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14-3-6 20:25 编辑
第二幕•春日垆里望初花
云:桑湖东堤头,胡儿往来颇。说得是函箃摄政王首次跨越大沙海开辟西疆商路,亲以桑湖为驿,而后百年,桑湖绿洲商队如织的场面。
而今已是彻底荒芜了。朱蓬驼铃千仞山的桑湖城距此还远,在西伐时便毁了,如今之“桑湖”,只不过承了当年的名儿,是位于冠州边境荒芜高地上的一个小县城,号称是“县”,实际,应当算是个“村”。
降真香牵马拖车到达桑湖,雪止天青,沙地渐浅,龟裂黄土落了一地脏雪,偶尔见了几遛儿灌木,老马也远远绕开,显见是有毒的。降真香正感叹着如何荒凉至此了呢,就模糊看见了倚着大沙丘麓子建起的几处房子,越近些,就见得更多些,再一回神,豁然撞见了一棵枯树,在明镜似的大片天青色里,糙墨般跋扈划开几笔,半面树皮被剥了去,豪刻“桑湖”二字。
过大树牌,就能清楚看见有人出来晨作,三五人,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样子,着窄袖衫登软梆靴,拿了瓮碗笤帚,正在收集干净积雪。
渐闻得歌谣声——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远方客有些惊讶——原来在这荒凉地方,竟也是读得诗书的——曲调诙谐,听者不由驻足。
那些孩子见有外人来,也都抬头来看,歌声渐止,挤成一堆,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降真香把缰绳扔上车,正想上前询问时,看见路口转出个三十多岁的瘦小男人,两手抄在袖里慢悠悠走过来,忽见了自己,登时身形一怔,急急奔过来,还离着四五丈地,就大着喉咙问道:“可是新任县令降真大人?!”
果然民风质朴,竟有如此好客的?!风餐露宿半年有余,降真香此时见状,顿感舒怀,也顾不得什么,忙拱手回礼:“正是……”
一听“正是”,便见男子眼内放光,一个踉跄又折将回去,放足狂奔,拍手吼道:“可算来了!!可算来了!!”声音似悲又喜,闻者哑然。
诸扫雪少年围得更紧些,乌黑眼睛忽忽闪闪绕着远方客。
未及移步,前方靴响声一片,五六人直撞村口,除报信者,为首男人着簇新中原常服,身量富态,却是一马当先,生生将众人甩开半丈路程,扑至降真香跟前一揖折腰。
语声哽咽:“桑湖县令……宇文雍拜接上官!”
降真香讪笑还礼:大人言差大人言差。
见此情境,她大约也醒了八九分——原有旨意:降真香至桑湖接印之日,便是原县令升任之时。可怜宇文大人半年来望断天涯矣。
拍一拍自家白马脖颈——全是你的罪过。
降真香向是个知趣的。
自大树牌到县衙口,光墙黄土遍生荒凉,唯一一座掉了漆彩的纤檐高楼,亦是破损不堪——此为函箃时代桑湖城之东角楼,可见今非昔比。
县衙内已是车马喧嚣。
见无闲地,宇文雍引降真香至院角石桌,令奉茶点。
宇文雍,本在冠州州府为中丞郎,算是个好官,曾再三建议将桑湖周边八处军用水屯拨为民用,期间直说白话终于惹烦上峰,被贬到桑湖五年;如今棱角磨尽、苦头吃足,终于等到降真香下放,得以回迁,故而言语间对降真香很是客气,仔细交代了周边情况,府中事务——粮店、药铺、料场、冬夏过商、结队奔集、八处驻兵水屯……等等等等,巨细无靡。
问:堂上有积案否?宇文雍连连摆手:从无。
少时,那宇文大人才吞吞吐吐:大人呐,这衙上的师爷,还,还有四个衙差,要随我回州府……
降真香当即愣住,过了会儿才将刚刚那口茶顺下去。你要我这么个弱质女流空衙办公?
见状,宇文雍急道:大人是御前良臣,过个一二年定是要回京的……此处常年无事,所谓“衙务”,不过鸡毛蒜皮.......而桑湖出头不易,下官这些年受惠于人,理应报答,也做了承诺,万望谅解!
