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 哀众魂之熙攘兮,盲天目兮何遑遑(一)
昨天路过的广场里旅馆并不远。无事可做,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来。
一个微妙的时间点。人们大部分还是习惯性地保持了阳界的作息,此时有房间可以休息的人还没有醒来,流浪汉们大多还无精打采地靠在墙边。商业街上大多店铺还没有开门,仅有几个人不停地在街上游荡,时不时在路边停下琢磨灯笼上的花纹。
妘没什么精神,坐在广场最边上不想动。“你自己在这边转转吧,别离开我视线范围。”
广场还很空旷。我站着向四周张望,视野远比昨天更为开阔。这整个区域的设计,应当是按照了一种古老图案,整齐古朴。广场的最外一圈,在妘这样坐在沿上无所事事的人群中,有几个快速移动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出。大概有近十个人,全都在最外一圈绕着广场急急地走着,毫无停歇的意思。我回想昨天路过这里时,似乎也的确有他们几个匆匆的身影。很快,有几个就到了我们附近。
“第三千八百九十七圈。”一个年轻人模样的鬼魂面带不屑地对另一个人说,不停步地匆匆前行。
“等着,老子很快就能赶上。”另一个人急急地跟在他后面。“你妈……”他低声咒骂着,但看得出仍渐渐被前面的人拉开距离。等他们两个急忙忙的身影都过去,一个老人模样的鬼魂走过来,不停地摇着头,步伐虽快,但并不如前两人疯狂。
“老先生?”我尝试着叫他,站起来跟他并排着走。
“怎么了?”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也同样不停步地走着。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我指了指前面那两个已经离我们远去的身影。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圈。小姑娘,这是非常重要的比赛,可惜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争抢前列,只不过陪着年轻人们活动活动身子打发打发时间。”
“什么比赛?”
“他们在比谁能走的圈数更多。”
“所以,即使到了三千多圈,也还是没有分出胜负吗?”
“第二名只落后了不到一百圈。第一名有时候也会被他追回去一点,所以他总是不肯认输。”
“那老先生您……何苦陪着他们呢?”
“我只是无聊,所以如此,若我真有心取胜,怎可能停下同你交谈。”他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
“所以,这比赛到底有什么好重要的?”
“十分重要,小姑娘,对于他们。十分重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要是我夜年轻,我也会像他们一样拼死拼活。”
“所以,到底有什么好重要的?这比赛是输是赢,有什么好重要的?”
“小姑娘啊,你没有自己来比赛,没有自己踏上这一圈又一圈的无尽征程,才能问出这样天真无知的话语。这不怪你,我知道,但这问题也不因此减少它的愚蠢。”
“可是……这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呢?”
“重要?重不重要取决于的不是你的感受,孩子。关键是参赛者要觉得重要。而事实上,走到现在的参赛者都觉得这无比重要。”
“那参赛者们到底觉得这重要在什么地方呢?”
“如果你非要我给你一个理由的话,那有一个理由就应当是它,荣誉。”
“荣誉……?”
“是的,在这样的比赛中最终获得胜利者,他们的卓绝的耐力,坚毅的品格,远胜单纯速度的高尚品质,这一切都将戴上名为荣誉的桂冠。每当人们谈论起谁能够行进最远的距离时……”
“第三千八百九十八圈。”那个年轻人再次从我们身后超了过去。
“你妈的……”第二个年轻人紧随其后,看得出他费力地将差距缩小了一些。
“……人们毫无疑问将回想起胜者的名字。他的名字将被光耀地传颂,他们将被铭记在脑海深处。”
然而我看着那两个匆匆远离的背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们的行为和“光荣”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可除了他们自己……真的有人会在乎吗?”
“那不重要孩子,那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这样想着,就能继续走下去。”
“为什么要继续走下去?”
“为了胜利。”
“为什么要胜利?”
“为了荣誉。”
“为什么要荣誉?”
“因为荣誉很重要。”
“为什么荣誉很重要?”
老者看着我,这次轮到他的目光变得困惑。
“孩子……你曾为什么而活着?”
“我不知道。”
“那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
他走远了,继续他的比赛。
而我面对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又一次认识到自己的愚蠢。
妘还坐在沿边出神。我朝她走过去。
“妘,你说我们为什么活着?”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
“你在这里这么多年,没有见过谁想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有很多人以为他们想出来了。有很多人向那些以为想出来的人讨了份晦涩难懂的文辞,觉得虽然自己没有想出来,但只要读完大师的作品也就会明白了,于是也以为自己知道了答案。他们虽然自己都还没弄懂大师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大概也就是如此,便开始高声传授他们的答案,晦涩的言辞经过晦涩的翻译显得更加晦涩,听众们于是云里雾里,便觉得既然不懂,大师们一定是高深莫测曲高和寡,那自然当大师而无愧的。于是大家都公认这就是答案,于是这就是答案。”
“不有那么多人人相信这样的胡说八道吧。”
“当然。但自以为有答案的人总觉得自己比较高贵,既对那些无法理解的人感到不屑,也不愿把这些答案翻译成能被旁人理解的,反而告诉你‘答案只有阅读第一手资料才能获得’。我当然不是说他们都是些没有能力没有理解的蠢蛋。”
“你听过这些讲演么?”
