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齿轮,在一种高强度、低情绪的节奏下精准而压抑地向前滚动。
符瑾瑶的世青赛集训通知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催促着每一分每一秒。符瑾瑜的时间表被压缩到极致,精确到分钟。
周一到周五,符瑾瑶白天在校按部就班,晚上则是雷打不动的“瑜式特训”。先是两小时的文化课补习——符瑾瑜拿出给初中生备课十倍的严谨,将高中知识点拆解重塑,用最精炼的语言和最具代表性的例题塞进符瑾瑶那并不总专注于课本的大脑里。符瑾瑶有时会不耐烦,用笔帽戳着试卷抱怨:“姐,这题超纲了吧?”符瑾瑜眼皮都不抬,笔尖点着题目旁边的注解:“去年自主招生考过类似变形,高考很有可能放在压轴,需要掌握。”
补课结束,短暂的休息时间被符瑾瑶用来啃水果或发呆,符瑾瑜则快速批改周末家教学生的作业。接着便是棋盘上的厮杀。小小的折叠棋桌支在房间角落,姐妹俩相对而坐。符瑾瑜扮演着各式各样的对手,从稳健的古典派到刁钻的现代超攻型,她研究瑾瑶未来可能遇到的强敌棋谱,模拟他们的风格,陪练强度甚至超过瑾瑶周末白天的正式训练。灯光下,棋子落盘的脆响、计时器的滴答声和符瑾瑜偶尔简洁的点评交织,常常持续到深夜。
周末更是忙得人一阵阵耳鸣。从周六清晨六点睁眼开始,一直到周日晚上九点,符瑾瑜的时间被切割成一个个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的单元,卖给不同基础、不同悟性但同样需要提分的初中生。她说话说到喉咙发干,讲题讲到指尖被试卷摩擦得发烫,只有在学生低头演算的间隙,才能端起早已冷透的水杯抿一口,目光放空地看向窗外,短暂地歇一歇过度使用的头脑。
母亲的存在像房间里一抹挥之不去的阴湿雾气,她似乎格外见不得符瑾瑜这种“拼命三娘”的架势,或许是因为对比出她的无能,又或许是单纯的心理扭曲。她不敢去惹看起来就不好惹的符瑾瑶,也不敢对沉默却倔强的符瑾琀过多指责,于是所有恶毒的倾泻口便对准了符瑾瑜。
“天天熬天天熬,眼睛都快瞎了,能考出个什么名堂?人家从初中就开始请名师搞竞赛的,是你这种野路子能比得上的?”母亲的声音总是那种柔软的、仿佛带着关切的调子,内容却像淬了毒的针,“瑶瑶那个亚军,也就是运气好,碰上的对手不强,你还真当她能拿世界冠军了……琀琀以前多活泼的孩子,现在被你管得,半天憋不出一个屁,跟个自闭症一样,以后怎么办哦……”
这些话通常发生在符瑾瑜争分夺秒扒饭、或是深夜终于能瘫坐在椅子上喘口气的时候。像苍蝇的嗡嗡声,不致命,但持续不断地骚扰着神经最疲惫的末梢。
符瑾瑜大多时候是沉默的,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屏障将那些话语隔绝在外。只有极偶尔,当母亲的话精准地戳中她内心深处自己也怀疑的某个点时,她会猛地抬起头,眼神冷得像冰,呛回去一句:“至少我在赚钱。”或者“总比被人骗进传销强。”话语不长,却总能瞬间让母亲噎住,脸色青白交错,最终悻悻然地走开,留下更令人窒息的寂静。符瑾瑜则深吸一口气,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重新埋下头,继续演算、备课、或是检查瑾瑶的习题。
她像一个尽职的坝,将所有来自母亲的负面攻击牢牢挡在自己这一侧,尽力不让那些污泥浊水溅到两个妹妹身上。只是堤坝本身,在一次次冲刷下,内部的裂痕或许只有自己知道。
周末出门家教前,她会给符瑾瑶列好清单:从棋院回来后需要完成的棋谱研究、她额外布置的数学习题,还会交代一句“看着点瑾琀,让她把周末作业写完,别只顾着鼓捣她那些小零件。”
符瑾瑶通常会懒洋洋地应一声,视线还粘在手机屏幕的棋局分析上。等符瑾瑜晚上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家,检查进度时,往往发现棋谱研究了,数学题做了大半,但符瑾琀的作业依旧写得我行我素。
“她非要先做完那个破模型才肯动笔,我能怎么办?”符瑾瑶理直气壮,符瑾瑜也只能揉着发痛的额角,叹口气,再去小妹妹房间看看情况。
深夜,一天的补课和陪练终于结束,符瑾瑜觉得自己的肩颈和腰背僵硬得像一块锈蚀的铁板,稍微一动就酸涩难当。符瑾瑶主动地凑过来,把她按在自己的下铺床边。
“别动,给你松松。”符瑾瑶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兴致勃勃,手上已经抹了不知从哪弄来的、味道清爽的乳液,声称自己从网上学了一套专业的按摩手法。
符瑾瑜挣扎,含糊地拒绝:“不用……很晚了,你赶紧睡觉,明天还要……”
但符瑾瑶的力气不小,而且一旦开始,那带着恰到好处力道的手指摁压上酸痛僵硬的肌肉时,一种混合着酸胀和奇异的舒缓感便会迅速击垮符瑾瑜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力。
“姐,你有你的梦想吗?”
