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标题
第十一章 好风未必知我意(上)
进了雨月,偶尔西南风大作,桑湖上空却依旧不见一丝云彩。降真香衙门的公务倒是比之前却忙了许多,加之最近身体欠奉,夜半时分内功寰转,疼得要死要活,隔天扎挣着起个大早,难免心里头更烦闷些。
她瞧着镜子,有些发愁——她太想洗澡了。那种一人深的桶,满满的、冰到骨子缝的水,运个龟息,闷进去个把时辰才是痛快。
这也仅仅是想了——降真香认命地束高了长发,三下五除二擦了身子,拾掇齐整准备出门。
门外桑湖的天还是那样,拼了命的好。
牵马至中庭,迎面见廖奶奶在拌胡扬碱,招呼一声,拿了早饭,廖奶奶不咸不淡说外头有人找,降真香多少有些讶异:前几日已在大树牌立了文,商贩、掘宝者一律至县城西边兜儿屯报备,如何又到此处?
一开门,果然见三五个人立在大太阳地里,当头正躬身打千的降真香也认识,真是州府至桑湖一路水贩的小头目之一宋旺生,照面便咤曰:大人!
以水帮此前在桑湖之飞扬跋扈,今番这般举动真是将面子踩进地里了,降真也就笑着招呼两句——况这宋旺生又矮又瘦,更是个跛子,人在跟前她也不好当面拔脚就走,便被这伙人堵在县衙偏门上,咬牙切齿好一顿奉承。
且听了:“如今芙河、桑湖两道上,谁不知大人侠义豪举、手段通天!翻掌间便救失踪妇少两百余名,又于月亮城租香车三十辆,一掷千金雇镖局大道走马,押车至大柳树牌当众焚毁牙据,令骨肉团圆,真是感天动地古今罕有大贤之举啊大人。”说着一揖拜倒,顺便换了口气打算再说下半阙。
降真赶紧打住,连声的“不敢当”。
这事,确确不是她做的。其实没人知道托镖的究竟是谁,只看见那三十辆大车上插的不是镖号的三分尖旗,烈烈正是青寮红底黑纹的降真香旧部花押,一路浩浩荡荡走到桑湖无人敢问,到如今说不是她也没人会信。
宋旺生拍手嗐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加上之前水帮兄弟偏听了不相干的话,事情做得不地道,望大人不要记恨。宋某及一干兄弟敬重大人!从此牵马引镫,唯大人…”
降真香直摇手,拿绢子擦额头道:“宋老板,天热…您这样,我,我实在擎受不住。”
宋旺生闻言猛醒,往后一仰,满脸“你看看”的热络,招呼后面随众:“没颜色!赶紧的!”
降真香愣了,正经自省刚刚自己哪句出了差,抬头但见三辆大车自巷角转进来,每辆上头四五个半人高的密封木桶。
宋旺生搓手:“刚绕了一圈,也未见贵衙后门,咱们手脚快些就从这儿进吧。”话音一落几个伙计便真开始卸货,宋旺生快人快语堵了降真香的话头:“别的我也没有,衙上的事便都在我的身上,日日冲地养花也都使得!”望边上稍掩了掩,袖中掏出个子孙桶,电光火石按在降真手里,呐呐: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老宋一串连环快打,可怜降真号称是个京城外放,以前所在衙门太偏,哪里有机会见过这种阵仗,下意识手脚利落又将桶托了出去,也呐呐:生事端的,生事端的。
如此几个来回,宋旺生手法来去自是不如降真香的,终于长叹一声:“大人,小人本是做内三州营边买卖的,近年来生意不好做,故置了叩门金投到西北水帮,初来乍到,急着要巴结白家,而经此番,实在看清楚了,跟朝廷作对总是不好。”默了默,翘起大拇指往前一送:“别人我不知道,白家如今蹚的水,莫说是我宋旺生,西北水帮怕也没一个人敢跟的。”
