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省赛成绩公布的瞬间,空气里悬浮的尘埃似乎都凝滞了片刻。当符瑾瑜的名字再次毫无悬念地高悬榜首时,她周遭紧绷到极致的肌肉终于松懈了一秒。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她只是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疲惫,像一口深井终于被汲到了底,带着冰凉的回响。
但这松缓转瞬即逝。紧随而来的,是更沉重的压力——国赛,以及出发前必须安排妥当的一切。家,这个摇摇欲坠却必须维持运转的小小系统,在她离开后不能坍塌。
出发前的最后两天,符瑾瑜的时间被切割成更碎的片段。她事无巨细地、近乎强迫症地向符瑾瑶交代着一切,平静的语气下是藏不住的不放心。
“剩下的钱在我抽屉最里层铁盒下面压着的银行卡里,按我写的这张单子上的日期和项目用,水电煤气费记得提前三天去缴,只能提前不能拖。”
“你的数学错题本我重新归纳了题型,每周必须做完我划定的部分,周日晚上我会打电话检查。”
“瑾琀的数学几何上总是有想不到的,你教的时候稍微有点耐心,别吼她。”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符瑾瑶,后者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卷着发梢,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符瑾瑜蹙了蹙眉,但还是把更严厉的话咽了回去,只是补充道,“她只是思路没转过来,你帮她把逻辑捋顺就好。”
“还有。”她的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不容错辨的严肃,“家里的煤气灶,老了,打火装置坏了很久了。每次用的时候,记得先划打火机,凑近点火口,再拧开关,记住了吗?一定要先点打火机,再拧开关,千万别忘。”
她一遍遍地重复,确认每一个细节都灌输进符瑾瑶的脑子里。
符瑾瑶起初还老实地应着,到后来明显有些不耐烦,嘴角那点惯有的上扬弧度也撇了下去:“知道了知道了,符瑾瑜你怎么回事,没你这家还转不动了?”
符瑾瑜看着她,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睫毛平直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深的不确定和忧虑。她知道这个家离了她确实能转,但会转得磕磕绊绊,甚至可能脱轨。但她不能再说了,再说下去,符瑾瑶逆反心理上来,可能更糟。
她终于沉默下来,环顾着这个狭小、陈旧却承载了她们所有挣扎的家,似乎还想再叮嘱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能交代的,已经一字不落。剩下的,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出发的清晨天色暗沉,符瑾瑜拎着符瑾瑶暂时不用的行李箱走到门口,符瑾瑶打着哈欠倚在门框上,符瑾琀也默默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
符瑾瑜的目光在两个妹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担忧,有责任,或许还有一丝极力压抑下的、对前方未知征途的专注渴望。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极其快速地摸了一下符瑾瑶和符瑾琀的脑袋。
动作很轻,一触即分,带着一种罕见的、笨拙的温情。然后,她不再停留,干脆地转身,拉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走向破晓时分空旷安静的公交站台。背影清瘦挺拔,像一株被过分压弯后终于能暂时挺直一刻的竹子,孤零零地融入了灰蓝色的晨雾里。
集训基地设在西开发区的绿城大学里,环境清寂,甚至透着几分肃杀。来自全省的尖子生汇聚于此,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硝烟和一种心照不宣的竞争压力。
符瑾瑜被分配在一间四人间宿舍,她放下行李,迅速且沉默地整理好内务,将带来的书和笔记在书桌上码放整齐,旋即就拿着笔记本和笔袋走向了集训教室。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设置成无限循环的单曲。每一天都被切割成完全相同的模块,精准到令人窒息。
符瑾瑜总是在五点半准时醒来,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借着走廊的灯光写那本还没写完的《物理学难题集萃》。
上午八点到十二点是理论授课,讲课节奏极快,信息密度巨大,仿佛要用最短的时间将数年的知识浓缩灌输进来。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连绵成片。符瑾瑜眼神专注,手指飞快地记录着,偶尔蹙眉沉思,大脑像一块高效的海绵,疯狂吸收并同步处理着所有信息。
下午是实验操作和模拟测试。高温喷灯、精密电容、复杂的光路调整、需要极度耐心和稳定手的测量……实验室里只有仪器冰冷的嗡鸣和偶尔压低音量的讨论。模拟测试的卷子难度极高,时间压迫感极强,她总是第一个沉浸进去,最后一个抬起头。
