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有灵降兮河之畔,斯人逝兮济茫茫(二)
我的神思从迷离中醒来。虽然已经不需要睡眠,但这的确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抬头看钟,仅仅是第二天的清晨时分。
不过“清晨”在这里除了指时间段外,已经失去了一切其他的意义。窗外永远是同样的黑暗。我把灯的罩子打开,昏黄温暖的光晕铺洒开来,也温柔地给逝去的梦留下了躲藏的阴影。
真不像是死了,除去天黑了点。这样的静谧温暖,在尘世间,也只有入夜时分,坐在山野深林的泥墙房子里,用堆放在墙角的木柴升起一缕带着尘土味道的火苗,才能寻到。灯火微微飘摇晃动,我把指尖贴过去,灼热的感觉传来,但即使我把整根手指都放在火苗上炙烤,也仅仅停留在灼热的程度。
死了真不错,我想。人自然醒来时情绪总是不错的。今天就是送魂的时候了,按照昨天蝶姐和鬼差的说法。我又把火苗关回罩子里,推开门走出去。
街道上不认识的鬼魂飘来飘去。有的似乎是要去找其他的人说话,有的仅仅是漫无目的地兜圈子。蝶姐就在不远处的河边,没有踏进彼岸花丛里,站着,望着河对面出神。她的目光低沉,一道浅浅的哀伤刻在眸子里,像镜面上的划痕,淡,却在某一瞬扎眼。紫色的上衣,她说她死时是二十世纪初,但那款式即使在今天也不算过时。想必她生前家境还不错。不过谈论这些都没有意义了,在能回到那时以前,她会把一切都忘掉。
河边还有其他不少人,三五成群,时不时向彼岸望去。
“蝶姐。”
“小浔。”她把目光转向我,收起了所有的情绪。
“蝶姐,我在想,我们的样貌是由什么决定的呢?”
“约莫,君所愿是。我以前最喜欢这件上衣,是我在英国留学的同学带回来的。那时,只要我穿上这件衣服走进舞会……”她少有地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都过去了。小浔,你品味不错,这件白色的长裙很好看。白色很纯,很干净。”
“谢谢。蝶姐你的上衣也很好,尽管我记忆混乱,我也知道它即使在我生活的年代也是一件佳选。”
她嘴角扬了扬,算是回应。
“昨天,我从窗子里看见对面有一个穿戴黑纱的女孩。”
“你今天就能见到她。”
“她是谁?”
“算是祭司一类的吧,我也不知道冥府那边管她叫什么。应该只是个最底层的鬼差,司掌我们这一带魂灵渡河的事宜,就住在河那边,每当送魂或者有其他什么事的时候就跟着摆渡人一起过来。今天她会在送魂仪式上跳舞。平时也能看见她在对面的花丛里走动,她似乎很喜欢跟那些花儿待在一起。”
“她和我们不一样么?”
“当然,她是彼岸的人。唯一特殊的只是她能够到此岸来罢了。”
“此岸、彼岸的魂灵,有什分别?”
“过此奈河的魂灵,都是抹去了前世的记忆,准备复入轮回的。即使她被选为鬼差留下,也终有入轮回的一天,工期也许是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千年,但总有尽的那天。那时她们的记忆将再次被抹去,重入尘间。”
此岸死,彼岸生。生即将逝,惟死永恒。一河之隔,生死之别。奈河,奈何?
