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01.
符瑾瑶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酒店窗帘粗糙的纤维,视线落在窗外。山城的夜色被稠密的霓虹浸染,江面倒映着破碎的光带,一种喧嚣的孤寂感油然而生。明天,棋盘就是她的战场,六十四格,黑白分明,本该是能让她全身心投入、忘却一切的领域,此刻却像一片望不到边的迷雾。
失眠。
这两个字对于精力似乎永远耗不尽的她来说有些陌生,但此刻却真切地啃噬着她的神经。不是因为紧张棋局,那些复杂的变例和杀王技巧早已烂熟于心。是一种更深层的不安,一种……脱离了某种既定轨道的悬浮感。
姐姐不在身边。
她们的人生轨迹自从姐姐放弃象棋那一刻起,就出现了偏差。尽管后来姐姐以另一种更沉重的姿态强行维系着两人的联结,但这种“不同步”始终像一根细刺,扎在符瑾瑶心里。此刻,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准备迎接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而符瑾瑜却在千里之外的绿城,被那个像一只扒在她身上吸血的大蚂蝗一样的家狠狠绊住——这种不同步感被无限放大。
符瑾瑶时常无法理解符瑾瑜,两人从童年时期一起下棋时的棋风不同,到少年时期在配色上相似却在风格上大相径庭的日常穿着,她也问过她姐,为什么别人家的双胞胎都复制粘贴,但她们俩却没那么像。符瑾瑜当时只是愣了一下,然后给了一个相当精准的回答:“可能因为她们真的只是复制粘贴,而我们是彼此的镜中人。”
两人都长到这个岁数后符瑾瑶倒是不再追问了,那似懂非懂的理解变成一种无言的了然。她没办法理解符瑾瑜那种过于夸张的对她个人的压榨,只能做到尽量跟着她的安排走,压着自己随时在躁动的思想去听她的话,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些她的压力。
“哟,我们的冠军候选人这是……在酝酿什么惊天动地的情绪呢?”带着戏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任朝冉抱着手臂倚在浴室门框上,锐利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嘴角勾着一丝了然的调侃,“还是说,想你家姐姐想到睡不着了?”
符瑾瑶懒懒地瞥了她一眼。任朝冉是少数能平等地在智力和气势上与她交锋,并且毫不客气地点破她那点隐秘心思的人。她懒得否认,也无需否认,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滚蛋。”她没什么杀伤力地回了一句,心里那点烦躁却奇异地被这句话勾得更鲜明。她需要听到符瑾瑜的声音,现在就需要。
“行,我滚去睡觉,养精蓄锐明天看你怎么大杀四方。”任朝冉耸耸肩,精准地踩中了符瑾瑶的痛点,“或者阴沟里翻船?”她笑着倒在自己的床上,留下符瑾瑶一个人盯着重庆的夜景。
酒店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符瑾瑶拨通了视频电话,屏幕亮起,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屏幕那端亮起来,符瑾瑜的脸出现在镜头前,但摄像头很快被关掉。
“等一下。”她说。
随后电话另一端传来拖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和木门打开时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以及门被关上时一点小小的声响。
“还没睡?”符瑾瑜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她的声音被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她总是这样,仿佛永远处于一种高速运转后的冷却状态。
“嗯。”符瑾瑶应了一声,有点不满地撇了下嘴,“姐,你把摄像头打开,我想看看你。”
手机另一端寂静两秒,随即又是一句“等一下”,以及阳台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
摄像头被打开,符瑾瑶借着城市里微弱的灯光,视线专注地描摹着屏幕里的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因那向下的嘴角、平直下垂的睫毛和沉稳冷感的气质,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感觉。厚重,疲惫,却又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洞察力。
“状态不好?”符瑾瑜言简意赅。
“有点静不下来。”符瑾瑶含糊道,她不会直接说失眠是因为想她,那太幼稚,尽管这是事实的一部分。
符瑾瑜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实性,然后开口,语气是分析式的冷静:“明天第一轮对谁?记得他的常用开局吗?”
她条理清晰地问了几个战术问题,给出了几点简洁的建议,完全是理性至上的符瑾瑜风格,精准,高效,直指核心。仿佛符瑾瑶只是一台需要调试的程序,而不是一个因情感波动而失眠的人。
符瑾瑶听着,嗯嗯啊啊地应着。姐姐的建议永远是对的,但她此刻需要的不是这个。
电话那头忽然陷入了沉默。长长的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证明通话还在继续。符瑾瑶也不说话,她知道姐姐还有话要说,她习惯于等待姐姐思考后的结果。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符瑾瑶以为信号断了,符瑾瑜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语调比刚才放缓了一些,似乎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什么东西:“瑾瑶。”
“嗯?”
