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九月初的黄昏,暑热未消,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黏腻的倦意。竞赛班的强化课程告一段落,教学楼里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埋头苦读的身影。
冯绍文背着书包,安静地靠在物理竞赛班门外的走廊墙壁上,冰凉的瓷砖透过薄薄的夏衣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她刚从生物实验室出来,身上还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福尔马林和消毒水混合的清冷气味。门内正在进行一场限时测试,寂静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细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终于,收卷铃尖锐地划破了走廊的宁静。门被推开,学生们鱼贯而出,脸上大多带着高强度脑力消耗后的空白或释然。冯绍文直起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落在最后的身影。
符瑾瑜正低头整理着书包,侧脸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低垂的、平直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但她走出来的步伐却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锐利的稳定感。
“好了?”冯绍文走上前,声音不高。
符瑾瑜闻声抬头,看到是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微微颔首:“嗯。等很久了?”
“刚下课。”冯绍文打量着她,目光敏锐得像能穿透表象,“今天状态好像回来了。”
符瑾瑜没说话,只是拉上书包拉链,动作间露出一截手腕,瘦削,却隐约能看见用力时绷起的肌腱线条。她前段时间那种难以捉摸的、偶尔会出现的微小失误,如同精密仪器上沾染的微尘,随着符瑾瑶夺冠消息的确认,仿佛被彻底吹拂干净。今天的限时测,她重新回到了那种无可指摘的、绝对第一的水准。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融入傍晚稀疏的人流,走向地铁站。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地铁车厢里不算拥挤,但也没有空座。她们站在微微晃动的车厢连接处,抓住头顶冰凉的横杆。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城市黄昏的模糊光影,车厢内LED屏幕的光线冷白,映照着乘客们疲惫或麻木的脸。
空气沉默地流动了一会儿,只有列车运行的噪音。
“瑾瑜。”冯绍文忽然开口,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显得异常清晰。
符瑾瑜侧过头看她,眼神带着询问。
“前段时间,你一直在被家里的事影响。”冯绍文直接而沉静地看着她,语气是陈述,而非疑问,“如果你能彻底放手,让阿姨,让瑾瑶,甚至让瑾琀,都自己去面对他们自己的人生……”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穿透力,“你会比现在轻松很多,甚至水平远不止现在这样。”
符瑾瑜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想别开视线,想用一句“没什么”或者“都解决了”搪塞过去。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用沉默或简短的否定筑起高墙,将所有试图探询的关心拒之门外。
但冯绍文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的目光像温和却执拗的水,静静流淌,不容回避。
“这次别想混过去,”冯绍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坚决,“我不信你这么敏锐的人,会没发现瑾瑶……已经被你惯得有些问题了。”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选择了这个相对温和,却一针见血的表述。
符瑾瑜唇线抿紧了一瞬,车厢顶灯的光线落在她脸上,照得她脸色有些苍白,眼底的青黑无所遁形。她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快速掠过。
最终,她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里裹满了无法为外人道的沉重和疲惫。
“我也没办法,”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过的哑,“绍文,两个妹妹……某种程度上,算是我带大的。”她顿了顿,像是艰难地吞咽下某种苦涩,“她们对我依赖重一些,也……正常。”
这话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一种无力的辩白,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又是一阵沉默。
列车驶入全黑的地下隧道,巨大的噪音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淹没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在这片震耳欲聋的黑暗里,符瑾瑜忽然松开了抓着横杆的手。
她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像是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将身体的重量,轻轻地、疲惫地靠在了身旁冯绍文的肩膀上。
额角抵着好友微凉的单薄肩线,她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轰鸣声彻底吞没,却清晰地落在冯绍文耳中。
“无论怎么样……都只能先这样了。”她的话语里透着一股认命般的倦怠,“我没有别的办法能让这段最难的日子,相对平稳地过下去了。”
冯绍文的身体僵了一瞬,她能感觉到肩头传来的重量,以及那份重量之下,符瑾瑜从未示于人前的、几乎要压垮她的疲惫。所有准备好的、更进一步的劝诫和剖析,在这一刻忽然都失去了分量。
她沉默下来。也许逼符瑾瑜此刻就想清楚、做决断,未免太过残忍和不切实际。当务之急,是竞赛,是即将到来的背水一战。