日落后,巨大的阶梯教室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声响。所有人都在埋头演算,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风油精混合的、提神又刺鼻的味道。符瑾瑜坐在角落,惨白的顶光照亮她面前一沓厚厚的草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推导过程和函数图像。
她几乎不与人交流,除了必要的讨论。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限,黑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重,但她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和过量的黑咖啡硬撑着,确保清醒的每一分钟都高效运转。
只有在深夜,宿舍彻底安静下来后,她才会拿出那台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飞快地查看一下是否有家里的信息。符瑾瑶偶尔会发来一两条抱怨饭菜难吃或者瑾琀又气死她了的信息,符瑾瑜通常只看不回,或者隔很久才回一个“嗯”或“按我说的做”。她不敢分心,也不敢让那种熟悉的、粘稠的牵挂扯住她向前狂奔的脚步。
她像一枚被完全剥离了情感和冗余程序的芯片,被投入一个纯粹由公式、定律、实验数据和竞争构成的超频状态中。目标只有一个:榨干自己的所有潜能,在全国赛上,杀出一条血路。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损耗累积到临界点,又被她强行压下。只有偶尔在实验间隙,看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时,或者在深夜被胃部隐隐的灼痛惊醒时,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想起那个需要她用打火机才能点着的煤气灶,想起符瑾瑶可能的不耐烦,想起符瑾琀沉默的眼睛。
但下一刻,她就会猛地将那些影像驱散,重新将注意力聚焦在眼前的物理世界里。
这里没有家事的琐碎和情感的拉扯,只有冷硬而公正的法则,以及,通往她唯一能抓住的、那片星空的,狭窄而陡峭的天梯。
从临安载誉而归的列车仿佛也沾染了几分轻快,连窗外飞掠的风景都显得不再那么沉闷。国赛金牌,国家集训队,还有那张墨迹未干的、与心仪顶尖学府天文专业的保送协议……这些沉甸甸的果实被符瑾瑜紧紧攥在手里,指尖甚至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怕它们只是一场过于美好的幻梦。
她没先回家,而是在出站后给冯绍文发了信息。两人约在一家清静的小酒馆,冯绍文早已确定保送,气定神闲地等在那里。
几杯清淡的梅子酒下肚,符瑾瑜常年冰封的脸上罕见地透出些许活泛的气息,不是热烈的红,而是一种浅浅的、柔和的粉,眼底常年积郁的疲惫似乎也被酒精熨烫得舒展了些。她主动提起签约的专业,声音比平日软了几分,带着微醺的沙哑。
“签了天文。”她说,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上,似乎有些出神。
冯绍文微微挑眉,有些意外却又觉得理应如此:“还以为你会选应用物理或者航空航天之类更……实际的。”
符瑾瑜沉默了片刻,再抬起眼时,那双总是洞察一切却也承载太多的凤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微光。她轻轻晃了晃酒杯,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我希望……能用天上的谜题,找到一个人间的答案。”
冯绍文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她看着眼前好友清瘦的侧脸,那上面还带着未散尽的少年锐气,却也早已刻满了生活磋磨留下的早熟与沉郁。这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了压在符瑾瑜脊背上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一切,也看到了她试图从无尽深渊中挣脱而出、伸手触碰星空的执拗。一种深切而复杂的动容在她心中漾开,为这受了太多罪、却始终未曾放弃寻找答案的友人感到由衷的高兴。她没再说什么,只是举起杯,轻轻碰了一下符瑾瑜的杯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带着一身微醺的暖意和难得松弛的心情推开家门时,符瑾瑜脸上那点罕见的柔和瞬间凝固了。
餐厅的灯亮着,桌上摆着几盘显然精心烹制却已然凉透的菜。符瑾瑶抱着手臂靠在厨房门框上,脸色沉得能滴出水,嘴角那天然上扬的弧度撇成一个极其不爽的弧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尴尬的沉默,以及来自母亲房间方向若有似无的冷嘲热讽——“热脸贴冷屁股”之类的字眼碎片般飘过来。
符瑾瑜这才猛地想起,下火车前似乎……是顺口答应过比完赛回家吃饭。酒精让大脑变得有些迟钝,巨大的喜悦和与冯绍文难得的敞开心扉,让她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面对一室冷清和妹妹明显压抑着怒气的脸,符瑾瑜一时有些无措。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任何理由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符瑾瑶的阴阳怪气已经砸了过来:“哟,大科学家还知道回来啊?还以为你直接上天了呢。我还以为你待临安不回来了呢,绿城小破屋里的残羹冷饭怕是早就配不上您了吧?”