“总有人喜欢讲来讲去,这里给他们倒也设了讲台,无意听过几场。”
“倒也不至于说得一点道理都没有吧。”
“当然,”她说,“还是有些讲得很有道理的。但是这样的道理,都总是些没什么大用,或者人们早就知道的东西。你会发现人们兜兜转转还是在某几个差不多的、并不离开我们多么遥远甚至就在我们身边的概念下打转,只是技术一步步更新,越来越精细。我猜他们很快就能从大粪里用显微镜找出金子,并声称这样的金子远比前辈们获得的高贵。”
“别多想了,”她拍了拍我的脑袋,“有限的生命何苦困于无限问题的答案中。而且,即便生命无限延长,但对于能真切经历的每一刻而言,所历过的时间也都是有限的。那又何谈什么答案?所以,那些大师们最正确的一点不在于他们的答案,而在于他们觉得自己有了答案。走吧,别理会那些兜圈子的疯子,那也是他们自己的答案。”
牵着她的手,再次穿越街上的人流。人已经多了起来,前行又变得费力。
“去哪里?”
“刚才那些问题,让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哼?”
“或许你难以想象——不过这里也有学院和研究所,用以满足某些人对真理的渴求。刚才我跟你说过的那些大师很多也来过这里。”
她领着我第一次走上了那些高楼,沿着空中的飞廊在半空中穿梭。我们很快从中心区的一侧移动到另一侧,一座白色圆顶的建筑出现在视线中央,它周围散布着各式各样的几层楼高的火柴盒式的标准现代教学楼。跳下木制游廊,像是即刻飞越了千年的时光,莫名地割裂。
“在这里研究物理学的确是不顶用的,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成样的物理法则。据说曾经开设的研究所五天之类测算出七种光速,于是他们光速停办了。一切关于基本物质的科学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那这里有什么?”
“数学研究所和计算科学研究所几乎是硕果仅存的符合人们对科学想象的学科,所以你可以想见这里有多么混乱,因为在其他学科里,由于基本规则的空缺,连较为明显的判断对错的标准都失去了。有一些研究所到最后纯粹变成了争吵与谩骂的地方,乌烟瘴气满目疮痍。据说某几位哲学家的忠信者曾经大打出手,虽然谁也不可能真的受什么伤。关于政治体系的理论,额,这里得出的结论是冥府采用的政治体制是最为正确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也不知道这样的体制应该称做什么比较恰当。当然这里还是有一些很不错的成果,比如他们续写出了被公认为完美的红楼梦后四十回,相比之下前八十回都黯然失色。黎曼猜想已经有了数十种证明,哥德巴赫猜想也被证明是无法证明的。还有……总之,的确在这些方面比现实中的科学领先了许多许多。当然,没有人能带着这些到阳间去。这大概是这里为数不多的铁则。”
我敬畏地抬头望了望这所人类理智的至高殿堂。这里的学问虽然遗憾地无法牵涉阳间的物质,却在精神的道路上已经走到了阳界的学者远远无法企及的高度。我不得不向它致以我最崇高的敬意,并且怀着惶恐的心情不敢踏进大门一步。
“我们快走吧,”我对妘说,拉着她的手匆匆地离开了。
令我格外惊讶的是,在路过一栋小楼时,我竟看见一个教室似的地方里边整整齐齐地坐满了人,即使只有烛光为他们照明,也依旧低头读着什么,写着什么。他们的脸在烛光里蒙上了一侧层厚重的阴影,墙壁也一片惨然的昏暗。最前方站着一位像是老师的人,似乎讲着什么。
“这是在?”
