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五 终火来兮烛天光,焚宙冥兮祭魂殇(二)
我们牵着手,渡过了奈河。只要轻轻地踩在上面就好,就像渡过平地一般。站在彼岸的花丛中,她猛地一挥手,洒出前所未见的一片火海,铺散开去,落到这一片彼岸花上。火星在彼岸花上跳动片刻,点燃花瓣的末端,一股小小的火苗从花上升起,向着花心蔓延,越来越大。火焰中,微微颤抖的花朵开始释放出烟雾,却不同那回忆的幽蓝色,而是一股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我点燃不是为了寻求一次追忆,而是为了毁灭。所以她们在疼痛,呼喊,滴血,死亡。”
血色的烟雾飘散开。花朵上的火焰进一步燃烧,更加炽烈,接着烟雾也被点燃,火焰借着飘散开的烟雾向空中攀升,向四面八方散去。瞬息之间,这边已染成一片火海。风呼啸起来,火焰往对面飘去,一团炽焰落在对面的花丛中,对岸的彼岸花也同样地燃烧起来。两岸的火海升腾,血雾漫舞,向着沿河两侧扩散开去。上游开始传来惊呼声,人们开始察觉火焰的存在,急忙忙地呼喊着鬼差。
“来吧,我们一起欣赏这盛大的毁灭。”她向我伸出手,拿起玉佩向河中挥了挥,一艘铁青色的渡船浮现出来。
“其实我也会撑船哦。”她戏谑地对我说,脸上却并没有笑容。
船缓缓地溯流而上。她轻轻地挥动着长棹,随意地向两岸张望。彼岸并没有什么独特的,火海扩散的速度远远超越我们行船的速度,早已蔓延到了视线之外。这些花儿的燃烧近乎无穷无尽,即使是最开始点燃的地方,也仍炽烈地燃烧着,不知究竟要多久才会熄灭。
“这火,不会灭掉么?”
“会的。我点燃的既是记忆,也是生者的执念。这些火焰是有灵魂的,最初的火焰只是帮助她们从束缚的驱壳中释放出来。很快那些执念自己也学会了燃烧,于是她们不断地把彼此从花中释放出来。而在这些执念消散之前,火是不会熄灭的。”
“那这些执念到底想做什么,怎样才会消散?”
“她们当然想要肉体去完成活着时的遗憾。但那时不可能的,所以她们只能在这里无谓地挣扎,拼命地燃烧、嘶吼、叫喊,宣泄她们的力量、愤怒、遗憾。但是有什么用呢?欠她们的是外边的阳界,又与这里的阴间何干。一切都是虚幻,执念将变成毁灭,咆哮着摧毁沿途的一切,直到只余下虚无,然后自己便也散去。”
狂风大作。血雾和火焰纠缠着越升越高,在半空中形态变幻,竟然凝结出了数十个鬼魂的模样。那些鬼魂身姿巨大,轻易地俯瞰着地表的这些小小蝼蚁,以火焰为双臂扫过,便只留下最原初的黑色的地面,而我至今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我看着我睡过一夜的小屋顷刻在火海中消失,就像从未存在过。
“她们对我们倒挺仁慈。”
“我释放了她们,她们心怀感激,最后才会来清算我们的。”
人们的哭喊声从远处传来。那个帮助过我的蝶姐想必也在里边。我不再忍心去听这些血泪,可我堵不住自己的耳朵,风不断地把它们往里边送。
“妘,这就是你要的结局吗?”
