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河

第9章 五 终火来兮烛天光,焚宙冥兮祭魂殇(一)

“冥府,也终究不过幻梦一场。”她说,对着刚刚醒来依旧神思恍惚的我。

“妘,我不理解。这是不可能的,你说轮回那一刻会忘却一切,可为何我又一次次来到这里?”

“也许是巧合吧。”

这个答案实在没有说服力,但,也许已经不重要。我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自然地给了她一个吻,就像回忆里的那些浔一样。她嘴唇柔软的触感,也与记忆相合。

“你是第一个看过这些记忆的浔。我之前从来没敢告诉她们这些事。”

“为什么?”

“因为你也是最后一个。我再也没有时间了。我也将迈入真正的死亡。”

她把她的玉佩翻过来。上面的数字已经缩小到三位之内。

“我很快就不得不离开。下次祭礼之后,按照规定,我就必须前往冥府做注销处理。这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倒变成了你送我。”

“别那么难过,妘。你想……你会无数次地遇见我,那我也应当会无数次地遇见你的吧?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等你,说不定很快就可以重新遇见你了。那时我再问你的名字,你也告诉我你想不起来,但是愿意叫自己妘。”

“不,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浔。谢谢你,但我知道,要是我离开,你永远也不会再遇见我了。冥界本身就是这样无情的,天地间没有那么能为人情所变地东西。”

“可我不是一次次地出现在你面前吗?我们不是一次次地相爱吗?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我疑惑了。她亲手把记忆送到我的脑中,亲手告诉我这千百次的轮回,可她却觉得自己会永远地从我的面前离开。

“不,浔,这不一样。我没有把完整的记忆给你。你的记忆残缺,你的意识混乱,你只对活着的时候有残缺不全的片段印象……这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为你选择记忆的材料只有这些彼岸花,我做不到用这些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人生。”

“这是什么意思,妘?”

“原谅我,浔……我只是,无法接受她的离开,所以造出了你,你们,作为她的影子……”她颤抖着用手拂过我的脸庞,“原谅我……但我真的很后悔那天没能告诉她我不愿意她渡河,我很后悔我没能告诉她我爱她,我很后悔我没有随她而去……我后悔这一切,所以我才忍不住一次次捏造她的幻影……”

“我是她的影子,对吗?”

“对不起。但你与其他灵魂相比,的确从未活过。”

“没关系的,妘,没关系。”这样的真相,却并不让我怎样为自己悲伤。我甚至更为她而悲伤,为这个不得不在奈河边驻留千年的女孩。无论我活过与否,我都真真切切地在这里,无论我活过与否,读过那漫长的,关于我或者说其他与我相同的影子的记忆后,我都真真切切地知道我爱她。我只是需要她把一切的答案都告诉我,然后,再走向我们的结局。“你是怎样把我造出来的?”

“一个鲜活的灵魂,最本质的不在于那渡过奈河后留下的白色空壳,而是被洗去的记忆。只要我从花中汲取一段段零碎的,关于活着的记忆,再把那朵花中和我记忆中关于浔的名字、性格、容貌都熔炼进去……那禁忌的火焰便能产生一个新的亡灵。它初生之时并无形体,因此不受我控制地飘往远方,一点点形成自己的意识,确定自己的外貌形态……然后降落在这大地之上,凭借记忆中残留的感觉,一步步往这边走来,然后就会遇见我。”

“你说奈河只会索取一段记忆一次……那就是说,我其实可以随意地在两岸来回?”

“是的。但是说到底,这有什么意义呢,浔?到最后不也是一切空空?”

“你转生时,我会送你到那无底的深渊边上,”我说,“就像你无数次送我那样。”

“不,不用。”她说,“我不会转生。”

“那,你要做什么?”

“我要焚毁这一切。焚毁这个名为冥府的,癫狂、混乱的梦境,焚毁这个虚无的幻想虚无的希望,把一切还给最原本的死亡和恐惧。”


我沉默了片刻,意识到她并不是张口胡说。她的眼神望向那一片微微摇曳的彼岸花,生者的记忆,眸子像是倒映着殷红,和决绝。

“你疯了?”

“也许。但这里太拥挤了,浔……这里的制度太不合理了,一切都是颠倒混乱的。我们都知道这里的一切制度都已经落后,无数的问题本该可以解决。但他们不肯。他们不肯。明明可以选择让这边的人都过得更好,但他们不肯。这边只是愈发地显得癫狂混乱,拥挤堵塞,脏污,愈发地难以忍受……我要用火焰净化这一切,一切!”