河面上光线微妙地变动起来,幽青的光黯淡下去,紫色幽冥的光点从虚空里浮现。一声哀婉的叹息穿越了河上茫茫薄雾,古朴雅意的歌声接着叹息飘响在水波上。
“……太初有魂兮……”
音韵之古,上溯洪荒初辟,蕴满属于旷野苍茫的力量,涵藏太多再无人领会的意味。随着歌声起落,一艘渡船从黑暗与雾气里浮现。紫色的光点围绕着它,照亮了渡船上两个身影。一位手持长棹,笼罩在黑袍中,悠然划开平静的河面,随手势起落而歌声跌宕。另一位即是我昨天见到的女孩,仍旧身着黑色纱衣,短发过耳,随风轻摇。她安静地坐在船沿上,目光在此岸游移,似乎搜寻着什么。刹那,我们的目光再次相会,她又对着我露出一个清雅的微笑,四月清风,无意间夺人心魄。
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船行过河中央,悠悠地往岸边靠近。她已经移开了目光。片刻后,两人从船上走下,径直往村落中央去了。她再也没有把目光投向我哪怕一次。
人群集中在广场里。从河边到广场应当是距离最远的,我到时已经围满了人。凭借着身子小,我沿着人缝往里面钻去。
广场中心本有一座石砌的祭台,昨日未做装饰,今日已饰满各种黑红条纹,缠绕纠叉成各种不明其意的怪异图案,环绕着祭台挂做一圈。立在祭台上的高高石柱上点燃幽幽冥火,照亮祭台,而把祭台外的人群都笼罩在血黑交浊的阴影里。那撑船的老人仍吟唱着诗句,几个魂灵低着头跟在后面,一步步沿着石阶登上祭台,齐齐缩在最内边上。他们腰间,那块玉佩发出青幽微芒,与石柱上青冥火暗相辉映,森然一片。老人走到石柱前,站定,双手沿着石柱拂过,那上面雕饰着各种繁复的花纹。云雷在下,火纹凤鸟,上饰夔龙,饕餮狰狞。再其上,纹路更为古老,血腥不祥的野兽躲藏在幽暗处嘶吼。
鸟兽虫鱼,莫不有灵。这祭柱,并非只为人类所用。想来那些不用在此岸滞留的生灵,也同样在这根石柱上有属于自己的祭纹。
老者的双手沿着纹路盘旋上升,声音越发洪亮。他的身子漂浮起来,继续盘旋着沿着纹路上升,阴风忽起,从奈河彼岸而来,在河面上卷起鬼泣之声,应和着老人的送魂吟唱,从屋内巷里穿行而过,环绕在祭台周围。空中仿佛有无数无形之鬼在嘶喊哭泣,挂在祭台饰物被那风中鬼肆意撕扯,用那被拉申至极点的曲线无声地呼喊,冥火升腾而恣意张扬,火光恍惚不定,台下一片光影错落,每一处洒落的癫狂中都有鬼影在狂叫。
“……魂兮渡河!”他的双手行至最高处,离开石柱。冥火大作,风狂啸起来,布饰的纹案完全变形,石柱上冥火被拉成长长的一丝,一切都在歇斯底里地挣扎。就在这一片躁乱中,那个一身黑纱的女孩轻盈地越上祭台。她浑身的衣饰都在风中颤抖而,在她的双足踏至柱前那一刻,风向忽然改变,而那种弥散四周的疯狂颠躁的气息顷刻消散无形。悠悠的柔风吹了起来,绕着石台徘徊眷念片刻,向着彼岸的方向归去。冥火安静下来,回到最初青幽森然的样子。
它们最终放弃了在不可抵抗的命运下挣扎,就要归去,离开此岸,永远的。此刻,少女轻盈地舞动起来,影子与身姿交融一处,翩翩舞动,像一只对青灯依依不舍的蝶,一个早已迷散在泛黄纸张间的,曾华美的梦。
“魂兮渡河!
去君之恒干,而游彼四方些!
舍君之苦处,而远此火宅些!”
送魂归去的辞赋轻轻从她唇间吐落,沿着扬扬的风飘往河岸。她的身影移动起来,奔向舞台的一侧。
“……魂兮渡河!东方不可以托些。
流金所出,魂往必释些。
暗渊夜渡,荒忽茫茫些。
归虚无底,失路彷徨些。
渡河兮!不可以托些。……”
她惆怅地远远眺望无边的黑暗,眉间的悲伤迷惘那么真切自然,好似她已经历过无数彷徨幻灭。身姿凝固片刻,又飘向石台另一侧。
“……魂兮渡河!南不可以止些。
绝峰千仞,云穿魄裂些。
渺渺乌林,雾腾魂迷些。
纵彼旷宇,何欲往之些?
