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标题
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
第五幕·不知今夕何夕(上)
那天大早,天静得如同水洗一般。降真、长辛就罩了亚麻连帽长衣,各自带了干粮用水,乘两峰雪驼出村口大树牌,却不往西,而是向东南走了一小段,极目掠过铁铃关和胡杨林,偏离桑湖道逐进,顺着一些古旧支道向西而去。
由于眼下就到谢春节,桑湖道也比往常热闹了些,一路走来已见了二十来人,多是科尔勒舒牧民,唱着歌赶着羊入关,降真乐得开心,问这问那,一路看羊群,看美人,看胡雁南归,看山客北来。
偏离桑湖道不久,人迹少了很多,不过期间遇到一队兵士,队中有个副官认识长辛,过来招呼。
长辛眉峰聚起,照旧是那样的脾气:“每天只见你们遍地乱跑。也不见抓住一个响马?”她倒能一本正经,只薄薄儿露出点得意愉快的神色。
人家倒是笑呵呵的习以为常,有问有答:“以后想见还见不着呢!再说这几日在桑湖追击胡匪、护卫周戒的可都是府营精骑。咱这些个乡巴佬呢,通常只能在兜儿屯挖挖藏窖,最多去服侍府营的爷们...”指指后面空了的几个宽辙木车:“喏,这不,才给爷儿们送水回来...”
又问:“小掌柜现下往哪儿去?再往前可不好走了。”
“我们县大人从京城来的,要看看大沙海,我给带个路。”长辛鞭杆一指降真香。
那副官在马上向降真唱个喏。降真回礼。
长辛眨眨眼,问他:“我听你刚刚说‘以后见不着了’什么什么的,却原来这几天传的都是真的,你们屯要被撤了吗?”
副官长叹一声:“咱成日靠着沙海望天发呆、混吃等死,替玄武大营看管杂物,胡子响马没本事抓,桑湖美人儿不待见...”说着朝长辛嘿嘿直笑,“...早是可有可无。前两天上面传话说把咱那几处人都撤了,兵勇马匹全部收编大营...哎!今儿这样问我,难不成小掌柜还会对咱存个念想?”哈哈又笑,心情倒是极好的。
长辛听完这话便再不理他,也不招呼,径自拿鞭子赶着骆驼继续往前走。那副官也不恼火,在后面朗声道:“回头水要是不够,尽管来兜儿屯上水!”
前話說西北大漠少雨,至大沙海至桑河一带更是苦旱,故而常人用水称为“祭水”,周边商贾亦多以贩水为业,而几个兵屯又缘何得天独厚,据有水源?
——桑湖苦旱不假,但怎么说都是昔日塞上江南,总有零星水源以供民生。直到前几年,科尔勒舒部族内讧,其佣兵响马频频越界,西北两王府干脆在州界边沿立下遇水屯兵的规矩,两府共立十七处兵屯,以兹防备。
说完军法,再说人情。桑湖残道上,号称有八处屯子,却没有一处可堪大用,水眼时有时无,只能勉强见些浅水泥浆,实在难成气候,旱的时间长了,风沙流动,一线水源彻底不见——如此这般又几乎断去其中五处水源,现五处兵屯实际是由玄武大营府卫营三伍换驻。仅剩包括桑湖兜儿屯在内的三处驻受当地屯兵,而大漠荒寒,着实艰苦,众军士怨声载道,然军法在上,这浅水泥浆一日不断,他们就一日不得走——着实不近人情。
这些兵屯东面临大沙海,西南面距离冠州玄武大营也不算远,除了某一批神出鬼没的愣头青以外,普通的响马胡子绝少会到桑湖作案,而且景三将军嫌弃当地兵懒散无用,已亲自接了这案子,余下几屯子人越发尴尬。
近日两王府联姻在即,躬逢其盛,自当大赦天下,怀蔚将军景昭青帐中忽然有人建议:那些胡子于大沙海中来去自若浑然不惧,又多出现在桑湖一带,说不定和那三屯杂兵有些交易,这件事将军不好明察,不如趁着联姻,把这些本地杂兵一齐撤去,照样换上我们府卫营的人,一来剿匪得力,二来笼络军心。小将军一想确实,于是本地杂兵就有了这番福利。
