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高二学期的开端,空气里除了秋季的干燥,还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硝烟味。物理竞赛省队的选拔结果张贴出来,符瑾瑜的名字赫然在列,排在靠前的位置。消息传来时,她正利用课间十分钟给符瑾瑶发短信,提醒她晚上加练一组残局。
周围有相识的竞赛同学投来或羡慕或祝贺的目光,她只是淡淡地扫过那张名单,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只是确认了一个不出所料的结果。她收起手机,指尖在屏幕裂痕上无意识地蹭了一下,转身走向物理教研组办公室。
办公室里,教练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正和其他几位入围省队的同学说着后续的培训安排和全国赛的展望。符瑾瑜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直到教练注意到她。
“符瑾瑜?恭喜!这次发挥得很稳定……”教练的话说到一半,对上她那双沉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过度疲惫的凤眼时,笑容微微敛起,“怎么了?有事?”
“老师。”符瑾瑜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我申请放弃这次省队资格。”
空气瞬间凝滞。旁边几个正兴奋讨论的学生也戛然而止,震惊地看向她。教练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眉头拧紧:“你说什么?符瑾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全国赛的机会,顶尖大学的敲门砖……”
“我知道。”符瑾瑜打断他,语气依旧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我打算明年再试。”
“为什么?”教练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不赞同,“你的实力完全可以在今年全国赛上冲击奖牌!明年变数太大,而且……”
“个人原因。”符瑾瑜没有解释,只是重复道,用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我需要再多一年时间准备。”
教练盯着她看了许久,试图从她那张没什么血色的、唯有眼底阴影浓重的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但他最终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和疲惫。他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沉痛:“符瑾瑜,你这是……你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你会后悔的!”
符瑾瑜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刚走出办公室没多远,就在走廊拐角遇到了冯绍文。她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或者说,她或许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她靠在冰凉的瓷砖墙面上,看着符瑾瑜,那双总是透着温和洞察力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赞同,有惋惜,更有一种深切的、无法言说的了然。
“值得吗,瑾瑜?”冯绍文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用你几乎板上钉钉的保送机会,去赌她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符瑾瑜的脚步停驻了一瞬。她没有看冯绍文,视线落在窗外被烈日炙烤得有些发蔫的梧桐树叶上。蝉鸣聒噪,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她需要这一年。”符瑾瑜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世青赛……她不能再有闪失。”
她没有说“我需要”,她说的是“她需要”。
冯绍文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知道再多说什么也无法改变符瑾瑜的决定。这个看似冷静理智到极致的灵魂,内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为他人铺路的执拗。她看着符瑾瑜擦着她的肩膀走过,背影清瘦却笔直,像一把宁折不弯的尺,丈量着只属于她自己的路。
新一轮的备赛,从符瑾瑜放弃省队资格的那一刻起,就蒙上了一层更为孤绝的色彩。起点被重置,终点却依旧遥远而苛刻。符瑾瑶需要先从绿城棋院的选拔中杀出,跻身全国青少年锦标赛,再从那强手如云的战场上夺取冠亚军,才能拿到最后一张世青赛的门票。一年时间,从头开始,每一步都不能踏错。
生活仿佛被上了发条,且旋钮被符瑾瑜亲手又拧紧了好几圈,节奏快得几乎要擦出火星。
符瑾瑶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或许是姐姐更加沉默瘦削的身影,又或许是某种双胞胎之间难以言喻的直觉。她没有问,但训练时那股混不吝的随意性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凶狠的专注。她开始主动研究那些过去觉得“无聊”的稳健开局,反复拆解自己世青赛失利的棋局,眼神里的锐光被一种沉甸甸的的东西压得更深。
符瑾瑜则像一架彻底抛弃了冗余程序的机器,将时间和精力压榨到了极致。她重新制定了更严苛的学习和家教计划,同时更加深入地钻研物理竞赛的高阶内容,为明年的背水一战做准备。
她从冯绍文那里要来了那罐买了就没喝过几口的、标签花哨的黑咖啡粉。冯绍文给她时眼神里还带着未尽的话语,但最终只是沉默地递了过去。那咖啡又酸又苦,但提神效果惊人。符瑾瑜开始习惯它的味道,习惯它在深夜强行驱散睡意时带来的、胃部的轻微灼烧感和心悸。
夜晚,她继续扮演符瑾瑶最苛刻的陪练对手,给出的点评更加一针见血,布置的习题难度直线攀升。姐妹间的交流越来越少,往往只剩下棋盘上的落子声、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以及极其简洁的战术指令。
“这里,兑子之后你获得了空间优势,但后续推进太急躁,被反利用了王翼空虚。”符瑾瑜的声音因为熬夜和咖啡的侵蚀,带着一丝砂纸般的沙哑,冰冷地指出问题,“如果这是全国赛,你已经被将死了。重来。”
符瑾瑶有时会被这种高强度、零容错的压迫感逼得情绪失控。对弈时,她会不受控制地快速抖腿,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棋盘边缘。或者在某一步长考后依旧被姐姐毫不留情地击溃时,猛地向后一靠,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更深的夜里,当两人终于结束对弈,各自回到床上,符瑾瑜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陷入昏沉的睡眠时,符瑾瑶会忽然摸黑爬上上铺,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焦躁和破坏欲,在符瑾瑜单薄的肩上用力咬下去。
齿尖陷入疲惫的肌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符瑾瑜在睡梦中蹙紧眉,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或抽气,但不会完全醒来。她太累了,只是下意识地、习惯性地伸出手,胡乱地拍两下妹妹的后背——一种纵容的安抚。
符瑾瑶会在姐姐无意识的纵容里,奇异地平静下来。她松开口,看着那圈清晰的牙印在昏暗光线下泛红,然后安静地缩在姐姐身边,直到符瑾瑜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推开她,才溜回下铺。