面对苦着脸的宇文大人,又看看满院子的扶老携幼喜形于色,她一个初来乍到又能有什么办法,笑叹,自斟一杯,点头:无妨。无妨。
宇文雍连连道谢,这时见两人抬着架紫檀床琯摇摇晃晃从里屋过来,急叫“小心”,上前指点直到安置妥当,顺手又开箱验了垫着官瓷的细棉,教再加些。
降真香托着茶杯在旁一愣:“宇文大人,带人走也便罢了,连床柜盆碗一并搬走,你让我如何度日?”
宇文雍回头擦了把汗,尴尬:“这……这本是下官最近置的,如今去了州府,还是要拜见俞王爷的,那个……但若大人喜欢……”
——“呵呵,玩笑话,怎敢夺人所好。日后还要请大人多多关照在下。”
又作一揖。
宇文大人忙还礼,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依旧过来坐下:“眼下就有一件事,却是一定要关照大人的。”
“——小半年来,冠州府怀蔚将军景昭青每月必到桑湖——大人可知景昭青将军?”
降真香点头:“俞王爷家的幺子,号称勇冠外三州么,据说最近奉父命追剿响马……是因此才来桑湖的?”
忽想起昨夜那一袭月白色的单薄身影,不免有些担心了。
宇文嗤道,低声:“……人家劫的是往来商户、牧家,这赤贫之地,响马怎会顾到——王孙公子来到此间,剿匪是个托词,说到底……竟只是寻花活儿罢了,下官只提醒大人,对这一位务必照顾周到,切记切记!”
“花活?”
“去年仲秋时,从越儿山那边来了群胡人,也不知看上这里什么,先是倒些砖茶皮革进州府买卖,后来与我商量在此处张罗了个酒家,待人极周到,又酿得绝好的桂花三白……”
降真香怔住,旋即展颜——嗳,巧了,这里有个最喜桂花酿的。祸兮福所倚,她自小独好这个,一路上还在为离京匆忙没带酒曲桂花的事悔不迭呢。
宇文继续:“其中小掌柜最是貌美,但不知如何招惹上了景将军,至今还是纠缠不清。整整半年,下官是坐立不安啊——小掌柜性子刚烈,说自己是罗敷有夫,景将军呢,亲王嫡系,又执意相好,或痴或闹,总是不太好管的……”
自然想到早间大树牌前所闻,不免失笑:“那首《羽林郎》——”果真如此,还真是个泼辣的。
宇文苦不堪言:“正是好事者弄出的事端啊!都是角色,奈之若何?以后相处,望降真大人事事斟酌,千万千万!”
事事斟酌——嗯,这句话也是她自小听惯了的。
而若真“事事斟酌”,母亲、师傅、甚或那一位,似乎都是如此过来,最终一生常叹,而自己,这些年来也算被这四个字耽误了个彻底。
她,现只能求个“当下无憾”了。桂花酿和景昭青,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么。
中午饯席不提。
宇文雍一行离开桑湖时,行仗浩荡,新任县令也没去凑这个热闹,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县衙后院整理行装,厨房有米,卧房有床,书房有书,包袱底还有零星糕点,好极,于是就站在庭院里把包袱展开,坐在廊下看鸟雀飞来啄食。
果然是沙漠腹地,雪已干透了,正是难得的风清日暖。降真香靠在阶前,迷糊冲懵间,瞥见院子月洞门旁站了个八九岁孩子,眨着大眼看新县令和那群被吸引来的鸟雀,一点不怕的样子——似乎是今早降真香在树牌前见过的孩子。
叫过来问话,也挺大方,答得清楚——他是厨娘家的孩子,父兄今早跟着宇文雍走了,留他和姐姐陪着祖母、母亲;他是关外出生,原名“廖虎承”,入关后避了今上的讳,就叫“廖承”了,花名“小洋葱”。
至于这城里几口人,都干什么,小孩们哪个时辰去三里地外的铁铃关胡杨林放羊,村后的十数亩田要几时祭几桶水才会抽苗,厨娘哪个时辰到衙里开灶,说得都比宇文雍好。
又问可曾读书,小洋葱点头,当下就给背了一首《温席》、一首《惜粮》。
桑湖人少,多是放羊运货,勉强识几个字便罢了,所以城内没有私塾,小洋葱说都是跟胡家酒坊往来酒客那里零散学来的。掌柜姐姐有规矩,教会一首,便送一醒一等酒——但只许教说道理的、或有用的……
降真香撑着头,看那孩子:“也教骂人的吧?”