渡河兮!不可以止些。……”
她的眉下似蒙上一层氤氲的雾,眼眸中泪光闪动。片刻,身形又游走翻飞,匆匆奔赴下一个方向。
“……魂兮渡河!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苍苍石浪,凝斯万载些。
漠漠四野,鸟兽绝踪些。
弥高弥远,天路无寻些。
渡河兮!不可久淫些。……”
她的身姿神情越发失意怅然,绝望弥散在每一处舞动间,那是一只追逐梦中太阳的飞蛾,必死于睁眼刹那的眩目。舞动着,她回到最初的地方,裙裾翻飞,凌厉而疯狂。
“……魂兮渡河!北方不可以久些。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刀风碎骨,形其不维些。
湖镜星月,而映彼空濛些。
魂兮渡河!不可以久些。……”
她的呼声一刹上至极空,顷刻凝结破碎,唯余苍凉一地。她的舞姿即刻坍塌,倾扶着石柱。风兴,她沿着石柱向上飘去,仰头面天而呼。
“……魂兮渡河!君无上天些。
昭华其光,影无所容些。
雕楼巍峨,内几徒然些。
欲登极天,必入苍海些。
邈甚归虚,而复彷徨些。
魂兮渡河!往恐危身些。……”
她的身影飘摇至祭火上方,轻绽如莲,双手伸向高空,每一根指尖都在对着深渊倾诉自己的渴望。下一刻,这一切支离破碎,她重重跌倒在石台上,扶着石柱站起,脚步踉跄彷徨。
“……魂兮渡河!君无留此幽都些。
六合冥冥,上宙始然些。
逝水无终,沿溯无别些。
此岸恨绝,彼岸无忧些。
魂兮渡河!君无留此幽都些,而往彼生之乐土些!”
她身姿下附,几乎贴着地面,发出最后的悲语。她缓缓收敛了一切方才的挣扎迷茫。一切情绪,悲伤或痛苦,激昂和热切,随着她的目光缓缓转向河那边,都开始沿着裙摆安静的丝边流逝。她的目光一点点空洞,一点点平静,最后泻成一池无风的死湖,深邃恰如奈河之水。
舞落。她沿着石阶走下,消失在人群中。老者抬手,熄灭了台上冥火,会场黯淡下来,那群将渡者身上的玉佩却青光盛放,让他们成为此刻一切目光倾注的对象。每一束目光都怀着自己的神思,表达着对这些将渡人的敬意,或者是对于来世幸福的祝福,或者是多少年的记忆也就这样消散的哀婉,一切无声。他们随着老者走下台阶,人群自动为他们分出一条道,让他们往河边走去。直到他们全离开广场,魂灵们才默默地动起来,长长一线,飘晃着随着往奈河去。
老者在彼岸花丛边驻足,停下。那些魂灵也随之停步,后来的人群默默地沿着河岸散开,与他们保持了足够的距离。那条船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河面上,没有抛锚也没有栓绳,却在流水中纹丝不动。那船是青色的,或者是青铜铸成,或者是更独特的材料,竟能漂浮在流水上。
老者走到最右一名将渡者前,凝视那人的双眼。那人低下头去,不敢对视,片刻后抬起头,轻点一下,复低下去。于是老者离开他,走向下一个人。人们就这样一个个低下头去,最后长长的一列默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离开了,或者已经离开了。
少女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那列人后。于是,老者拨开彼岸花丛,一行人缓缓踏上渡船,当少女的脚步踏入船舱那一刻,老者挥动手中长棹,船复向彼岸驶去。这次没有歌声,只有一行人默默地漂动。船在河正中停下,老者放下长棹,低身从不知何处取出一碗碗水,递给那些人。人们接过,饮下,把碗还给老者。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人们失神地坐在船沿上,船身依旧纹丝不动。他们的容貌开始发生细微而根本的变化,衣着也流转成统一的苍白色。随着衣服的变化,他们腰上的玉佩断裂,落到奈河里去,溅起小小的水花,片刻便无曾存在的痕迹。老者重新挥动长棹,船靠岸,老者踏上彼岸,人们跟在后边,苍白如一,步伐一致,手势齐一,消失在黑暗之中。毛骨悚然,唯有队伍最末尾的那个翩翩的黑色身影给我一点安慰。但人们似乎并不当一回事,他们早已转过头去,三三两两地离开河边,往会场走去。接下来就是少有的宴会了,那是阎王爷的恩典,此岸少有的片刻欢愉。我再往彼岸看去,什么消失了,那艘青色的船也无踪无迹。雾气重新笼罩了河岸,青幽色的微光浮现,一切如旧。我心理说不上来的难受,眼睛像一口干枯的井,格外干涩。
转身,跟着远去的人群,我也往会场走去。这里的人们见过了多少次渡河呢?我怀着的情绪,是否只是一种愚蠢和幼稚呢?