说完军中同袍情,再说说军民鱼水情。
降真香往日常驻京中,对西北俞王不甚了解,现如在俞王府的地盘上当了县令,却对这一家子人生不出半分好感。
桑湖虽穷,但人口不多,最头疼的问题就是喝水。自俞王爷定下个“仅供军用”的规矩,这现成的水源就在身边,全县人却都渐渐习惯了看水贩脸色——除了春天下苗开耕放作民用外,其余时候管你是渴死还是被水贩子讹死,概不外放,说什么边境人员混杂,长期外放保不齐就和胡人商队扯上关系。多亏本地军士们是经年的邻居,时不时给行个方便。眼下忽又要调驻王府亲卫营的人过来,桑湖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为这事,降真香镇日发愁,前些天某剛剛被錄为衙役的半大小子,看到她愁,促狭插嘴:“大人虽不能为民做主,但若能让长辛小掌柜亲自和景将军说说,保不齊什么都有了。”说着被廖奶奶一巴掌呼在头上。
降真香听了这话一阵懵,醒过神后发现自己实实在在厌上俞王那一家子了。
宇文雍走前说景昭青将军每半月必来桑湖,好一番警告,而降真到任后却未曾和景昭青照过面。不知道日后真见着了又该怎样纠结。
一边想,一边皱个眉头看前面骑在骆驼上长辛——那小孩儿单腿盘着抵在驼鞍上,膝盖上放个不小的包袱,低着脑袋捣鼓,正盯着包袱发呆。跟有感应似的,听到降真香赶上来了,不动声色把包袱收拾好,拿鞭梢往前一指:喏,就快到大沙海了。
又走了一炷香的工夫,人声既绝,豁然萧瑟,抬眼看一片澄碧凝黄,已是沙海边沿。
《函箃西行详注》注曰:四穹袤袤,朔风无云,八千里天明沙艳铺就。
长辛把罩衣大帽拉起戴上,用亚麻长巾在口鼻处绕了几道,在胸前系上活结,方便随时松紧。降真香照着样子也去摆弄那条长巾,最后还是长辛帮着把结系好,边系边交代:“中午不开伙,等日落再说;还有就是进去以后尽量不要说话。”
这边厢县令大人面对大沙海风光刚刚重拾兴致,预备大侃特侃一番——听了长辛这话好一会儿才把嘴合上,意兴阑珊地“哦”了声。八千里天明沙艳又如何……此番竟是良辰好景虚设,千种风情与谁说......
接下来,降真只跟定前面,也不觉得多凶险,长辛倒有好一段时间小心翼翼,时走时停。到午后,隐约听到旱雷声,两人回头亲眼见到极远处一座十数丈的沙山轰然坍陷,淡黄霾嶂仿佛滴墨般在大块蓝天里逐渐变大。
其实到这儿,才算真正走进了沙海内部。今日天气太好,让人警醒不起来,似这般缓缓行的风,这般熏熏然的日头,这般层叠叠铺展开的浮波动浪,若放在别处直叫人醉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感觉风渐大了些,降真极目望去,天地尽头那种极分明上蓝下黄的两层已经模糊,东边一块眼见烟瘴四起,万分凶险之象,却不随风向、纱雾般往南飘摇了过去,两人所在之处依旧晴空大好。
风还是大,四下里簌簌趵趵细沙走蹿,长辛停下,用杆鞭轻轻顶住了降真香的骆驼,然后便见她从怀里摸出一小卷红纸,又从身边行囊里摸出几支篾子。
几下竟支起一架极玲珑的红色小风筝。
平放在手心里,微微一托,旋转着蹿升,尾梢沾带个铜制小笛,呜咽悠扬,也给了个重量,使风筝头翘尾低,稳稳浮在四五丈高的地方。
降真香眼力本就好,久盯着这碧空如洗里的一痕胭脂,眼睛几乎生痛,顺着丝线下来,就看到那孩子极为专注地在线板上打出一连串活扣,甚是熟稔。