“怎么这么问?”
“就是想知道。”符瑾瑶跨坐在符瑾瑜的腰上揉着她僵硬的斜方肌,“你总不能一直把重心放在我和瑾琀身上。”
空气陷入长久的沉寂,当符瑾瑶以为自家姐姐因为自己的按摩手法睡过去时,符瑾瑜忽然开口:“学天文吧,我挺喜欢星星的。”
符瑾瑶手指精准地找到背部肌肉紧绷的结节,用力揉开,带来一瞬间尖锐的酸软,随即是扩散开的松快。符瑾瑜紧绷的身体慢慢软下来,过度透支的精力在这一刻终于见到尽头,意识像遇热的蜡,迅速融化、模糊。在符瑾瑶按到后腰或肩胛骨的时候,控制不住地沉入黑暗的睡眠之中。
第二天,她在符瑾瑶下铺那带着甜腻沐浴露香味的被褥里醒来,窗外天光微亮,身体是久违的、仿佛被重新拼凑过的轻松感。她不得不承认,撇开所有别的不谈,符瑾瑶这手按摩技术,确实有点东西。
这样的日子,高强度、低情绪,像一场持续了三个月的漫长雨季,潮湿、压抑,却又在压抑中生出一种扭曲的、相依为命的共生感。有的时候符瑾瑶在抱着因为按摩睡在下铺的符瑾瑜时会产生一种难以言明的安全感,仿佛两人退行回了胎儿时期,同卵双胞胎共享一个胎盘,脐带也密不可分的缠绕在一起。这也许是符瑾瑜营造的高压环境中为数不多能让人感受到温情的时刻。
三个月后,那封来自鹏城龙岗国际象棋基地的集训通知正式到达,像一道划破阴霾的闪电,既预示着分离,也预示着新的开始。
符瑾瑜请了半下午假,没去家教。她拿符瑾瑶的行李箱,开始一丝不苟地给妹妹整理行装。从集训用的棋谱、笔记、常用药,到比赛时的正装、鞋袜,甚至考虑到国外可能的气候变化准备的薄外套……她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逐一核对,折叠放好,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无数次。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符瑾瑶盘腿坐在上铺看着,偶尔指挥一句:“那件蓝色的衬衫不要,领子太硬了。”符瑾瑜便默不作声地将那件衬衫拿出来,放在一旁。
夕阳的光透过窗户,落在符瑾瑜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阴影。她清点着行李箱侧袋里的外币和应急人民币,神色专注。
符瑾瑶看着姐姐的侧影,忽然安静下来。并不十分清透的光线从符瑾瑜的背脊掠过,她第一次注意到她姐在这三个月里也瘦了不少,一节节圆润的脊骨在柔软面料的长袖下显出嶙峋的痕迹。
“姐。”
她忽然开口,引得符瑾瑜直起身来看她。
符瑾瑶看着那双和自己同样锐利却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下只能显出疲惫的眼,感觉喉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只能发出有些干涩的声音:“我会好好比的。”
她不敢承诺奖项,因为心里清楚,如果承诺了却做不到,符瑾瑜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会积攒上十分的失望。
“嗯。”符瑾瑜应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整理妹妹的行李,“我知道。”
符瑾瑶飞往鹏城龙岗后,绿城的家仿佛被抽走了一部分过于活跃的喧嚣,只剩下沉闷和滞重的空气。符瑾瑜的生活节奏并未放缓,反而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绷得更紧。她依旧在学校、家教点和家之间三点一线地奔波,像一台精密而过度磨损的仪器,维系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表面上的正常运转。
龙岗基地的训练生活是封闭而高压的。符瑾瑶偶尔会在训练间隙,或是深夜躺在宿舍床上时,掏出手机给符瑾瑜发信息。内容琐碎而跳跃:抱怨食堂千篇一律的清淡口味,分享某个对手棋路里有趣的漏洞,偶尔也会在输掉一场内部对抗赛后,发来一个简短的“烦”字,或者仅仅是一个句号。
这些信息穿越千里,落入符瑾瑜那台屏幕有细微裂痕的旧手机里。它们抵达的时间往往是她正埋头给初中生讲解几何模型时,或是正盯着符瑾琀默写英语单词时,又或是深夜她强打精神研究《朗道十卷》时。手机屏幕亮起的微光,有时能短暂地吸引她的视线。
她有时会立刻回复,言简意赅到近乎冷漠:“收到。”
“专注训练。”
“正常,复盘。”
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攒着。那些零碎的信息像飘落的雪花,暂时堆积在微信的置顶,直到三四天后,她或许在某个周末家教的间隙,或许是在深夜终于处理完所有事情的片刻空白里,才会逐一翻阅,然后用一种近乎批注的方式,集中回复。逻辑清晰,指向明确,没有任何冗余的情绪表达。
