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曼沙华兮殊未央,飞羽衣兮恨绵长(一)
当我们抵达河边时,一艘黑色的船已经停靠在岸边。和渡船相比大了许多,设有船舱,足以容纳十人左右。不过,这次旅程只有我和妘两名乘客。
没有人来迎接。青灰色的光芒出现又凝结,一条夹在我们和船之间的狭长光桥浮现在空中。妘牵起我的手,娴熟地飘过去,在我们飘上船板那一刻,光桥谢落在空中。
“真是奇妙。”我赞叹了一口。但妘的表情格外平淡。“这些神迹一般的东西——就像这桥,这船,还有那天的祭礼——这些都是属于冥王的权柄吗?”
“不,不是。也许有一天,你也可以。”她似乎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走到船前,把佩玉贴在船壁上一个略微凸起的地方。船缓慢地移动起来,逆着奈河之水,划出一道悠悠的波纹,缓缓地溯流而去。轻风拂面,空中飘散的点点幽光轻盈地穿过身体,不激起一丝感觉。我这才发觉它们的颜色和我的灵魂的微光几乎相同。
“也不怎么快呀。照我们这速度,多久才能抵达呢?”
“不要用肉眼所见的速度来度量,我们并不是真的行驶在奈河之上。要是那样,奈河早就交通瘫痪了。”
“那我们在哪里?”
“一个幻境。一个维持你意识不崩溃的幻境。我们一起上的桥,所以停留在同一个幻境中。”
“这也是……冥神的权柄?”
“是,但并非什么了不起的能力。那些最后魂飞魄散的人,和现在的唯一区别,只是她们的意识崩溃了,而我们的依旧维持,愿意相信我们自己还存在着。”
“所以,我们事实上在何处?”
“散碎开来,就同这些光点一般,只是不明亮,而被牵引着飞速地上溯。”
“冥府真是个奇妙的地方。”
“这里有灵魂,也,只有灵魂。”
“那不是还有奈河吗?”
“那倒是,”她轻笑,嘴角勾出一道浅浅的弧,像一个轻柔的音,从谁被轻然撩动的心弦上飞起。
“那,奈河是什么?”
“不是一切问都有答,不是一切物都有因。”
“你懂不懂充足理由律啊?”
“别把太狂妄,用阳间的规则推断这里。何况对于这些向来纷争繁多的言辞,死人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有肉体,只有灵魂。”
“那,还有我们下方的土地呢?虽然我从来不曾接触到,但也无法远离。”
“如果,无也算是一种存在的话。”
“我可听不懂文字游戏。那彼岸花呢?”
“你会知道的。”
说完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我还没捉摸明白,她已转过身,往船舷边走去。我望向窗外,几句话的时间,按理说照这个行船速度我们并没有离开多远,本该还能回首刚刚离开的小小村落,但船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仍依旧的奈河风景,稍远一点的地方便陷落在黑暗中。
光点仍无声无息无味无感地穿过我的身体。我抬起手想去捕捉,小小的幽光消失在掌心,片刻后从掌背穿出,继续向下游飘去。
妘说我们此刻即是无光之点。那我此刻的意识又是什么?究竟是这些与我根本无关的光点根本不存在,还是我看见的这艘船、我的身体是虚无,而光点是奈河上的实景?又或者一切都不过是想像,幻觉?……我存在吗?我的意识位于何处?是不是根本在这空间之外,连一个点的位置都不占据,而只是被给予了一个观察的视角?那我究竟存在吗?幻觉?而幻觉本身是不是证明了我的存在呢?但是,究竟什么是存在?……
我周围的光景忽然飘忽起来。一切仿佛都在不确定中漂浮,这个原本看似固定无变的世界,忽然成了一片薄薄的蛋壳,这不过清脆而易碎的现象界,它的背后其实是名为不定性的无边无限之海,而现象界不过漂浮在海面的浅浅一层,名为怀疑的光线轻易便可穿透这蛋壳表面的道道裂纹。是的,世界即将在下一刻彻底崩毁……
“浔!”
……浔?
“浔!”
声音好耳熟。
“浔!”
……她是……
“浔!”
妘。对了,她是妘。我在船上,不是吗?