祭台上的装饰不知何时已经撤掉,中央的石柱下摆着一口巨大的青铜鼎,鼎前摆放着一张食案。案左摆着一壶花茶,右侧一壶清酒。鼎中肉汤沸腾,明明没有火焰炙烤,热气却滚滚不歇。台下圆方不一的桌子环着祭台摆开,桌子上放着普通的酒菜,碗筷齐备,其数量绝对超过这里的人数,看来冥府的资源倒是一点儿也不短缺。几个人在台上盛汤分发给台下的人群,那个监管这里的鬼差靠在祭台的一边,百无聊赖地盯着这一切。我想到蝶姐和我说过的,他们这些低级鬼差也不过是被选中当差的普通的魂灵,倒也不觉得有多可怖,于是走到他靠着的石栏杆下方,抬头和他搭话。
“鬼差大人?或者我该称呼你其他的名号?”
“叫我青哥吧。”这个年轻人挠了挠头,“看起来你死时比我还小几岁。”
“你又不记得你死时多大。”
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无所谓咯,反正长成这样。”
“你的样子跟刚刚渡河的他们一样吗?”我看着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答案。他的眸子有神,面容中涵藏着意味,不会是刚所见的渡者的模样。
“当然不。我们的容貌生活一段时间后便会发生变化,重新变成自己所愿是的模样。”
“所以你可能以前只是个糟老头子。”
“那我可什么都不记得,说到底那和我没任何关系。我只是我所愿所是,直到我滚蛋之前。”
“你已经干了多久,又或者还能干多久?”
听见这句问话,他移开了目光,从栏杆上起身,“浔小姐,这我可不能告诉你。”
“怎么,冥府也有保密协议?”
“当然。”
“为什么?”
“冥府自有他的理由。”他转身走开了。
我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我死后还从来没有吃过东西,不知是何种滋味。战战兢兢地拿起筷子,太久没用,连夹菜都变得生疏。好不容易把一口菜送到嘴边,却犹豫着不敢送进去。这口菜进去后会怎样?穿过我的身体掉到地上?难道会沿着我的肠道滑动?天啊……
“没事的,这些菜只是些虚幻的东西罢了,入口即化。”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有些耳熟的声音。那个黑纱少女,此刻正坐在我的左手边上对我说话。虽然已经和她对上过数次眼神,可当她就坐在我的身边和我独处时,还是不由得心慌意乱。我一慌张,筷子松开,菜掉到黑色地面上,顷刻消失了,恰如她所言。
我干脆把筷子放回桌上,佯装无事地和她搭起话来。“您……不是过河了吗?”
“又回来参加宴会了呀,好酒好菜我可不会缺席,”她的微笑片刻未曾离开,而是在无数种韵味间巧妙地来回,一会儿可爱,一会儿俏皮,总有微妙的差别,“别您啊您的。我叫妘。”
“妘……?”
“女字旁,白云的云。”
“好罕见的字。”
“我很喜欢,所以就用了。你叫什么?”
“我叫浔。三点水,众里寻她千百度的寻。”
“昨天你开窗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吃惊。那间最下游的屋子从来没有人住的,所以我才喜欢待在那附近。徘徊在边缘。你是新来这里的吗?我看你连渡者必需的玉佩都没带。”
“嗯。我醒过神来时,在这离往下走很远的地方,四周什么都没有。”
“孤魂野鬼,真是不幸。”
“能走到此处,我很幸运。”
“那既然说到这个,我有个长假要放,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什么长假?”
“上边批准我去奈河桥边玩几天,还不用累死累活地走着去,有专人来接。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可以带一个人去,跟我搭班的老先生似乎更宁愿留在这儿和其他人聊聊天,他的名额就空出来了。你刚好去领你的玉佩。”
“可我还不想领玉佩。不过……去看看倒挺好。可以吗?”
“随你。说不定过去后就想了呢。”她随手端起桌边的酒,啜饮了一小口,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往嘴里送菜,接着一杯杯酒下肚。绯红点染她的颊间,似桃花初绽,深潭落英。
“好啊,我跟你去。”我最后说道,也端起一杯酒送进口中。芳香犹残,玉液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