想到这里,冯绍文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犹豫了一下,然后极其轻柔地、拍了拍好友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笨拙的关切。
列车冲出了隧道,窗外重新投入晃眼的光亮,车厢内恢复之前的噪音水平。
冯绍文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承受着肩头那份沉甸甸的依靠。符瑾瑜也没有动,依旧闭着眼,仿佛在这短暂的、摇摇晃晃的旅程中,偷得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喘息。
符瑾瑶载誉归国的日子比预想中拖沓了好几天。
国家队的老师安排了庆功、采访,还有与一些棋协领导、赞助商的会面,一套流程走下来,回到绿城时,夏末的燥热已然透出几分疲沓的倦意。
她拖着行李箱推开家门时,符瑾瑜正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拢着她清瘦的侧影,面前摊着厚厚一叠复赛模拟卷。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眼下是连日鏖战留下的青黑,但眼神却比往日清亮些许——预赛全省第五的成绩单刚刚出炉,像一针强心剂暂时压下了积年的疲惫。
“回来了。”符瑾瑜放下笔,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是目光在符瑾瑶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片刻。
“嗯。”符瑾瑶把行李箱随手立在墙边,打量着姐姐,嘴角习惯性地上扬,左眼下的小痣也跟着生动起来,“姐,你好像又瘦了点。”
符瑾瑜没接这话,只是站起身:“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一会儿出去吃饭。”
“出去吃?”符瑾瑶有些意外,她们家的消费向来精确到每一分钱,下馆子是极为奢侈的事。
“嗯。”符瑾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那是她七月份最后一次兼职家教结算的薪水,“给你接风。”
餐馆选的是家口碑不错的粤菜馆,环境清雅,冷气开得很足。菜单递上来,符瑾瑜看得很仔细,点了一个清蒸鲈鱼,一个白灼菜心,一个啫啫鸡煲,最后,目光在甜品栏停顿了一下。
“再加一个杨枝甘露。”她合上菜单,对服务员说。
符瑾瑶正在倒茶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
她抬眼看向姐姐,符瑾瑜的神色很自然,仿佛只是点了一道再寻常不过的甜品。那道甜品的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那是很多年前,她们还很小,偶然经过一家昂贵的港式茶餐厅,玻璃橱窗里陈列着一碗色泽诱人、挂着水珠的杨枝甘露。符瑾瑜当时扒着橱窗看了好久,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渴望。但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捉襟见肘,符瑾瑜最终只是用力拉着妹妹的手,沉默地将她带离了那里。那句没说出口的“下次给你买”,像一颗被埋进时间流沙里的种子。
符瑾瑜显然还记得,并且,她以为瑾瑶还会喜欢。
符瑾瑶垂下眼,没说什么,唇角那点惯有的、上扬的弧度微微收敛了些。
有些东西是有时限的,比如对甜食的狂热。常年控制体重、保持竞技状态,她的味蕾早已被符瑾瑜用最实惠的价格养出了属于棋手的清淡口味,那些曾让她心心念念的糖分,如今只会让她觉得甜腻齁嗓子。她现在想要的,不是一碗过时的甜品。
菜陆续上齐。
符瑾瑜吃得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符瑾瑶絮絮叨叨地讲蒙特西尔瓦诺的见闻——古老的街道、难吃的运动员食堂、形形色色的对手、还有比赛间隙偷溜出去喝到的味道奇怪的当地咖啡。符瑾瑶讲得眉飞色舞,语气轻快,试图用那些鲜活的异国色彩驱散姐姐周身那种沉郁的疲惫感,仿佛这样就能将两人重新拉回那个同步的、只有彼此的世界。
讲到最关键的那局棋,对阵上届冠军那个俄罗斯少年时,符瑾瑶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绷紧的弦音,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筷子:“……那一步弃兵,我真的犹豫了很久,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你以前跟我说过的那些残局思路……”
符瑾瑜听得异常专注,筷子停在半空,连呼吸都放轻了。直到符瑾瑶最终吐出“赢了”两个字,描述完对方推子认负的场景,她才清晰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裹挟着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经年的筹谋、孤注一掷的押注、还有那几乎将她压垮的期望。
她抬起眼,看向对面神采飞扬的妹妹,脸上那种惯常的、如同冰封湖面般的沉静,竟罕见地融化了一丝。一个极浅淡的、却真实存在的笑容,如同开的细微涟漪,在她唇角轻轻绽开。她伸出手,越过桌上的杯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摸了摸符瑾瑶的脸颊。
“做得很好,”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却透着一股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柔软,“是好孩子。”
然而,就在她准备抽回手的瞬间,符瑾瑶却猛地抬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符瑾瑜一怔。
下一秒,符瑾瑶偏过头,将脸颊更深地、近乎贪婪地埋进了姐姐的掌心。
那只手,明明和她出自同一基因模板,尺寸轮廓几乎一模一样,却因为常年握笔、做家务、以及无声承载着生活重压,而显得更加骨感纤瘦,指腹和掌心带着粗糙的薄茧,温度微凉。
符瑾瑶闭着眼,用力呼吸着,试图从那只熟悉又陌生的手上,捕捉到一丝遥远的、属于童年同步时期的温暖气息,而不是如今这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牺牲与付出感。
符瑾瑜的手轻轻颤了下,最后没有选择再次抽回手,而是纵容妹妹这一刻的依恋,给这个刚刚凯旋的冠军一些她想要而自己也恰巧拿得出手的奖励。
碗里的杨枝甘露,冰雾渐渐散去,露出金黄粘稠的内里,甜腻得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