若是平日,符瑾瑜大概会用更冷的沉默回击,或者干脆忽略,转身投入自己的事情。但此刻,酒精柔软了她的防御,卸下了她一部分惯常的冷静盔甲。那些尖锐的话语听起来不再那么刺耳,反而让她清晰地感知到话语底下那份被忽略的委屈。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走开。只是沉默地走上前,在符瑾瑶有些错愕的目光中,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
这是一个带着清浅酒气的、有些笨拙却异常温和的拥抱。符瑾瑜的身上还带着外面夜风的微凉,但怀抱却有一种难得的柔软。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这个简单的动作,传递着无声的歉意。
符瑾瑶僵硬的身体在这个拥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硬话,但最终只是别扭地哼了一声,声音闷在符瑾瑜的肩窝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恭喜了啊。”
符瑾瑜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这才松开手。
她走到餐桌前,拿起筷子,安静地吃了一些已经凉掉的菜。味道其实不错,能看出符瑾瑶花了心思。她吃得很慢,吃完起身,和依旧别别扭扭的符瑾瑶一起,将剩下的菜仔细用保鲜膜封好,放入冰箱。
洗完澡出来,热水和酒精共同作用下,疲惫和睡意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符瑾瑜的意识有些模糊,她甚至忘了爬上自己的上铺,径直就倒在了符瑾瑶的下铺床上。身体陷入柔软的被褥,鼻尖萦绕着熟悉的、甜腻的沐浴露香气——和符瑾瑶身上的一样。
她闭上眼,感觉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懈片刻,那些关于未来的、沉重的安排似乎已经稳步推进了一大截,心里的那块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角,让她得以喘息。
她几乎是立刻沉入了半梦半醒的迷蒙状态。
符瑾瑶洗完澡进来,看到的就是姐姐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床上的景象。她愣了一下,放轻脚步走过去。台灯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符瑾瑜安静的睡颜,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和疲惫,显得有些脆弱。她悄无声息地躺到姐姐身边,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微湿的发丝里,深深呼吸着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洗发水味道,一种扭曲的满足感和安心感缓缓弥漫开来。
符瑾瑜在睡梦中模糊地感知到身边的动静和贴近的体温,但她太累了,也太久没有这样放松过,只是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并没有抗拒,反而是一种全然的放任。
被忘记的不满和之前积攒的委屈忽然又涌上心头,符瑾瑶张开嘴,有些用力地咬在了符瑾瑜单薄的肩膀上——这是她从小被符瑾瑜惯出来的臭毛病,一生些自己不好意思明说的闷气,就喜欢用这种方式在她姐身上留下印记。
轻微的刺痛让符瑾瑜从混沌的边缘微微清醒过来。她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肩上那个清晰的牙印,触感温热而湿润。
然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极其自然地、带着残留的睡意和纵容,轻轻拍了拍环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声音含混而温柔:“行了……别气了。”
说完,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闭上了眼睛。那个牙印对她而言只是符瑾瑶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别扭的撒娇,沉重的呼吸很快再次变得均匀,她又一次沉入了睡眠之中,将那个清晰的印记和身后妹妹复杂难辨的目光,一同留在了昏暗的灯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