降真点头:“西北水帮的规矩我是知道的,此前便也猜到是新人过来,知道各有各的难处。如今话既说开,彼此便了了恩怨,日后做长久相与便是,只是这类客气千万免了。”指了指日头:“前面事情太多,怕是要迟了。”说罢翻身上马,拱手:“如此,便先行一步。”
马,依旧是从京城带过来的那匹骟马,始终快不起来,走得不紧不慢,宋旺生曳着条跛腿也能跟上,于是并肩出了内巷,且说且行没完没了。
“托大人的福!现在桑湖的生意可是西北头一等的买卖,大人现将掘宝者安排在城外,桑湖百姓因此也得益不少,都是大人的福祉。”
降真香望街面牵缰驻马,以鞭束子抬了抬斗笠,四五月骄阳下,人物攘攘车马喧喧,浑不似谢春节前空街冷巷——变数实在太大,她睁眼瞧了一月有余,然每日此时,立于桑湖闹市中,尤觉是白日间大梦一场。
宋旺生于旁唏嘘:乞童一曲莲花落,此间已是百十年。
当日飘阮楼前,三世子重创丐帮何爷,老何因伤暂押在陈州会馆两忘斋中。丐帮百余弟子持打狗棍日夜坐于馆外,会馆主人心中各种顾忌,加之月亮城本就是三不管的地界,故自己拍板,光明正大邀丐帮几位老何的亲信头脸入馆做客,八荤八素,再加一坛十年松荫醉,囚室明烛为老何送行。一众酒足饭饱各自别去,隔日老何披枷带锁解出城东,不知所往,有说秋后问斩的,有说王府刑求的,也有说已死在州府大牢的。
至此应已结案,熟料不久之后又有一段故事——那夜丐帮于两忘斋尽兴离去,不多时,州府、两道盛传乞童谣,曰:
昏昏摇摇十二年,遮遮掩掩一金山,虹章军,悔入京,望乡只望桑湖西。
上文有叙“虹章入城”旧事,夏侯霖十年戍京,一生敛财甚巨,身后抄家却没抄出几个,当时算是一桩悬案,近日随着乞童谣街知巷闻,有一种说法甚嚣尘上,言之凿凿。
说:十多年前京城连连有变,旧主裴涛暴亡后夏侯霖自觉该寻个出路,向陈州人卖了商道,令亲信将毕生所积徐徐送出关外,只是未曾料想女帝举事迅疾,财主夏侯霖早死,家里却抄不出东西,女帝尹州诸部围追堵截,飞鸽传信千里通缉,护送财物的参将不能出关、不能回头,走投无路间将夏侯霖所遗沉至桑湖附近沙海,遁隐江湖去也。
人世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位参将由此大彻大悟,十多年后又遇劫数,淡看了生死,送行酒过喉,便给诸位兄弟留了个财路。丐帮从来好酒,酒后必然话多,两道诸豪杰便都有了财路。
如今西北,官府、江湖,多的是急等花钱的人,此事一出,两道哗然,眼见丐帮又有人在桑湖城外驻下,各路人马纷纷汇集于斯,撸袖掘沙。而一堆人总有吃喝用度,这才有了桑湖今昔对照。
而降真女县遥遥看这热闹街景,就想着自己那个官学,至今怕是彻底得废;又想到某人如今生意太好,三五日都不得一个照面,愈发地高兴不起来。
“大人,大人”宋旺生也抽出个绢子擦汗:“某,就有话直说了。”
此人个子虽小,格局却大:“明眼人都知道,最迟不过两年,两藩必然有事,大人身份在此总有尴尬,如今桑湖繁荣,人物众多,万一有事后果难料——某听说大人前两日设了夜禁,自是谨慎招呼的缘故,别的不知道,但在戈壁里做东,水是必不可少的。”
然后脸上尴尬笑着,就不说话了,降真香拱手:“初来乍到,实无计较。”
宋旺生连连跺脚:“大人,某如今拍了胸口说能做的生意,便是杀了头,也是十足能做得,日后,桑湖十人喝某供的水,某便担保十人无事,百人喝,某便保百人!兹要抿出一粒沙子,宋旺生便不算好汉子!”