那小孩撅嘴,抓抓耳朵,叽叽咕咕低头不睬她。
县令大人笑,揉了揉小孩的桃子头:“这小鬼……哎,带我去那家店吧,今儿我买酒菜请你们。”
小洋葱躲开,继续愣头愣脑嘀咕着:“掌柜姐姐有规矩,她的酒是不卖给官家人喝的。先前的县老爷也喝不着,景将军抬了箱金子来换酒,被泼了一头呢!”
降真香“啊”了声,眉头皱起来:“‘掌柜姐姐’哪儿有那么多‘规矩’!”想了想,又向小孩子靠近些:“不然,你代我买吧。”
小洋葱看降真香气闷的样子,嘻嘻哈哈:“还是掌柜姐姐的规矩,小孩子不能说谎,要不就打手心抽小腿!”
官家人无言,抱着手臂沉吟片刻,又拍拍那小子:“实在不行,我现教你背首诗,你拿去换桂花酿——这总不算买了罢。”
桃子头歪着,似乎是认真盘算了会子:“大人你要教什么?讲理的,还是有用的?”
降真香理了理衣裾,正色:“有用的。将来你娶媳妇时自然派大用处,想娶皇帝家的女儿也容易。”
小孩眼睛亮了。
戈壁腹地,早春轻寒,天空冻湖般凝在空荡荡的桑湖衙上,冷清得很。
小孩一蹦一跳转出门去,一路上嘴里念念有词着——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
到底是背的时间太短,小孩子的声音有些踌躇起来。降真香隔着墙悠悠然接了尾音,提醒着: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这是神龙皇朝时流传的古诗。少年时代,桂花院秋雨,母亲无事默写此诗,累绢一案,而后又尽烧了,噬骨相思,如此消解。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当然还是槛外人逍遥——降真香眯起眼睛,四面八方地伸了个懒腰。
后依旧靠于阶前,语调波澜不惊:“御前命官,何苦拘于梁上,都请下来吧,我好奉茶招待。”
未及声落,庭中食客全部拍翅而起,一时薄影凌乱,喧嚣不已,都似乎是夜鸟盲飞,乱撞一阵后尽数向东南方斜了去。方才闲适风情已然退尽,西北角阴影里不知何时立了两人——束冠、男装,皆是石青丝绒兜帽斗篷,兜帽后两阙黑绶上暗红丝线走出螭吻兽纹,隐约见得内着宫造茶红小袖衣,束单肩环肋秘银软甲,携凤阁旋花鞘长剑。
——正是青寮三等女官暗行时的打扮。
那二人走进天井,日光里才见得身形娉婷,当得起外淑内秀,且似乎也不过十六七岁样子——没行外廷礼,只褪了斗篷,远远儿朝降真香福了福:“拜见大人。”
降真香站起来,也走进夕光满溢的院子,仔细打量一番,笑:“所以就说青寮的人无趣,大白天的,怎这么个打扮——既来了,躲着不见算什么……荷则大人这么教的?”
红衣女子巧笑倩兮:“初次拜见,见大人授课呢,总不好搅堂吧,现这样子又怕唬着贵府的人,也不敢在院子外等着,没去处,也只好上梁杵着了……大人还要责备,我们这委屈可真就没处诉去了。”
另一个女子接了话茬,嗔道:“今儿不喝茶——头一桩,我们刚刚办事回来的,还脏着手;再一桩……大人凶得很,谁乐意喝这样的茶啊。”垂着眼扯一扯帽子后面的绶带,笑黡隐现,十足正是二八少女待字闺中。若换了内宫华服,还不知会是怎么样的风情。
身上血腥阴寒隐隐犹在,如此这般的妩媚婉转却似是水到渠成——在青寮内,也只有荷则朔调教得出了。
红衣女子从随身荷包里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双手递上:“来时我家大人让顺路给降真大人捎上这瓶玉絮转忧丹,还让带话:望大人康健平安,将来御上想起来要杀大人,也请大人记得我们的好,放放水,将项上人头舍予我家大人,好让我家大人赚个御前‘头彩’,莫照顾了名家。”
降真香点点头,接过瓷瓶:“我都记下了,多谢。”开瓶往嘴里送了粒丹丸,抬手作“请便”,转身就准备回房了。
“大人真是寡情得狠,就没什么话要让我们带回去吗?昨夜见那胡儿,话可是多得很呢!说不得,还写——以后见了,还不知要怎样待人家。”
降真香站住,回身看那两个女官。