而后,降真发觉长辛控缰行路是随那风笛声调,五音婉转,处处细枝末节均有讲究。小掌柜闻风而动,少有迟疑。
塞上放马,尹山听风,无拘无束,天地自由——长辛小掌柜就是这么长大的。降真香如此想着,满心羡慕,又欢欣莫名,只感到越发身心舒畅,不由得朝长辛微笑。虽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长辛却也看得分明,一双蓝眼睛跟着怔了怔,旋即浮起了很明显的“嫌弃”,敲鞍超了过去。
一路行至日暮,西南的霞光汹涌铺展开来,漫空绚华灿烂,万丈青空里星子筛沙般一层一层明晰起来,长辛忽然把亚麻巾扯开,露出整个被镀成苹果色的小脸,直指着不远某处:“你看!”嘴边竟呵出团团的白气。降真香也解开头巾:“什么?”这才确实觉得四周的空气已冷得可以,
顺着长辛所指看去,降真香一时绝句——此乃是人间“登仙界”,是传说自古来鹅毛不浮寸草不生的沙海荒漠,可目下那片开阔沙地里,确确实实开出了连篇的白花。
那花伏地而生,星点连绵,风吹沙走间一点点显山露水,仔细看时,竟铺出很大一块花毯。
长辛从驼鞍上翻下来:“今晚就睡这儿吧。”踮着脚麻利地解卸行囊,“这东西总是成群结阵的,根系可深达数里,最能固沙抓地,在它身边很安全的。”
降真帮着拿了几个袋子,靠近那花毯,蹲下细看:“此地虽然开阔,但这种大漠里几天一遍的沧海桑田,若过几天流沙沙丘随风暴徙到此处,它怎么办?”想她往年各处奔走,沙荆石花都曾见得,印象里不是钩刺丛生就是肥厚异常,而眼前小花却开得轻盈单薄,风沙里颤颤巍巍,倒像是水边菱花的模样,被从江南拐骗至此。
女孩子从随身小袋里拿出火石,摇过来和她并排蹲着,下意识地对嗑出点点火星,打拍子似的:“它啊,就算被压上几个月也不会死去,只等风暴再把身上的沙子吹走,晒晒太阳,就又活过来了啊。”
真真坚奇品性、高洁态度,矫情如荷则朔若在这里,非得当场鼓噪出个赏花诗会不可。
“这花什么名字?”
长辛:“别处也不曾见过,我爹和我叫它鸡毛草。”
降真“噗”就乐了。女孩子看她这样,以为笑这名起得土气,不高兴,挪到一旁垒火池,降真香也跟着挪过去:“我想到件很矫情的事。”
就说了件往事:
十一二岁时,降真香跟着母亲妹妹从尹州雪原搬到京城,才知道世间原来竟有如许多的颜色,数月间识了不少新鲜事物。某日到师傅阴妩商府上,路遇羽冠纱衫的荷则小姐,十岁的荷则小姐站在高处将她一阵打量,道:“这小婢看着倒还入眼,勉强能为我驱使。”抬手递下来玉盘漆盏:“自古焚香礼音,司空大人却不懂,让我舅舅带着名琴白等。现令你现去园子里摘些白梅、早杏、锦团送来。”
降真:白梅早杏倒有,却不知什么是锦团花。
荷则小姐:哪里来的村人?也罢,随我来。
两孩子就一齐进了司空府后花园。
荷则:从今后便要记牢了,这就是锦团了;降真:...这不是炝锅用的大葱吗...?
荷则眉心起皱:你好失仪!降真也脱口而出:你真矫情!
其实两人都没说错,京中贵胄口味清淡,灶房没有炝锅的习惯,葱也不叫葱,学名锦团,‘玉堤锦团伴柳生’乃京城春华名景之一。
一番往事说得长辛也笑了:“这些人是很矫情!比白琛还矫情!不过,你一个官家小姐,怎么还知道炒菜炝锅的事情啊?”
“掌柜的今后莫再叫我官家小姐,我并非官家出身。”此时火已经升好,降真香从背包里拿出备好的干粮,用佩刀破开架到火上:“我亲爹是个随军烧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