一瞬,世界重新固定下来。刚才那种漂浮感,那仿佛看见的无限的海洋,顷刻消散无踪。
妘站在我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捧着我的脸。她的神色少有地失去了镇静,格外慌张,连带着每一根纱线,浑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妘?我好像出了一会儿神……怎么了?”
她听见我出声,终于平静了些,放开我的脸,转而牵起我的手。没有冷热的感觉,我只是知道她把我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别胡思乱想,别胡思乱想。我刚真不该把你丢在一边。”
“妘,我……”
“别多想,别多心,就这样,好吗?”
“我………不是,妘,怎么了?”
“答应我,好不好?”她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眸。与我相对的那双平日素幽的眸中,竟有根根血丝浮现。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不乱想。你别吓我,好不好。”
“嗯。”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再次往船舷边走去。
我刚才……我刚才,是差点消失了?我终于回过味来。可这里究竟是何处?既然我的灵魂都散碎了,那我的意识……?
别多想。你答应她了,别多想。
船舷外的风景又起了变化。不久之前还是一片黑色,此刻红色的彼岸花却漫山遍野,火焰的海洋在大地上微微摇曳,偶从缝隙里透出一缝漆黑。大地正在燃烧,炙烤着天空依旧空空荡荡的黑色眼眶,而白色的眼球早已随魂灵消散而逝去。
“这些彼岸花,究竟是什么?”
“和你说过了,此刻的不过是幻觉。至于那些真正的彼岸花……你会知道的。”
“嗯哼。真漂亮。彼岸花,不该有两种颜色吗?此岸殷红,彼岸纯白。”
“此岸和彼岸。此岸无法触及彼岸,彼岸者生生死死也不过回到此岸来。终究分别还是很微妙,花儿也就是一样的红色。”
“嗯哼。”
太多的思绪繁杂拥挤,我尝试着抛开这一切,只单纯地去看,去听,去感。她的手略微松开了些,仍缱绻在我的指间。
无法理解地、无法知觉地,船外的景色再次变换。黑色重新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但最远处,忽有隐隐的灯火浮现。小小的房屋出现在远方,随着船继续前进,连绵成片地涌入眼中。其规模之盛,灯火之明,永夜不绝,毫不逊色于那些著名的大都市。与都市中一样的高楼也浮现在眼中,隐约可见穿梭在楼房间的道路盘旋错综,纠杂难解。那一刹,我觉得仿佛自己没有死,而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旅行,现在终于就要到家了,已在高速路上看见城市的远景,正试着从大大小小的光点中分辨出离自己家最近的那一个。
但船到这里就停下了。光桥再次凝结,我们悠悠地飘过,再回头时奈河上已然空空无物。
“奈何桥边的聚落,也太繁华了些。”在岸上站定,我不由得对远方的高楼发出惊叹,“而且这现代气息……远远超出我的想像。”
前行,走入这冥界的不夜城。路过第一座房屋时,一个面无表情的鬼正倚在门边发呆,看见我们后立刻把目光转过来,冷冷地盯着我们从他面前走过。我们拐入一条更大的街道,门扉排列在两边,或闭或掩。街道的两侧,几个鬼魂坐在地上,靠着墙,在察觉到我们的第一瞬,便把目光死死地黏在我们身上。
“真恶心。”
“别理会。这些无处落脚的流浪汉时刻等着房子里面的人离开,好给他们把位子腾出来,我们只要不停地走过去,让他们知道我们无意争抢就行。”
的确,当我们离开这条街道的那一刹,他们立刻收回了目光,恢复到原本那种无所事事地发呆的模样。
而我们则汇入无边无际的人海。妘重又牵起我的手,领着我费力地往一个方向走去。我们走入的是一条更大更繁华的商业街,两边像是店铺,门口挂着光色各异的灯笼,屋内隐约可见各式不同的器具。人潮汹涌,却总是不顺着我们前行的方向,我们不得不一次次从人缝挤过去。
“所以我才讨厌这段路,但那帮家伙怎么也不肯把船舶点往上挪,谁让我只是个底层鬼差呢。”她望了望两边,最后领着我走到一家挂着红色灯笼的店铺里。这是一家饭店。妘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块块小碎玉,递给柜台里的一个鬼魂,点了几个我听不懂的菜。我们在漆黑色木桌边坐下,回望人潮汹涌的大街。
我这才意识到为何行路如此艰难。人群并没有分出左右两侧,好让往两个方向的人通行,而是无论自己要去哪里,都只顾自走自己的路。这边一个鬼魂死死地往前挤,他身侧一位要往前,一位又要往左。人们就这样毫无组织地杂乱地堆在一处,互相推攘互相埋怨,像一群关在小盒子里乱飞的苍蝇,早已混乱得根本无法厘清秩序。
“见鬼……难道从来没有人想过要整顿这样的街道?鬼差在做什么?”