“也许冥府的确没有这个能力呢……”

“他们当然没有这个能力让一切人都幸福。他们剥夺人们自由选择渡河与不渡的权力,缓慢地把他们压往真正的死亡,让这两岸开满鲜红的彼岸……他们无非是贪求人们记忆与灵魂中的力量。就像我跟你说过的,这冥府中,真正有力量的东西,不过是人的意念和记忆。人的意念可以产生催化一切变化的火焰,而真切存在的记忆,凝固而不流动的人类意识的部分,则是构建一切的材料。你所见的那些高楼大厦,那些炫目光彩的飞阁连廊,你吃入口中的美酒美菜,你见到的冥界的一切光彩……全都来自那些被洗落的记忆。

而且要把记忆用在这些地方,完全不同我把记忆传递给你或者单纯地读取花中的记忆,那只会略微削弱花的色泽,而把记忆变成各种类似实体,则会彻底摧毁那段记忆原本的样貌……你看不到的地方,冥府最核心的一批人疯狂地收割着渡者的一生,把他们留下的记忆变做自己在此处作威作福无尽享受的源泉。

你没有去过冥府的大殿吧?无尽的奢华,就算把人类历史上所有帝王的居所合起来也远远不及……那一切都来自可怜的渡者们丢下的记忆。他们用死者的生命构建自己的虚荣,分给我们一点小小的自由和好处,连带着一长串的规则、束缚、强权压迫,便要逼迫着我们为他们所用,成为剥夺死者记忆的帮手……这帮混蛋。

他们空享着越来越强大的权柄和力量,却对此岸越来越拥挤的现状无动于衷。他们的确也不理解此岸越来越混乱癫狂的状态,但他们在乎吗?对他们而言,疯子和正常人又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他们荣华富贵的记忆的一块材料罢了。顶多,那几个研究所里的小丑,还能给他们带来一点欢乐,一点愉快。

我们为什么有所谓的工期?不过是害怕我们这样的人渐渐羽翼丰满,破坏了他们永远在这里享受荣华的美梦,所以也强迫我们必须离开。他们很害怕有人发现彼岸花的秘密,害怕有人在指尖练出那一缕火焰。可惜我还是发现了。不,与其说是我发现的……其实是一位前辈对我暗示了这个事实。但是,她没能掩饰好她的发现,很快就被强制性地转生了。现在,就要轮到我了……他们休想就这样把我利用得干干净净再随手往阳界一扔!我要焚毁这一切,一切的虚妄,一切的压迫,一切的冠冕堂皇,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代价!”

“妘……”

“我原本没想过这些,这些都是我后来慢慢了解到的。可没有人敢说,敢说的人都会被连根地扔到往生的坑洞里去。我本来也没想过要抵抗,要如何。浔,是你。我第一次在这里失去你时。我第二次为你痛哭时。我无数次地欺骗自己,却又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幻梦中加深对于这一切的仇恨。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尽管后来的你都不过是虚幻,可第一个你,那个从简直是从记忆中走出的浔,那个第一次慰藉了我的孤独的浔,是真实的。那是这一长串看似不可思议的轮回里唯一的真实,唯一的巧合,一切的起点。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看见你的笑容,一个回眸的浅笑,在奈水畔。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无数的怨魂……现在,我要毁掉这一切!”

“妘,冥府到底是什么?它从来便如此吗?”

“不,不。最初的冥府,真的是为了引渡迷茫的亡魂。还记得在广场边,我们说过人会害怕渡河,对不对?也说过滞留在此岸的人越来越多,若没有任何秩序存在,最后必然会演变成一片全是疯癫的地狱,对不对?那不是一种假设,也不是一种幻想。它是无比真实的存在,在极度久远的时光前。那时这里就是存粹的地狱,人与兽共存,疯子与胆小者共舞,人们害怕此岸的可怖光景,却在见证少有的英勇者渡河后的变化后瑟缩而不敢渡河。人和兽的魂灵越积越多,此岸充斥着超乎想象的混乱。打开任何一个炼金术疯子写下的禁书,那些描绘地狱和各种禁忌的图景,连这里最模糊的轮廓都没有触碰到。这是野性的共舞,非理性所能及的。但丁的地狱千年来是人们追随的想象之珍宝,但他的地狱里,秩序实在太充足了些。相比之下,这里,根本没有任何秩序。

冥府最初的诞生,来自少数人改变这地狱的愿望。人们学会了使用用痛苦和仇恨炼化的火焰,发现了虽然稀少但依旧存在的渡河者留下的彼岸花的秘密。于是他们有了力量,虽然是还很弱小的。以一部分人为领导,他们团结了起来。不仅仅是此岸的生灵,还有彼岸的苍白的人,他们已经能随意地来回此岸彼岸,他们是战斗中更有力的人。血与火的史前画卷就这样徐徐展开,人们一步步消灭掉了混乱和癫狂,驱散了一切的野兽,把他们赶到冥府的势力范围以外——这就是说极远方有洪荒兽的传说的根源。他们修建了渡人的桥,建造了接引生者的通道,也让一切死去的兽都拥挤在狭小的空间里渡河,以免他们再次作乱。奈河边的秩序渐渐产生发展,一切都已经相当接近现在的样子。

