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開門揖盜

媚娘第一個到的地方是皇后所居的清寧宮。

殿內暖燭燈紅，正中端坐的正是皇后王氏，在其尚為太子妃時，媚娘便曾遠遠望過幾次。當時她便覺得家學淵源深厚的太子妃難以親近，今日的王氏已然母儀天下──也更如玉雕金鏤般的塑像了。

而那個不沾染世事天真爛漫的人，不知如今變得怎麼樣了？

「方得入宮，昭儀怎不先去歇息？」王皇后面容端莊，關心的話語卻像自屋簷滴下的冰雪，一落落的冷冽。

媚娘一逕低首作禮。「多謝娘娘抬愛，武昭儀不敢逾矩，故先來請安。」

「昭儀多禮了。」皇后面色無波，只道：「聖人對妳寵愛猶盛，在感業寺時即讓妳蓄髮，就代表不論如何也要將人接進宮來。此番由中宮出面宣妳入宮，封為昭儀，我只算擔了這個虛名。」

「媚娘出身低微，此次蒙幸入宮，已不敢再生非份之想。」媚娘在心中思索，聖眷隆重，皇后表現卻如此平靜，當真不妒不怨？

「我會信妳。」

皇后正待讓媚娘離開時，一陣笑聲突兀傳入，兩人皆為此一怔。再好聽的笑聲放錯了地方，也只剩下不合時宜的嘲諷，而笑聲的主人也如此肆意踏入宮中。

「王皇后……」進來的女子一身華貴衣飾彰顯身份，僅以絲帶束之的南人髮式，令幾綹青絲垂落胸前，在這拘束的宮殿中顯得格格不入。這人也未曾看旁人一眼，只逕自走向前。「我今日得了兩句佳句，可有雅興與我應和了？」

皇后難得皺起眉來。「淑妃，這裡是清寧宮，我還在接待甫入宮的武昭儀，妳的行為太放肆。」

「原來是這樣。」

看著對方側過身來，武媚娘只覺心跳趨快，下意識抬起了頭，愣愣地和對方眼睛撞上。

媚娘屏住呼吸，蕭淑妃卻僅看了自己一眼，眼神中有什麼東西極快閃過，隨即又回過頭對皇后笑道：「這就是皇后千辛萬苦接進宮中，要來對付我的武昭儀？看來是籌謀已久。」

「妳我皆為後宮妃嬪，何來對付一說？六宮之內和睦相親，才是后命職責。」

「既是如此，為何總是不應和我的詩呢？」明明毫無嘆息之意，蕭淑妃仍作勢嘆了一口氣。「今日妳有客人，我不多叨擾了。臨走前我還是得說個提醒，這清寧宮的門戶可要時刻注意，以免開門迎來的不是客而是盜。」

媚娘聽了臉色一白，皇后身後女官直斥大膽！「娘娘，蕭淑妃簡直不把您放在眼裡，請您按照宮規……」

「宮規也處置不了她。」望著蕭淑妃翩然遠去的身影，王皇后仍舊正容肅色，卻是對著武媚娘道：「淑妃這麼做是因為有淑妃的地位，但她這麼做也依然是淑妃。若是武昭儀聽明白我的話，就退下吧。」

媚娘離開後，仍在思索著皇后一番話。

這是在告訴她，別起不該起的心思，就連曾受聖人寵眷的蕭淑妃也無法動搖皇后的位置。皇后木訥寡言又如何、膝下無子又如何，她只須做好一件事──即是擁有太原王氏的血脈，偏偏這就是最不可動搖的一件事。

自魏晉以降講求門第已為常態，門閥世族聲望尤高，時人所重的山東四姓分別為太原王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及清河崔氏，其社會地位猶勝皇族。而天下士族最高門，便是四姓之中的太原王氏。

而王皇后還是西魏大將軍王思政的玄孫女，王思政除了具備「鈒鏤王氏」的士族出身外，更靠著戰功脫離山東士族行列，而成為關隴世族的一員。掌握軍政並通婚頻繁的關隴世族，出過西魏、北周、隋、唐四個王朝的皇帝，而王皇后的叔祖母同安公主，還是高祖的同母妹，也是這位大長公主做媒將王氏嫁與當時的晉王。如此顯赫之身世，又有誰敵得過？

唯一能匹敵的，大概是蘭陵蕭氏了。蕭氏成名早在李唐之前，東晉南朝時，蘭陵蕭氏就與琅琊王氏、陳郡謝氏、陳郡袁氏並稱為「王謝袁蕭」四大家族，蘭陵蕭氏更出了「兩朝天子，九蕭宰相」，建立齊梁兩個王朝，隋煬帝的蕭皇后也出於這一支。大唐開國，又出了個宰相蕭瑀，可說是權傾一時。

莫怪先帝駕崩前，還握著褚遂良的手，留下遺命：「朕佳兒佳婦，咸以付卿，非有大故，不可廢也。」在媚娘看來，先帝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用佳兒佳婦含括了王皇后和蕭淑妃，也同時拉攏住南北最有勢力的兩個士族。

──所以皇后動不得，蕭淑妃也動不得。

這卻也是蕭淑妃的悲哀。

一想至蕭淑妃此人，媚娘心中又隱隱生疼。原來今早看見的宣城如此像她，她竟能有如此飛揚跋扈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