“有些人的确是真要行路,但有些人在这里挤来挤去,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她盯着人群看了片刻,指着右侧门店门口一个发愣的鬼魂,“你看着他就会明白了。”
那个鬼魂对着门上的黄色灯笼看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老板似乎早习以为常,毫不理会他。恰当我们的第一个菜端上桌时,他转身重新汇入人潮,沿着斜对角的方向拼命地往街道另一边去,很快就无法从人群中分辨出他的身影了。第二个菜也端了上来。他就这样简单地离开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人群又分开一个小口子,他从里面挤出,重新站在店铺的灯笼下发愣。
“就是因为这种人,你永远不能指望这条街有安宁的时候。”
“可他到底在做什么?他难道不觉得无聊?”
“最开始是觉得这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手段,短暂的热情退却后必然会感到无聊透顶。但这里人早已习惯了无聊透顶,而只要他们在无聊透顶的时候坚持着在这里漫无目的地挤来挤去,最后就会演变成一种机械的习惯,也就把这种无聊的行为变成了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他们真的没有别的事可做吗?”
“也许真的没有。而且这里和那些偏远的村落不同,人口流动异常频繁,而且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也牵涉各种复杂的因素,就像来时那条街上的流浪汉们,既是邻居,也是等待着争抢房屋的对手……总之,这里的人们不太爱聊天。即使说话,不同的人群也有着属于自己的不同话术,流浪汉们有自己的亚文化,这些大街上的游荡者们彼此也有自己的话语体系……交流要么困难,要么肤浅。所以人们很少会和与自己无关的人交流。而至于这些漫无目的者,他们这样的行为也肯定有一部分合理的地方。你看,当你要费力地从一个狭小的人缝里穿过时,是不是会先屏住呼吸,然后奋力前行,在成功那一瞬感到身心愉悦?虽然这样短暂而廉价的愉悦下一瞬就会被遗忘,但有人就是喜欢追逐这样简单廉价的愉悦,沉溺在周而复始的欢欣与遗忘中,永远在里面挤来挤去……”
那个站在灯笼下的人,此刻又忽然动身,一头扎进茫茫人海里。他会回来的,我这次知道了,他永远不会离开,直到他渡河那天。
“别看了,吃饭吧。”伙计刚好送上了最后一个菜和一壶温酒。“你会喜欢的。”她神秘地笑了笑。虽然她点菜时的话我听不懂,但这些菜无疑都是我生前最爱的。
“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我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只是再怎么吃也不会有饱腹的满足了。
“你会知道的。”她还是这句话,然后端起一杯酒,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她再次牵着我的手从人群中挤过。我现在已经熟悉这双手的形状,熟悉它的柔软的触感,熟悉它的每一个力度。相见不过短短几天,却仿佛这个少女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都无法想象分别会是如何。虽然我仍很多地方无法理解,但和她在一起却莫名地让我感到安心。我放弃思考,放弃去观察周围那些灵魂,任凭她带着我穿梭而过。
不知几何,我们从人群中脱离出来,走到一片无人的空旷地带。回头望去,那些代表着市中心的高楼仍矗立在接近视线尽头的地方,我们好像并未比下船的时刻离它们更近。
“我们要往哪里去啊?不是奈何桥边吗?”
“不,不急。奈何桥还很远,几乎是在城市的另一边。我想先带你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可我们的面前是一片黑暗的空旷,要是就这样走下去,很快会回到最初的黑暗荒芜中。
“沿着……这个方向,往荒野里走?”
“嗯。你会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