“浔,不要悲伤。这些魂灵本来就是死人,这就是她们本该拥有的结局。一切只是回到最出的样子。这些跋扈的火焰,暴虐的执念,也不过这样空空地宣泄自己的愤怒,因为除了对这些本就死去、不再有任何意义的生灵胡作非为以外,她们什么也做不了。这是该有的。”
“冥府,即使短暂地,也曾把这里治理成灵魂安歇之处。”
“逆天意而为,自己最后反倒腐败成了更让灵魂受罪的地方。”
“也许,这一切应该值得一个更好的结局……”
“也许吧。但浔,那不是我们考虑的事,我们只是抹去一个已经存在的错误。不要悲伤,浔,这一切真的不过是毫无价值的梦境。难道你以为,我们真的是在施加不可逆转的毁灭?不,不是的,浔,我只是在徒劳地宣泄我的愤怒,只是无用地毁灭现在罢了。你看这些声势浩大不可一世的火焰,但她们除了毁灭此刻,还能做些什么呢?阳界的魂灵还会远远不断地到这里来,她们阻止不了。等到她们都熄灭,两岸一切都重归安静,又会有新的,刚刚死去的灵魂踏上这片土地,那时他不会知道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因为这里什么都留不下,只有一个任凭她妄想的黑色的空旷。所以,你难道以为这样的惨剧只是第一次?不,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猜测,但我想不是的。这样的惨剧必然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这个冥府之前一定也有过冥府,她也一定是借着秩序的名号建立,却一步步走向混乱,最后有谁一把火焚净了一切。这是轮回,浔,生灵在阴间阳间轮回,可阴间自己也重复着他的轮回。只要人还是人,只要我们的心底还残留着一丝欲望,无论如何,都必然堕入这样的轮回,永无止境。一个永恒而美好的冥府终究只是妄想。”
也许她是对的罢。但我此刻已经什么都不愿意想了。一切就要毁灭了。火焰已经吞噬了目光所及的一切。妘加快了划船的动作,不知她如何爆发出这般力量,船飞速地往上游驶去。目光中重新出现了一些还在火海中挣扎的建筑,接着,我们和火焰同时抵达那奈河桥边的不夜之城。人们似乎已经得到了消息,数百名鬼差已经站在河畔全副武装,一个大型设施正从奈何中抽上水来,试图喷灭这滔天的火焰。
但徒劳无功。水枪中的水柱在抵达火焰之前,已经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巨大的机械不断地轰鸣,但奈河水丝毫不见减少,喷洒在空中的巨量水也顷刻间消失。火焰嘲笑似的在空中停止了片刻,立刻吞噬了这一切。鬼差们哀嚎着,下一刻也消失了。火海继续蔓延。
我们飞驰而上,还来得及看见那市中心处,最大的一片高楼毁灭的模样。她们的确比火焰的身姿要更高,于是在烈焰的炙烤中,根基慢慢变软、塌陷,一栋高楼终于支撑不住,慢慢地倒了下去,连带着它连接着的飞廊,而飞廊也牵拉着其他的楼房开始倾倒。火舌爬上那些飞廊,连成一条条张扬的火线,肆意地尖叫雀跃,随着坠落的楼房瘫倒在地面上。毁灭了,数息之间,曾经的锦绣繁华已经什么都不剩下。
空空。她是对的,这一切都只是空空。比火焰熄灭后的灰烬更空,更沉寂。
奈何桥出现在视线中。孟婆站在桥头,慌张地看着这一切,桥上还站着其他许多鬼差。我们仍然同火焰一起穿过此处。火焰迅速地焚毁这一切,我们从桥下穿过,回头看时,桥身已经被火蛇爬满,跳着扭曲的舞蹈,欢欣地扭动着。
继续往前。接引生者的路,渡过兽群的坑道。一切的毁灭都在瞬息之间,火焰甚至沿着这些路向上蔓延,在荒原上燃起了数条长长的火路,会一直通到与阳界单向相连的地方。
周围的一切又变回了黑暗,只有火焰陪同我们前行。
“我们还去哪里?”
“最后的一处,冥府。”
视线尽头,一大片宫殿似的建筑延展开来,与下游不同的是,全都修建在彼岸。彼岸花海竟然在这里断掉了,这两岸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但火焰没有停下它的步伐。它原地歇息了片刻,等待后面的火焰前来与它汇合后,径直离开了原本沿着有物之处蔓延的轨迹,幻化出一个通天的鬼巨人的模样,一步步向宫殿迈去。
终于,在这里,它遇到了一点点抵抗——冥府上空同样凝结出一个巨大的鬼魂模样,面目狰狞,目眦欲裂,血面獠牙,左手持斧,右手执锤,狠狠地向火焰砸下。
但火焰只是简单地分开,缠绕上它,从他的口、鼻、眼、耳,每一个空洞,钻了进去。它发出一声巨大的惨叫,消散了。下一刻,冥府被火焰夷为虚无,什么也不剩下。
这就是结束了。我们又掉头向下游返回。火焰渐渐收敛了身形,两岸已经成了彻底的黑暗,原本的彼岸花海已无从寻迹。
“结束了。”妘说。她把船停在河心处。火焰慢慢地收束过来,最后只围绕在我们身边,并不着急,等待着我们接受自己的死亡。
“我是奈河上的没桨的船,我是忘川上的没棹的舟,我永远都在此岸彼岸间流浪。”我低声再次念了一遍这首蹩脚的诗。
“这两岸都是此岸。没有彼岸,浔,没有彼岸。那些你以为的理想的乐土,都是空无。”
她轻轻地对着两岸的火焰招了招手。
“再见,浔。”
“再见。”
火焰吞噬了我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