“这次……就算拿不到冠亚军,也没关系。”符瑾瑜的声音很平静,但符瑾瑶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极细微的滞涩,“你还有一次世青赛的机会。压力不用太大。”
这话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符瑾瑶心里最叛逆的涟漪。几乎是想也没想,那股被她压抑的、对姐姐这种看似“宽容”实则隐含期望的烦躁就冲口而出,带着她特有的尖锐和挑衅。
“但是拿不到冠亚军你就会很失望,”她语速很快,像在陈述一个笃定的事实,“你会不理我。你会觉得你的付出都白费了,然后更拼命地去攒钱、去做家教,把自己累垮,觉得都是我们拖累了你。”
话音落下,电话那端是更长久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符瑾瑶甚至能想象到姐姐此刻隐没在黑暗里的脸上是什么表情——一定是微微蹙起了眉,那双总是洞察一切的风眼里掠过一丝被戳中痛点却又强行压抑的怒意,唇角抿得更紧,整个人像一口骤然被封住的深井,冷气四溢。
“知道还不赶紧去睡觉?”过了好几秒,符瑾瑜才像是终于缓过那口气,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任何情绪,但符瑾瑶就是知道,她已经生气了。
成功了。
一股奇异的、近乎扭曲的满足感瞬间冲散了那点失眠的烦躁。符瑾瑶的唇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左眼下的那颗小痣也仿佛染上了愉悦的光彩。她成功地撬开了姐姐冷静外壳的一丝缝隙,触碰到了那下面因为过度付出和期望而产生的、真实却从不宣之于口的情绪。姐姐在乎,非常在乎,只是她表达在乎的方式永远是牺牲和加压,偶尔流露出一丝“可以失败”的宽容,却反而更印证了其下的沉重期望。
而被自己点破后那罕见的、带着情绪波动的反应,更是最好的安抚剂。
“知道啦知道啦,”符瑾瑶的声音立刻变得轻快起来,带着一丝得逞后的、撒娇般的意味,“这就去睡。姐你也别熬太晚,不然脑袋宕机了就没办法继续做第一名了。”
“……快去睡。”符瑾瑜的声音依旧冷硬,但那股紧绷感似乎消散了一点。
“晚安,姐。”符瑾瑶笑眯眯地挂了电话。
回到房间,任朝冉似乎已经睡着了。符瑾瑶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再是纷乱的棋局或陌生的天花板,而是姐姐刚才那双强压着情绪、却依然在深处泄露出一丝疲惫和在乎的眼睛。
她很快沉入了睡眠。
绿城的家中,符瑾瑜握着已经结束通话的手机,在阳台上站了好久。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模糊而冷清的倒影。胸腔里那股被妹妹一句话勾起的、混合着失望、焦虑、还有一丝被看穿后的狼狈的情绪,才缓缓平复下去。
她几乎赌上了自己的全部,符瑾瑶的每一场比赛对她来说都至关重要。但她更怕的是,过重的压力反而会成为压垮妹妹的稻草。那种矛盾的心理被符瑾瑶精准地撕开,让她一时竟有些失控。
符瑾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理性迅速回笼,将那些无用的情绪剥离、压缩、封存。
她回到屋内,轻轻推开符瑾琀的房间走到她的小床前。
小妹睡得正沉,符瑾瑜伸手,仔细地帮她掖了掖被角,动作熟练而自然。指尖拂过符瑾琀细软的头发,她的目光在那张稚嫩却已显露出独立倔强的脸上停留片刻。
这是一个责任。和符瑾瑶一样,都是她必须扛起的责任。
她回到书桌旁,重新拿起笔。台灯下,摊开的题集依旧在那里。她拿起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重新聚焦在复杂的力学大题上,试图将那个远在山城、轻易就能搅乱她心绪的身影和话语,强行摒除在外。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重新将一切情绪和纷扰隔绝在外。
全国赛的赛场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声的角斗场。空气凝滞,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脆响,计时器按钮被按下的嗒声,以及偶尔压抑的、沉重的呼吸。
符瑾瑶不像其他棋手那样正襟危坐、眉峰紧锁。她时而歪在椅子里,指尖快速敲击着桌面,仿佛在弹奏一首旁人听不见的狂想曲;时而忽然前倾,凤眼里锐光乍现,像终于发现了猎物的踪迹。她的对局往往充满了一种近乎挑衅的华丽,开局看似散漫甚至离经叛道,中盘却骤然收紧,绞杀凌厉,让对手在陷入泥潭般的困惑时才发现已被将死。
“险招。”任朝冉有时会在一旁观战,等符瑾瑶比完离场时抱臂评价,嘴角却带着一丝欣赏的弧度,“你就不能稳扎稳打一次?”
