珠的小生命，正安静地呆在窗帘下那一点点阳光里，肆意生长。

林小美静静地趴在小草旁的影子里，一动不动地看着阳光下透亮的叶片。她忽地想伸出手去抚摸那柔软脆弱的叶片，却怎么也抬不起臂膀。一个不怕刀尖舔血的人，此刻居然不知是害怕起温暖的阳光，还是这柔软的草叶。林小美倒也不恼，只是继续望着刺眼阳光下那盆属于她的小草。直到视线里都出现了重影，才堪堪合上了眼睛。

宋安妍究竟哪里那么吸引Kenny？林小美其实不是很明白。

林小美只是淡淡地想着，明明宋安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不明白自己，更不明白她。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她曾经觉得可悲，如今只觉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