降真香:若我这一城之人呢?能保不能?
宋旺生怔了半日,而后整个人出气都喘了,一巴掌拍在胸上:一条性命押在此处!自然更是如此!
降真香点头:“好!我信宋老板,明日起,宋老板可驱离零散水贩,城外我不会管,城内必须平价,每日十车,在县衙同一派放,凭人头、牲口按需领取。你看如何?”
宋旺生如身在梦中,半晌才拍了巴掌:“大人痛快,宋某在世,一是做生意,再是交豪杰,今生得遇大人这般人物诚无憾矣,从此鞍前马后...”
据说拍马分三等,宋老板这般往返跌宕地动山摇的算是下下。而境界不够,倒也让人心安,未来留意一个总比盯着一群要容易得多。降真香陪着宋老板将过场走完,顺风顺水又托了几件事情:一是借马匹夜巡,二是托他买火器,宋旺生既已得了好买卖,欢天喜地应承安排不提。
别了宋旺生,女县打马巡街,各家各户生意皆忙,远远招呼一声也便罢了,径直往北街木匠老乔处去——降真香打算在城南空地造个新的暖圈备冬,原先托的是官学的老赵,因最近他生意极好,就推了,转而又找老乔,难免受些闲话,外加了不少工本。但她心里算着日子,觉得这件事总是拖不得的。
那时她两个乘雪驼行于大沙海中望月亮城去,佳夕澄澄,远夜如磐,掌柜的指远处徐徐一线的飞鸟,说今年沙燕来得真早,它们是被冬天撵着飞的鸟,所以今年的冬天会来得很早,也冷过往年。
不知觉行至东角楼侧,女县怅然望了望,也只见一个伙计坐在门口日头里镶马掌。心里倒松了口气,手上带了一鞭子快速穿过,再抬头却真撞见个美人儿,鲜衣怒马杵在乱纷纷闹市正中,扎眼非常。
“我隔老远便知大人今日晦气得很。”桃惹衣低垂粉面,掩口而笑。
降真驻马,苦着脸将她打量一通:“惹衣,白家势力很大,你刚从飘阮楼出来,梁子尚不算解开,如此抛头露面怕是不好。”
桃惹衣软着腰坐在绣鞍上,葱管似的丹蔻指甲来来回回捻着耳上足金的坠子,老大不耐烦:“好了好了,自小女子到了贵县,大人每见一回便说上一回,”明眸流转间懒洋洋端出些客套,话头得却愈加跋扈:“白家的梁子,是与大人结下的。白家势力再大又如何,照样被大人破了案子,大人当着西北诸豪杰的面赎我,我是大人的人,一点都不担心。”
降真香被堵得望天叹气,再看眼前人潮起伏,十二分地发愁:“此处现在这个境况,鱼龙混杂,实在不宜久留——你不是要回关内吗?荷则朔这几日便到桑湖,到时我托她派人护送你入关便是…”
桃惹衣耳畔沾风,绣鞍之上居高而望,亦是一样人潮起伏,却于盼睐间带着七分满意三分缱绻:“…可不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吗?”降真香瞧着不对,顺眼风看去,见三五官家少年迎面而来,面若冠玉,春衫飒飒,亦是鲜衣怒马,出挑惹眼的劲儿与某人隔着条街两相交映,意味相投。
众少年转眼亦都瞧见惹衣,惊艳之余起手作揖,控缰踩镫逆人流而上,慢慢往这边靠拢过来。
美人儿垂眸微愠,矜持作态放下面前纱遮,慢慢调转马头,妥妥当当背街而立,方才呵呵笑了,望降真香方向撩了撩:“大人,贵县是个宝地,惹衣半生飘零,已瞧中了一个门面,不会在你县衙长久叨扰,只想借个风水讨个富贵安稳的日子,大人不会赶我吧。”说罢笑颜如花轻一踢马镫,缓缓儿擦肩而去,诸少年郎趋之若鹜紧随其后,分钗掷果,花间锦字,金鞍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