她们像两根紧紧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在悬崖峭壁上艰难攀爬,彼此既是对方的支撑,也施加着巨大的压力。一种全神贯注的、摒弃了所有外界干扰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氛围笼罩着她们狭小的房间和更狭小的世界。
母亲偶尔阴冷的视线和嘟囔,被符瑾瑜用更厚的沉默屏障挡在外面。符瑾琀更加安静地缩在自己的角落,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这个家,像一艘超载的小船,在符瑾瑜沉默的掌舵下,朝着一个未知的、却又必须抵达的彼岸,艰难地航行在汹涌的暗夜里。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八月的意大利蒙特西尔瓦诺,阳光炽烈得像融化的琥珀,将古老的石板街道晒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橄榄油味和一种属于地中海的、慵懒的咸湿。但对于聚集于此的全球顶尖青少年棋手而言,这份闲适与他们无关。酒店会议中心被临时改造的赛场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棋子落下的脆响,以及无声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感。
符瑾瑶坐在棋盘前,指尖冰凉。对面是上届世青赛的冠军,一个以心理素质稳定著称的俄罗斯少年。棋局已进入残局,双方子力消耗巨大,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在下巴处悬停片刻,最终滴落在衬衫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听不见周围的任何声音,看不见对手的表情,甚至模糊了时间的流逝。她的整个世界,只剩下六十四格黑白交错的空间,和脑海里疯狂演算的无数种可能性。
这一步,不能错。
符瑾瑜的脸在她极度专注的恍惚间一闪而过,不是现在的符瑾瑜,而是更小的时候,她们还一起学棋,共用一本棋谱。符瑾瑜的手指点在一个复杂的变招上,声音平静无波:“记住这里,瑾瑶。弃掉这个车,不是结束,是开始。”
弃掉这个车……
符瑾瑶的目光猛地锁定在棋盘一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被遗忘的边线兵。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窜入脑海。这不是常规解法,这更像是……赌博。
但姐姐说过,计算到极致,绝境下的赌博,叫妙手。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却异常坚定地,推动了她思考了近二十分钟的那一步棋——一个看似自毁长城、白白送予对方一子的弃兵。
对手显然愣住了,抬起头,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仔细看了看这个来自中国、在去年没资格跟他进行对弈的女孩,随即陷入了长考。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符瑾瑶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利用对方思考的时间,飞速推演着后续十几步的可能走向。每一个变化,都像一根钢丝,她走在上面,下方是万丈深渊。
对手最终选择了一个看似最稳妥的应对。
符瑾瑶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回应。她的后续招法如狂风暴雨,又精准得像预设好的程序,每一步都打在对方因那手弃兵而暴露出的、最细微的弱点上。优势像滚雪球般积累,最终化为无可逆转的胜势。
当对手最终推到国王认输时,符瑾瑶看着棋盘有几秒钟的茫然。周围似乎有掌声,有闪光灯,但她好像被隔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罩子里。
直到裁判正式记录下赛果,直到她站起身,看到一旁中国队的随队教练激动得有些发红的脸,一种极其缓慢的、近乎麻木的实感才一点点渗入四肢百骸。
赢了。
冠军。
世界冠军。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雀跃,甚至没有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她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自己依旧有些颤抖的指尖,然后慢慢握成了拳。左眼下的那颗小痣,在赛场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颁奖仪式上,她站在最高领奖台上,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牌,手里捧着奖杯。奏响国歌时,她看着面前展开的五星红旗,眼神却有些失焦。狂喜、激动这些情绪似乎延迟了,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脱的疲惫覆盖。
她拿出手机,避开喧闹的人群,走到相对安静的走廊。第一个电话,毫不犹豫地拨给了符瑾瑜。
绿城此时应是深夜,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那边传来符瑾瑜带着浓重睡意的、沙哑的声音:“……瑾瑶?比完了?”
“嗯。”符瑾瑶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姐,赢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符瑾瑜似乎彻底清醒了,背景传来窸窣的起身声,可能是怕吵到别人。
“……冠军?”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缥缈。
“冠军。”符瑾瑶重复道,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奖杯冰凉的边缘。预想中的狂喜没有出现,汹涌而来的,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安心和无边空茫的复杂情绪,还有一丝……委屈?她想听姐姐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符瑾瑜的声音传来,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平时软了一丝丝,像坚冰裂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很好,辛苦了。”
没有过多的夸奖,没有激动的话语。但这简单的几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符瑾瑶紧绷了近半个月的情绪闸门。鼻尖猛地一酸,视线迅速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哽咽泄露出去。
“东西收拾好,别丢了。”符瑾瑜在那头继续嘱咐,声音里带着她特有的、冷静的关切,“剩下的事情我们回来再说。”
“嗯。”符瑾瑶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挤出一个小小的、带着鼻音的音节。
挂了电话,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眶里的湿意逼退。走廊尽头传来队友和教练寻找她的呼喊声,带着兴奋和喜悦。
她抹了一把脸,重新挺直脊背,脸上恢复今年才带上的那种符瑾瑜式的、略带疏离的平静。
赢了。
为姐姐赢的。
她们的第一步,终于走出去了。
她转身,走向那片属于胜利者的喧嚣,背影单薄却笔直,像一株终于刺破冻土、迎向未知风雨的植物。而远方绿城的深夜里,符瑾瑜握着早已结束通话的手机,在黑暗中静静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泛起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