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脏六腑(骨科)

第2章 第二章

周五傍晚的绿城,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属于周末的、懒散的尘埃。符瑾瑶拖着小巧的登机箱,箱轮在不太平整的人行道上发出咕噜的噪音,与周遭放学的喧闹混在一起。她没先回家,风尘仆仆,带着山城残存的湿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径直来到了她和符瑾瑜的高中门口。


放学的人流正涌出来,蓝白校服汇成一片移动的由油画颜料色块组成的海。符瑾瑶就站在潮水边,像一块格格不入的色彩鲜明的礁石。她很快锁定了那个身影——符瑾瑜正和一个女生并肩走着,微微侧头听着对方说话,眉眼间是惯有的、带着淡淡疲惫的专注。


“姐。”符瑾瑶出声,声音不算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符瑾瑜闻声转头,看到她的那一刻,明显愣了一下。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睫毛平直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罕见的讶异,随即又恢复成一潭深水。“瑾瑶?你怎么……没先回家?”


“想来就来了。”符瑾瑶走上前,行李箱顺势挡在两人之间。她的目光落在符瑾瑜身旁的女生身上,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这女生气质很特别,安静,却有种莫名的穿透力,像月光下的静湖,看似柔和,底下却深不可测。


符瑾瑜像是这才反应过来,简单地对身旁的女生介绍。


“绍文,这是我妹妹,符瑾瑶。”她顿了顿,却没有反向介绍的意思,只是对冯绍文道,“刚比完赛回来。”


这种单方面的介绍像一根细微的刺,轻轻扎了一下符瑾瑶的神经。她唇角那点因为见到姐姐而扬起的、天然上翘的弧度僵了片刻。几乎是一种本能,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搂住符瑾瑜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这是一个宣告所有权般的动作,亲密,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嗯,比完了。”符瑾瑶应着,视线却仍落在冯绍文身上,左眼下的那颗小痣仿佛都带上了点挑衅的意味,“姐,不介绍一下你朋友?”


冯绍文几乎是在符瑾瑶做出搂肩动作的瞬间就明白了。直觉和洞察力让她立刻将符瑾瑜平日里偶尔流露出的、关于这个妹妹的碎片化描述拼凑了起来——天赋卓绝,极度依赖,以及……虽然她自己不觉得但是冯绍文能够敏锐捕捉到的那种近乎窒息的占有欲。她看着符瑾瑶,对方脸上带着看似灿烂无邪的笑意,眼神深处却藏着锐利的探照灯,试图扫描出任何潜在的威胁。


这是一个惯会利用姐姐心软而得寸进尺的人,冯绍文在心里冷静地下了判断。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是对符瑾瑶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浅淡而温和的笑:“你好,瑾瑶。恭喜你拿到好成绩。我是冯绍文。”


符瑾瑜显然察觉到了妹妹那小动作下的暗流。她感到肩头传来的、不容拒绝的力道,心里泛起一阵无奈的疲惫。她侧过头,对上冯绍文了然的目光,有些抱歉地、几不可查地眨了眨眼,传递着“你看,就是这样”的讯息。


“好了。”符瑾瑜轻轻动了动肩膀,却没挣脱符瑾瑶的手,只是对冯绍文说,“我们先回去了。庆功宴要迟到了。”


冯绍文理解地点头:“快去吧,周一见。”她冲符瑾瑶再次礼貌地笑了笑,转身汇入人流,背影很快消失不见。


符瑾瑜这才彻底转向符瑾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责备,更多的却是纵容:“箱子给我吧。累不累?不是说好了直接去饭店吗?”


“想先见你。”符瑾瑶搂着她肩的手没放,反而就着这个半抱的姿势,推着箱子,带着符瑾瑜往家的方向走,“庆功宴有什么意思,一堆陌生人。那个冯绍文……你跟她很好?”她状似无意地问,语气里藏着钩子。


“绍文人很好,很聪明。”符瑾瑜答得简短,避开了“好不好”这个主观评价,只是陈述事实,“生物很好。”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想转移话题,“教练和棋院的领导都会去,别迟到了。”


符瑾瑶“哦”了一声,没再追问关于冯绍文的事。姐姐这种回避的态度本身似乎就说明了一些问题,但这片刻的、姐姐被她独自“劫持”回家的路程,冲淡了那点不快。她享受着这种时刻,姐姐的注意力暂时完全属于她,那些竞赛题、那个小妹妹、那个看起来过分聪明的女同学,都被暂时隔绝在外。


她们很快回到家,放下行李。符瑾瑜甚至没时间坐下歇口气,就被符瑾瑶拉着又出了门,赶往那个为她而设、她却未必真放在心上的庆功宴。


行李箱被随意搁在玄关,轮子上还沾着远方的尘土。而符瑾瑶的手,自始至终,都有意无意地搭在符瑾瑜的肩上或腰间,像一种无声的烙印。




庆功宴设在一家老字号饭店的包间,大红地毯,水晶吊灯,空气里弥漫着油烟、茶香和一种过于热烈的喜悦。棋院的领导、教练、几个有点名气的师兄师姐,还有几个眼生的赞助商模样的人,把大圆桌围得满满当当。