符瑾瑶只是懒懒地掀了下眼皮,唇角一勾:“那多无聊。”
她确实一路“无聊”地过关斩将。输掉的那一盘,对手是从一个比绿城更小的地方突然出现的黑马,棋风诡异,是个纯野路子。符瑾瑶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弃子强攻,最终以微弱的劣势败北。赛后,她盯着棋盘看了足足五分钟,不是懊恼,而是某种饥渴的审视,仿佛要从那失败的残局里汲取新的养分。
最终,亚军。拿到了世青赛的入场券。
颁奖时,灯光有些刺眼。她站在台上,听着掌声,看着台下神色各异的对手和教练,心里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一丝空茫。这份荣誉本身似乎并不能触动她最深的那根弦。她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手指悬在那个熟悉的号码上,最终却只是将它塞回口袋。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需要听到的,不是一句简单的“恭喜”。
回到酒店,喧嚣散去。她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窗外是另一座陌生城市的灯火,同样繁华,同样与她无关。她终于拨通了视频电话。
接通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屏幕亮起,符瑾瑜的脸出现在镜头前,背景是家里书桌台灯昏黄的光晕,旁边还摊着厚厚的竞赛题集。她看起来比之前更疲惫了些,眼下的阴影浓重,但眼神依旧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姐。”符瑾瑶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刚刚经历过剧烈运动后的余韵。
“嗯。”符瑾瑜的视线在她脸上快速扫过,像是在评估她的状态,“结束了?成绩怎么样?”
“亚军。”符瑾瑶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但尾音还是忍不住微微上扬,像一只等待被抚摸头顶、却又故意装作不在意的小兽。
符瑾瑜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喜悦,只是眉宇间那丝惯常的紧绷似乎缓和了毫米:“嗯。辛苦了。”
她的反应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平淡。但符瑾瑶敏锐地捕捉到她垂眸一瞬那眼底极快速掠过的一丝光亮,以及她放在桌面上、无意识蜷缩了一下的手指。
就这一点点,足够了。
“拿到资格了。”符瑾瑶乘胜追击,抛出最重要的信息,眼睛紧紧盯着屏幕里的姐姐,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下半年,世青赛。”
电话那端陷入了更长的沉默。符瑾瑜似乎在处理这个信息,理性地分析其带来的各种后续——费用、时间、训练安排、对手情报……但她最终说出口的,却是一句异常简洁的话:“好。我知道了。”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句明确的夸奖。但符瑾瑶却笑了,左眼下的那颗小痣都仿佛活了过来。她太了解姐姐了。这句“我知道了”,背后是无数个深夜的演算、是即将翻倍的家教课时、是更加精密的计划和沉默的负重前行。是符瑾瑜式的、最极致的认可和承诺。
“教练好像对我还挺满意的,”符瑾瑶换上了轻快的语调,故意用调侃的语气说,“没白费你这么多年给我当陪练啊,符老师。”
符瑾瑜似乎轻轻吁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像是卸下了一点重担:“别贫。绿城棋院那边,后续怎么安排?”
“正要跟你说呢,”符瑾瑶调整了一下坐姿,“带队教练找我谈过了,说接下来几个月让我回去上学,后面世青赛的集训时间定下来了会通知。然后就是是针对这次比赛暴露的几个问题说了下,特别是中局转换那会儿有时太浪……呃,太随意。”她差点把私下里和任朝冉吐槽用的词说出来。
“还有,教练说棋院会承担一部分出国比赛的费用,剩下的……”符瑾瑶顿了顿,目光飘向别处,“剩下的部分,他说可以帮忙申请一些补助,但也需要家里……嗯,需要我们自己准备一些。”
她没说“需要你准备”。但她们都心知肚明。
“嗯,我知道了。”符瑾瑜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这早已在她的预料之中,“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五。”符瑾瑶心里那点因为胜利而产生的虚浮感,渐渐被这种熟悉的、带着沉重压力的“被安排”所填满,变得踏实起来。
“还有事吗?”符瑾瑜问,视线已经微微偏向旁边的题集,“没事早点休息。比完赛也别松懈。”
“没了没了,你学习吧。”符瑾瑶笑嘻嘻地,“晚安,姐。”
“晚安。”
屏幕暗下去。
符瑾瑶把自己摔进酒店柔软的床铺里,望着天花板,嘴角无法控制地高高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