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 叹韶华之零落兮,溯前尘兮意何惘(一)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容,在洛水畔。
清清的河水缓缓地流淌,天空悠悠地躺在河面上,被水流微微摇晃,轻轻地哼着潺潺的歌。春风吻过花草的芳香,树林生发出嫩绿的枝叶,小小的新芽瑟缩在枝丫间好奇地向世界张望。一片青绿沿着河岸铺展,偶有色泽鲜润的小花儿点缀。不似桃李之花妖艳盛大,这一片清新的风景,只是谁家门扉不远处的常色。
我提着木桶,踩着木鞋,哼着曲调儿,慢悠悠地踏过这一片绿意,往河边走去。虽无比熟悉这样的春景,也依旧会为她的美而心旷神怡。白云遮去过于炽烈的日光,漫漫地躺在天空中仰泳,小鸟在枝头欢快地鸣叫,自得其乐。一切都慢下来,天地间,万物悠然自得。
河边一块光滑的岩石,那是我常坐的地方。我把木桶放在河边,蹲下,取出里边的衣服、捣衣棒和石板,把衣服摊开,一锤锤地敲打起来。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即使我做活儿慢了一些,母亲也不会说什么的吧?
手里边的衣服清洗得差不多,又泡在木桶里搓了几下,放在干净的岩石上。取出第二件,想放下时,感觉耳边的发丝被润湿了,湿漉漉地黏在脸上,便抬手去撩,无意间看见对面的河岸上同样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着面料比我的华贵许多,但样式简朴,不御纤尘,素净如玉。她似乎只是单纯地来游赏这春日丽景,无意间寻到此处。当她察觉到我的目光时,对我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是彼岸河畔绽放的一朵白花,在一众低矮的新绿里,亭亭玉立。
……
我又看见她了。她是很喜欢这里的景色么?直到我洗净了今天的所有衣物,她也还流连此处并未离开。我所知的,对岸不远便有桃林,此时应当正盛放。这花的花期并不算长,她不去更怡人处,却为何每每来此呢?
临走时我对她挥了挥手,她也很高兴地向我挥别。
……
她应当是去过桃林了,她今天手中折着一支桃夭,花面相映,素衣叠红。她无意地把玩着桃枝,懒懒地在空中身侧挥来挥去。几只蝴蝶从不知何处飞来,在地面的小花间飞寻一阵后舞动而起,围绕着桃枝越动。她便拿桃枝去戏弄那些蝶儿,脚步轻盈地在河畔跃动,一步一跳。她跳起舞来一定很好看,只是不知道她的歌声如何,但我愿意相信那是同样甜美的。
我这才发觉,手中的衣裳已经停下半天未洗了。
……
她昨天走时,把桃枝插在了河畔。今天她没来,她会去哪里呢?昨天的蝴蝶也飞来了,同样寻不到她,寂寞地绕着桃枝徘徊。
我啪嗒啪嗒地捶打着衣服,觉得无聊之极。
……
我今天被母亲责备了,她说我这几天花在洗衣服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是不是在偷懒。快要到出嫁的年龄了,要是染上了偷懒的恶习,过门后也免不了被婆家责骂。
“有没有心仪的人啊?”她在烧饭时问我,我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看着陶碗上粗糙的纹路。要是过门后也只做这些无趣的家务,嫁或不嫁,也不过为了一口饱饭。这边的年龄相仿的男孩,都是些除了脑筋什么都好使的家伙。
“没有呢。”我懒懒地回答。但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清纯的微笑,笑得我心中隐隐作痒。
她从炉灶上抬起头来,向我投来目光。我躲闪开她的眼神,望向后门外隐约能看到的清清的河汉。
……
她多少岁了?她应该和我年纪相仿。那她是不是也要出嫁了?她有心仪的人吗?她叫什么名字?她明天还回来吗?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心里某个地方躁动得难受。
父亲母亲平稳的呼吸声从隔壁传来。哥哥早已成家,姐姐也已出嫁,都不再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我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我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么?我的手指轻轻地拂过泥墙上那些我再熟悉不过的裂纹,隐隐有些惆怅。她的面容又在黑暗里向我浮现,她的一颦一笑,我幻想的一言一语。
辗转难眠。
我提起装着换下的脏衣服的木桶,推开后门,向河畔走去。
星光把静谧铺洒在草叶间,白日鲜艳的小花色泽黯淡,沉浸在睡梦中。时而有虫语声,但不知其藏匿何处。天空之中,众星规列,隐隐闪动。衣料摩擦的声音此刻格外清晰,河流轻唱的摇篮曲在河滩乱石间低吟来回。走到河边放下木桶,水汽侵袭,才觉得此刻凉意透衣,应该多带上一件衣物的。
来到此处,却又无心洗衣,只愣愣地坐在岩石上望着河岸出神。渐渐习惯了黑暗的瞳孔,倒也借着星光勉强能看见河对岸事物的轮廓。
这时,河对岸慢慢地显露出一个人影,她惯常素白色的装束让她的面容即使在微光下也依旧纤毫历历。
我心中一悸,慌张地跳起来向她挥手。她似乎也十分惊讶,很快对我做出回应。
“你叫,什么名字?”