中心无疑是符瑾瑶,她坐在主位旁边,唇角天然上扬,左眼下的小痣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灵动,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恭维和好奇。她像一块投入滚油的冰,不仅没被融化,反而让油花炸得更喧闹。


符瑾瑜坐在靠门的位置,几乎隐在角落里。面前的小碟子里堆了些清淡的菜,她吃得慢,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眼神平静地落在桌布繁复的花纹上,仿佛周围的喧嚣是另一个维度的声音。这份格格不入的沉静,让她看起来不像庆功宴的主角家属,倒像个被临时拉来凑数的旁观者。


直到一个身影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哟,好久不见,符瑾瑜。”任朝冉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略带沙哑的直率,她也没看符瑾瑜,自顾自拿了双新筷子夹了块白切鸡,“还以为你钻学习里出不来了。”


符瑾瑜抬眼,看到是任朝冉,脸上没什么意外,只是微微颔首:“朝冉。是好久不见。”


任朝冉从来不是寒暄的高手,她打量了一下符瑾瑜,目光锐利得像能剥开表皮:“瘦了,看来竞赛题还是比棋盘磨人。”


“还好。”符瑾瑜答得简短,视线越过任朝冉,看向被众人围着的、笑靥如花的妹妹。那一刻,包厢顶灯的光线恰好落在符瑾瑶扬起的脸上,照亮她眼底的自信甚至傲慢。一种极其微妙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水底的气泡,轻轻挠了一下符瑾瑜的心壁——那是她曾经也有可能触摸到的光环和喧嚣。她教给瑾瑶的棋路,瑾瑶此刻正被赞誉的布局计算,原本也属于她。


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从未出现。她垂下眼,用筷子尖轻轻拨弄着碟子里的一片青菜。


任朝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又转回来,忽然压低了点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犀利。


“说真的,符瑾瑜,有时候觉得挺可惜的。”她下巴微抬,指向符瑾瑶的方向,“那些东西,那些掌声,那些机会……本来都该是你的。如果你没放弃的话。”


空气安静了一瞬,桌上的喧闹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符瑾瑜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然后,她放下杯子,声音平稳:“我对那些没兴趣。”


她转头,终于正眼看向任朝冉,那双睫毛低垂的凤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疲惫,却清晰无比:“瑾瑶能靠这个世界冠军的名头降分进一个更好的大学,这比什么都重要。”


任朝冉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嗤笑出声,摇了摇头,语气里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别的什么。


“得,你还是这么没意思。”她的话语尾音拖得有点长,像裹了一层糖衣的针,“行吧,真是好伟大的姐妹情,你高兴就好。”


她说完,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根本没皱的衣角,又融入了那边热闹的人群里,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近乎冒犯的对话从未发生。


符瑾瑜重新将视线投向桌面,继续小口地吃着那碟已经微凉的菜。只是指尖在无人看见的桌下,微微蜷缩了一下。


庆功宴终于在杯盘狼藉和意犹未尽的寒暄中散场。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饭店里沉闷的空气。


“走吧,姐。”符瑾瑶凑过来,身上还带着点酒气和甜饮料的味道,她很自然地挽住符瑾瑜的胳膊,把一半重量靠过去,“我们走回去。”


“三公里多。”符瑾瑜陈述事实,但没有反对。打车需要额外花钱,而每一分钱都需要计算,这是她们这种经济拮据的家庭刻入骨髓的习惯。


“就当醒酒了。”符瑾瑶笑起来,路灯的光落入她上扬的眼尾,那颗小痣也跟着生动起来。她似乎还沉浸在宴会的余温里,语气轻快,“而且想跟你走走。”


姐妹俩并肩走入夜色,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但脚下的路却有些昏暗。她们沉默地走了一段,只有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和偶尔驶过的车声。


符瑾瑶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姐,任朝冉刚才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符瑾瑜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随便聊了两句。”


符瑾瑶侧头看她,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分辨姐姐的表情:“她是不是又提你放弃下棋的事了?”


“都过去了。”符瑾瑜避而不答,只是轻轻抽了一下手臂,“好好走路。”


见她没有否认,符瑾瑶却挽得更紧,几乎整个人贴着符瑾瑜。她应了一声,没再追问,用这种几乎是把符瑾瑜整个胳膊抱进怀里的姿势贴着姐姐,企图驱散一些可能根本不存在的阴霾。


走了大概一公里,符瑾瑶开始哼起不成调的曲子,是庆功宴上别人放的流行歌。哼了几句,她忽然说:“姐,其实那些掌声挺没意思的。”


符瑾瑜没接话。


“但是。”符瑾瑶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执拗和小心翼翼地示好,“如果那些能让你多看看我,那就有意思。”