“你去看看吧。”
我疑惑地走进这栋样式我无比熟悉的楼。刚才看见的那间教室的对面却已经熄了灯,没有人在。我随意走到一张书桌前,打开了桌上烛灯的罩子。
桌子上一侧放着一堆教材一样的东西夹杂着各种笔记本,另一侧则堆放着草稿纸和试卷。这让我回忆起了我的高中时代,一段痛苦与怀念并存的岁月。教材的封皮上是一些不知何意的符号,我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翻看教材的第一页。这里应该是一些前言一样的东西,但这篇文章却充斥着无数种类型的符号,仅仅我能辨认出的,就有英文、法文、中文、日文、数学和物理符号、计算机用语……还有各种不知源于何处的符号,这长长一页纸下来,竟然几乎没有几个地方是使用了重复的符号,我连哪里是标点符号都没能辨认清楚。的虽然有些残缺的部分我大概理解是什么意思,但连在一起却完全不知所谓,短短的概念残片在脑海中流云般飘过,什么都不留下。
翻到大概是目录一样的地方,这里的目录也夹杂了无数种语言和表达方式写成。我艰难地翻译出了一个简短的语句,“……论无意识状态与拉康的排泄……论海德格尔和跳脚的山羊胡须……论上帝的自交……撒旦,作为革命与反革命……对毒品效应在时间上的积分的分析……卡拉达马可夫斯基度量与科尔马大统一理论……”
“这些鬼东西是什么?”我困惑地问。
“你打开的大概是一本通识教材,我是说这就是我们刚刚经过的那些人类理智殿堂的杰作之一。”
“为什么有这么多种语言,这么多根本无法看懂的怪异方式?”
“事实上能正式获得冥府批准进入研究所的人员是极为有限的,人们需要经过严格的层层选拔才能进入。这所学校既可以供实在闲得发慌的人们打发时间,同样也是人们成为研究所人员的途径之一。而就像你看到的,研究所的种种著作已经太过先进,通常从阳界而来的魂灵不仅无法理解,连学习都困难。这就需要这样的学校来帮助他们的思维进行升级,而研究所人员的一个基本要求即是能用各种语言进行混杂表达,以便让对手难以辩驳,或者制造一些高明的概念混乱和逻辑混淆,最好把自己都弄昏过去。不过我想这本教材应该层次是很高的,坐这里的同学可能只是作为参考书使用。”
我扒开那本教材,翻开下面一本。这标题倒能全是中文,“高级语法基本纲要——在埃尔朗根纲领的代数意义下展开”。
下一本。“non-associative algebra与茶花女研究”
去死。我不想再打开这些鬼东西,走到最前方的讲台上。黑板上写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我凑近了看,“Todayのdevoirs:Discuss um Trakl og David's heirs kundi spæla ein týdningarmiklan leiklut í seinna heimsbardaga sum ein kjarnorkuar deterrent for at vera í Syrian bardaga”
“原来人类可以无聊到这个地步。”我不由得感叹。黑板旁边似乎还贴着一张告示一样的纸。虽然我看不懂上边的鸟语究竟是何意义,但从名字有序的排列来看,应当是上次考试的排名。
“欸,有考试的啊。”
“当然,不然怎么为研究所选拔优秀人才。”
“我很好奇鬼差的选拔是否也是这样的东西。”
“当然不是,那只是阎王爷按规定人数随手点的。”
“相比之下,我们所在这个班的学生和老师似乎不怎么勤奋啊,”她指着对面的教室
,继续说到,“我以前见到的最后考入研究所的学生,都是连续学习了至少一年以上从不睡觉的。这间教室里的人居然休息,也太松懈了些。”
“是啊,居然会放松,实在是太松懈了。”我抬起烛灯,照亮教室上方的标语:
“只要学不死 就往死里学
既然身已死 何不继续学”
“精神执行得不是很到位。”我只能这样评价这个鬼地方。对面的教室里,几十个学生低着头,仍旧在和这些东西搏斗,试图让自己的大脑逐步与这些排泄物的生产者同构。
“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去问这个问题。
“关键不在于这些东西到底有没有用,而在于是否能同时满足上层和学生的需求。”
“那是什么东西?”
“用于学习和考试的内容,既要保证能适应研究所的学生,也要保证能满足学生们互相竞争的欲望。这种欲望并不在大部分学生的孤立意愿中表现出来,而是在作为一个整体的学生意志中表象出来,代表着一种要将同类踩在脚下以满足基本的精神快感的欲望。相比起阳界的情况,失去了一切物质上的催逼学生们学习的可能性,也就只有通过继续扩大精神方面的需求来刺激学生们学习。就像老板希望工人们不间断工作似的,上层也希望学生不间断地学习,而这在这里的确是可以做到的。为此,他们生产了无数晦涩难懂的东西并赋之以权威之名。而你想想,当一个心高气傲的学生被别人指着鼻子嘲笑他不懂今年的最新研究成果——第三千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与性欲倒错的关联基于希尔伯特张量结构的分析——时,他的内心恐怕也不会怎么好受。无论是被激发的虚荣,好胜心,还是也许真的存在的求知欲,想必都会催促他去学习这些鬼东西。只要有一部分人在做,就一定会有更多人做——虽然越来越多的人不会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毫无疑问人会越来愈多。”
“我们走吧,”我恳求道,“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于是,我们离开了人类理智精英的预备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