我第一次听见她清脆的嗓音,贴着夜间悠悠的水波,渺渺的雾气,传入我的耳中。与想象的甜美不同,更轻柔,更朦胧,也透着一分凛然,一分凉薄。
“我叫,浔。”我把手围在嘴前,向她呼喊。
“我叫,妘。”
那后面还做了什么?我记不清。这夜太虚幻,太柔美,像从遥远的星空降落在大地上的梦,不肯对回忆揭开她的丝织的面纱。
“明天夜里,我还会来。”我只记得,最后她这样对我说。
……
……
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排竹筏。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把筏子拖到水里,一小步踩上去,又急急地向这边划来。多亏夜间水流平缓,河面开阔,两岸地势柔和,她稳稳地操着筏子向这边靠近。顺着筏子的移动,我也沿着河往下走。
近了,近了。
她的面容越来越清晰。筏子停下,她跳上河滩,拉过一根绳索把筏子系在一块礁石上。做完这一切,抬头时,她的脸颊冒出细细的汗珠,我掏出手帕为她擦拭。
我终于能近近地好好看看她。她的皮肤那么光润,我都不敢用我做惯了粗活的手指去触碰,生怕划伤了她。黑发柔顺地束在背后,水溅湿了她的衣摆。薄施粉黛,她的身上萦绕着一股暗冷的幽香。
“妘……”我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浔,可惜来不及带你去对面的桃林,已然谢了。”
我们靠在一起,坐在岸边的礁石上。
看着天空,我们的幻想一起飞驰在那些遥远的地方,编织着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梦,久久不愿醒来……
……
她在我怀里躺着,静静地望着河面,躯体的温度透过衣衫,微微发烫。
她忽然转过头,轻轻地在我唇间点上一个吻,又闪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微风吹开水面,旋即复入平静。
但我不肯,于是我低头,长长地吻下去。她的香味充溢在鼻尖,湿润和温度,发丝的质感,全都纠缠在一处,脆弱的理智被体温融化。
缓缓地,顺着身体缠扭的空隙,她把手探入我的衣间,似火焰烧灼……
……
我们一起坐在竹筏上,顺着河流慢慢地漂动。
“我是洛水上的没桨的船,
我是雒河上的无棹的舟。
妘,没有你,我就只能,
永远在两岸间漂流……”
她哼着歌,听着我的胡话,靠在我身上,随着水波的摇晃而轻轻晃动。
……
“浔儿,你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我看你白天也没什么精神,没事了就往床上去。”
“没什么,妈……”
我急急提着衣服往河边去,害怕她再追问下去。
……
……
……
今天她没有来。入夏了,我百无聊赖地躺在草间听着蝉鸣。
时如川逝,不舍昼夜……
……
今天她来了,但脸色不太好,话也比平日少了
我也不敢问她,任凭她对我撒娇,谨慎地保持着笑脸。她怎么了吗?
……
今天她又没来。我呆呆地坐着河畔发呆,直达近乎天明。今天肯定又要被母亲责备精神不好了。
……
“浔儿,你真该寻个夫婿了。一个意中人也没有吗?我们方圆十里年轻能干的小伙子也不少。”
“没有。”我没精打采地趴在床铺上回答。
“可真难办啊……”
……
她今天终于出现在河边。
“抱歉,最近有些走不开。”
“没,你能过来就好。”
“我想和你逃走。”她忽然对我说,“我厌烦了,很多东西。”
“逃走?”
“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她盯着我的眸子,温柔地把额头和我抵在一起。但接着又微微地叹了口气,凉凉的悲意从我的唇边掠过。
“可是我们不能,傻瓜,我们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们能逃去哪里呢?”
我沉默着,回忆起母亲催婚论嫁的话语。她终究也是和我一般大的姑娘。
她也不说话,沉默着,玩弄我的发丝。
虫鸣已弱,
盛夏将逝
……
她最近心情越来越不好,做什么都恍恍惚惚的。我很担心她,让她渡河时一定要小心,实在心不在焉就不要冒险渡河。但她不肯,反而怨我是不是薄情……
……
竹筏摇摇晃晃,她渡河时显得那么恍惚。我真想让她快些折返回去。
……
快涨水了。她今夜无论如何不能渡河。
……
“你快回去!”我担心地对她喊道。
“和我一起逃走,我们逃走好不好?”可她听不进我的话,只站在筏上对我呼喊着不可能实现的话语。今夜本来水波平稳,可她依旧心不在焉,筏子的摇晃比起有几个水急的夜只有增无减。
子无渡河,子竟渡河……
忽然。
扑通。那抹白色消失在一朵水花里。
不!不!
我慌张地扑到岸边,跳进水里。
不,不,不!
她在哪儿?
洛水何深……
……
……
“这样也好。”
我们牵着手,一起穿过冥界的茫茫荒野,在鬼差的带领下往奈河边去。
……
“我们一起喝下这碗汤,牵着手一起度过这桥,下辈子还能在一起吗?”她问孟婆。
“喝下去,你便知道了。”
“我害怕。”
“喝吧,孩子,喝吧。你没有选择。”
我们牵着手,一起喝下了这碗灰色无味的汤。
我们一定还能相遇,对吗?
最后一刻,我忽想起那个洛水畔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