符瑾瑜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瞬间变得复杂的眼神。


她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沉默地,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称之为“家”的、或许并不温暖的住所。肩头靠着妹妹的重量,真实而沉甸,像一道甜蜜又冰冷的枷锁。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浑浊的光晕,模糊地映照着她们前行的路。




家里的空气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的沉闷,混杂着廉价洗衣粉和隔夜饭菜的味道。庆功宴的喧嚣像一场短暂的海市蜃楼,消散在推开家门的那一刻。


符瑾瑜拖着疲惫的身体,率先走进狭窄的卫生间。水声淅沥,温热的水流短暂地冲刷掉附着在皮肤表面的疲惫,却渗不透骨子里的倦意。她换上干净的旧睡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也懒得立刻吹干。


走出卫生间,她先推开小妹妹符瑾琀的房门。台灯还亮着,但小姑娘已经躺在床上睡过去了,身上还穿着没脱下来的校服,显然睡着前是打算躺着休息一会儿起来继续学。


符瑾瑜无声地叹了口气,走过去轻轻抽走作业本,检查了一下。符瑾琀在实操题目上干净利落,遇到需要繁琐演算的部分则留了大片空白。她拿起铅笔,在一旁空白处写下简洁的解题思路,然后把本子合好,放在一旁。又替妹妹掖好被角,关掉台灯,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来。


阳台上,母亲晚上洗好的衣服还胡乱堆在洗衣篮里,带着湿漉漉的重量。符瑾瑜沉默地看着那堆衣物,看了好几秒,才认命地一件件抖开,挂上晾衣架。手臂抬起时,酸涩的肩胛骨发出细微的抗议。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回到属于她和符瑾瑶的房间。符瑾瑶已经洗完澡,正盘腿坐在下铺擦护肤品,湿发在肩头洇开深色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腻的水果香气。符瑾瑜没说什么,沉默地爬上上铺。


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躺下去,闭上眼,感觉身体的每一个零件都在叫嚣着酸胀。大脑却像一架过度使用后无法立刻停转的机器,无数念头碎片般闪烁:物理竞赛的进度、瑾瑶后续的训练安排、瑾琀那需要加强的逻辑思维、明天要记得提醒母亲去面试那个新找的超市理货员工作……


意识在疲惫的泥沼里逐渐下沉,边缘开始模糊。就在她即将被睡眠捕获的瞬间,身侧的床垫忽然一沉。


一个带着湿润水汽和沐浴露甜香的身体贴了过来,热烘烘的,像刚出炉的小面包。紧接着,一双胳膊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缠上了她的腰,把她往那个热源拖拽。


符瑾瑜的睡眠神经被猛地扯断。她蹙了下眉,甚至没完全睁开眼,只是下意识地伸手向后摸去——指尖触到一片冰凉湿濡的发丝。


“头发没吹。”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沙哑,像蒙了一层灰。她拍了拍腰间那双箍紧的手,“去吹干。”


身后的人却像是没听见,反而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带着一股被委屈包裹的指控:“姐……你好像越来越不喜欢我了。”


符瑾瑜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困意被这话搅散了几分。


符瑾瑶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勒得她有些呼吸不畅。


“明明我们才是最亲的人……以前你只会看着我,只会为我打算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蛮横的失落,“你现在对瑾琀都比对我有耐心。你给她改作业,还给她盖被子……”


话语像细密的针,扎在符瑾瑜过度疲惫的神经上。若是平时,她或许会用沉默抵挡,或用冷静的语言剥离这份过于粘稠的情感需求。但此刻,她太累了。累到筑不起那道惯常的、隔开符瑾瑶汹涌情感的堤坝。


她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身后妹妹温热的躯体紧贴着她,湿发的水汽一点点渗透她的睡衣,带来微凉的触感,而那委屈的控诉还在耳边盘旋。


良久,符瑾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翻过身,动作有些迟缓。在昏暗的光线下,对上符瑾瑶那双睁得很大的、即使在黑暗中也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个带着湿气和怨气的身体揽进怀里。手臂绕过妹妹的肩背,手心触碰到她半湿的、冰凉的发尾。


“没有不喜欢你。”她的声音低得像梦呓,带着疲惫至极后的模糊,“别瞎想。”


她轻轻拍着符瑾瑶的背,像父母刚离婚时哄她睡觉那样。动作机械,却是一种笨拙的安慰。符瑾瑶似乎被这罕见的主动拥抱安抚了,安静下来,乖顺地窝在她怀里,只是手指还紧紧攥着符瑾瑜睡衣的一角。


符瑾瑜还想说点什么,比如“头发不吹干会头痛”,或者“瑾琀还小”,又或者一些没什么意义的但确实能把人哄好的“还是最喜欢你”。但沉重的困意如同黑色的潮水,再次汹涌地漫上来,迅速淹没了她残存的意识。


她的手臂还松松地环着符瑾瑶,拍抚的动作渐渐停止,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她就这么抱着她湿着头发的妹妹,沉沉睡去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劣质窗帘的缝隙,吝啬地洒落进来,勾勒出上铺相拥而眠的轮廓。

关闭
选择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