符瑾瑶似乎也习惯了这种交流模式,她并不期待即时回应,只是固执地发送,像是一种定期确认联结的存在。
世青赛的消息符瑾瑜是通过网络新闻知道的。她看到符瑾瑶止步四强的快讯时,正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照亮她面前摊开的厚重竞赛书。她盯着那条简讯看了几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边缘摩挲了一下,然后平静地关掉了网页,继续演算那道关于电磁场的难题。
母亲也看到了新闻,晚餐时,那带着柔腻恶毒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就说吧,全国亚军那是撞大运了,真到了国际上,人家可不吃她那一套野路子……白瞎了那么多钱……”
符瑾瑜握着筷子的手指紧了紧,但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快速地扒完碗里最后几口饭。她起身收拾碗筷,水流声哗哗地盖过了母亲后续的嘀咕,把所有翻涌的情绪,连同那些污言秽语,一起死死摁在了水下。
符瑾瑶回来的那天,绿城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十一月的冷意直钻骨缝。
机场大厅光线明亮,人流匆匆。符瑾瑜请了半小时假,安静地站在接机口。她看到符瑾瑶拖着行李箱走出来,身上还穿着国家队的队服外套,神情不像往日那般飞扬,嘴角那天然上扬的弧度似乎也被压平了些许,左眼下的那颗小痣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醒目。
符瑾瑶也看到了她,愣了一下,完全没料到她会来。两人对视一眼,符瑾瑶先挪开了视线,脚步有些拖沓地走过来,像一只打了败仗、却仍强撑着不服输的猫,浑身的毛都耷拉着,却又隐隐期待着什么——或许是一顿严厉的斥责,或许是一个寻常姐妹间会有的无意义的安慰。
符瑾瑜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自然地上前一步,伸手接过了符瑾瑶手中的行李箱拉杆。冰冷的金属触感沁入掌心。她沉默地拉着箱子走了两步,然后,像是经过了极其短暂的思索,她停下脚步转过身,伸出另一只手臂,轻轻地、甚至有些僵硬地抱了符瑾瑶一下。
这个拥抱很短促,一触即分,几乎不带任何暖意,更像一个象征性的动作。但符瑾瑶却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极其罕见的拥抱给定住了。她甚至能感觉到姐姐手臂掠过她后背时那瞬间的紧绷和快速撤离。没有言语,没有责备,也没有泛滥的安慰。就是这个沉默的、克制到极点的拥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轻轻敲碎了符瑾瑶心上那层硬壳。
那一点突如其来的、干燥而短暂的温暖,像细小的电流,窜过她冰凉的四肢百骸。失望吗?好像没有。被安慰了吗?似乎又有那么一点。一种更加酸涩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低下头,用额发遮住瞬间有些发红的眼眶,喉头滚动了一下,把所有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咽了回去。再抬头时,她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带着点混不吝的神情,只是声音有点哑:“走吧姐,饿死了。”
“嗯。”符瑾瑜应了一声,拉着行李箱转身走在前面。背影清瘦而挺拔,一如既往地扛着所有沉默的重量。
回程的地铁里,两人都很安静。失败已成定局,无需再提。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沉默地消化,然后继续前行。符瑾瑜已经开始在心里重新规划接下来一年的时间和资源分配,而符瑾瑶,则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郊区街景,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还有一年,她磨得起,也必须磨出来。为了她姐对身体的压榨,也为了她从未在嘴上说,但她和小妹都清楚且感激的“计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