“回去给荷则大人、名清大人带个话:想要头彩容易,谁消停我便允谁。”皱着眉头,单手插腰:“一众如花似玉,大漠里日夜盯着我这废人看算个什么?那两人不心疼我心疼,都撤了罢。”
年纪小些的女官掌不住要笑。
“请大人放心,御上允你清闲,寮内绝不敢造次——以桑湖周边方圆百里为界,大人清闲;若出此界……”年长些的又福了福,“我就代后辈们先告罪了。大人莫要怪我等——毕竟天怒未歇。”
说着又认真盯着台阶上懒懒散散的县令看了看。
为君,为臣,皆须为不得快意事。而据说,就是眼前此人,立于龙案下直视圣颜,道:违心之言,即为欺君,今日臣得罪陛下了——最终,保全了深宫血海中势同孤舟的桂花院母女。
撇去桂花院、大司空那层关系不谈,降真香本就不应是庙堂中人,却生生耽误别人多年,难怪遭恨。
女官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降真香被人打量得甚不自在,挥挥袖子:“放心,绝不为难你们。走吧走吧,我那学生回来了。”
果然,已隐约能听到院子那头小孩子蹦着格子往里走的声音了。
女官上前一步,垂着水翦眸子恭恭敬敬:“只再说一句:桂花院也已到了谪地尹州,状况很不好。”
降真香良久不语,移开目光,看墙影渐稀。
——“不会更糟了。”
母亲,早已疯了。她比谁都明白,虽是如此不堪,桂花院的故事也终于到了头……对母亲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孩童脚步越发清晰,二女不再多言,道了声“告辞”——毕竟是暗行办公——于是也不借力,只轻轻一点,平地里迎风曳至空中,直起三四丈,连屋脊都没碰,双双隐去。
小洋葱提着酒壶走进县衙内院时,见那新大人呆呆站着,虽然正看着他,但似乎有些可怜的样子。
就脆生生问着自家父母官:“大人怎这一副脓包状?”
降真香淡淡一笑:“因凡上我这门的,不论大小,都没个嘘寒问暖的真心。”
伸手接过那一只封了红布的小酒坛:“我的?”
点头:“恩,你的。”
县令嘿嘿笑了,抱在怀里开始拆四围的棉线,有些得意:“可算让你背对了诗,别人一首换一醒,我这一首换一坛呢。”
小洋葱就只眼巴巴看着降真香,欲言又止。
颇郑重地揭开布封,原以为必然会有熟悉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而后思乡之情略略得解,哪里知道被一股闻所未闻的苦腥味生生逼得退了半步,刚刚那些零碎忧虑也被瞬间震了个粉碎。
扭着脸将酒坛远远搬开——“唉!这是什么?”
小洋葱撇着嘴:“是……是打给你的酒啊,熊胆……”
还想往下说时,却被降真香一把拉至跟前,捂住嘴巴。
左手严严实实捂着小孩的嘴,右作“噤声”手势,自己却笑得没事人一般—— “傻孩子傻孩子”地乱扯一气。
经刚刚这一提,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坛熊胆酒,正是复原固本极品良药。她初来乍到,不管哪路好心神仙照顾她,万一被青寮得了消息,就一定是害了人家了。
确定四下无人,降真香才放开手,小孩子已然懵了。
拍拍小洋葱的脑袋,道个歉,问:“是小掌柜让你送这个给我的?”
小洋葱委屈得跟什么似的:“可不是!说是给你的只有这个么!说桂花性凉,不是你该喝……”
降真香截住了小鬼东拉西扯的絮叨:“掌柜姐姐叫什么名字?”
——“长辛,掌柜姐姐叫长辛啊……”
……
晚日未落,有月初升,小洋葱盯着面前的大人,吞了话尾,愣住了。
降真香直起身,有点尴尬地避开小鬼探究的目光——知道现下自己的表情,可能就与一炷香前那小鬼听娶媳妇时的没什么两样。
西麓生昆仑,东域积沧海,北岭开得我田园,南阁常忆三生劫。纵然一朝即千年,只得见,海角云边;不如此夕顾卿颜,携手望,天上人间。
本帖最后由 铎雅 于 2007-10-10 11:08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