那些曾经的勇者们已经坐上了帝王的宝座。吞噬内心的野兽不是在那些困苦的岁月最难克服,而恰恰是安逸下来的此时。那个最坚强最高尚的斗士,那在冥界如太阳一般的人,她满足了,她看见这一切的秩序,觉得自己也应该去来生才是。她从心底也知道自己一直留在冥界是不对的,天意之下万物皆应入轮回,无真不朽者。所以她离开了,连带着好几位曾怀着崇高理想奋战的人,把冥府留给了其他人来治理。

万物无真不朽者。无论留下那些人跟随勇者们奋战时的初心怎样地高昂,怎样地值得歌颂,都被时间腐朽了,被权柄和力量腐朽了。即使有少部分能不愿这样做的人,那又如何?他现在成了异类,原本指向理想敌人的剑,此刻忽然转向了他。

上位者们发现,原来,彼岸花里的力量不只能用来驱赶野兽,还能用来压迫不听话的魂灵。原来,彼岸花里的力量不只能用来为此岸修建各种设施,还能用来恣意享受。原来,自己曾为之奋战的不仅是人们的幸福,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幸福。

腐朽,崩坏,变质。一步步滑向深渊。而越是腐败,这些上位者就越不愿意离开转世。冥界的高尚在短暂地到达顶点后,不可控制地重新滑落下去。

所以,冥界并非出于不好的目的而建立——但一切都会腐朽,只要是生灵,只要体内还残留着一丝的野兽般的欲望。现在,它已经腐败得不堪入目,即使此岸已经混乱到了这般地步,那边的人也只想着全部都在自己的力量的掌控之中。所以,浔,就让我们来焚毁这一切,来让火焰净化这一切。”

冥府。我看着奈河对岸一片黑色的原野,根本想象不到这个在我眼中虚无飘渺的存在竟是这样的机构。

“是这样吗……”我回忆我仅仅见过的渡过奈河的灵魂,初到此处是见过的那一队人。他们的面容,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亡与遗忘,沉默着,随着妘和老者的指示完成整个渡河的仪式。一切压抑、令人不适,但即使如此,也并未能决出妘此时口中的那样强制的压迫。

“你看不见的,你当然看不见。”她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无论我此刻向你讲述怎样的压迫怎样的腐败,你都看不见的。你只看见一队队人慢吞吞地过了河,似乎我们还很为他们的逝去而感慨惋惜。浔,这些上位者,他们不会让你看见的,你当然嗅不出这里面的臭味。他们害怕,他们最害怕的就是人民,他们自己就曾是人民,自己就曾是凭借了人民的团结才走到此处。现在他们要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还要蒙住你的眼塞住你的口鼻,让你什么都看不见觉察不出。他们放任此岸的胡言乱语,甚至给那些疯子们成立研究所,以便于他们进一步愚弄民智。我们愚蠢,我们麻木,我们开始认为这一切都理所应当,这就是那些人最乐于看到的。你现在不会有什么感觉,他们并不那么着急让你过河,你好像还可以在这边好好地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这是时代变了,浔,在我最初在这里的时刻,那时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和她道别,和她说出我想说的话,她就不得不离开,不得不。这都是这帮该死的腐朽者的错。带着看似温柔的人道的面具,仿佛宣告着渡河就是真理,要学会在等待中克服悲伤与恐惧,他们剥夺的是我们自己选择停留与否的自由,自己却寻欢作乐日夜不息。

但是那又如何?即使他们夜夜笙歌千年未歇,即使这不夜城的灯火似乎永续不灭,这一切也不过一场虚幻的梦境。”

她狠狠地折下一枝彼岸花。每一根花叶都剧烈地颤动着,仿佛在呻吟,在哀嚎,在痛苦。“抱歉。”她低语了一句,指尖喷涌出一柱火舌,吞没了花朵。瞬息,花消失无踪,在空中蒸腾出一朵类似云雾的东西,缓缓往远方飘出。

“又一个魂灵复生了,浔。她会降落在远方的土地上,疑惑这里究竟是哪里,自己的记忆又为何残缺不全。就像你一样。但我没有给她走来这边的暗示,相反我让她走了另外一边。她将永远离开这边,沿着河岸流浪,至于最后的结局,我也不知道。但她一定会明白,这里的一切都不过一场空空如也的梦境。

但每次复生你时,我都会让你向我走来。你对我而言是一个温柔的梦,曾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梦境。可冥府要摧毁她,一次次摧毁她。在渐渐衰弱的悲伤中,在逐渐蔓延的麻木中,我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知道这一切的虚幻。浔,你是虚幻的,但不是因为你的存在是我捏造的,而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你,我,此岸等待回忆被割宰的生灵,还有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的在位者。这个原本荒芜之地就是时间之外的一个废墟,本就是被阳界抛弃的角落,一个虚幻若无的东西。存在与否,也与阳间根本毫无瓜葛。除了几条不可改变的铁则,统治着这里的是什么?是荒诞,不确定,是压迫,不可见的剥削,伪善。但这些都不重要,这些都是虚幻,都是没有意义的。冥府的人自以为能永远统治下去,此岸的人以为生活就是如此乏味地等待遗忘,我曾以为我将无尽重复与你的爱恋与分别。但这些都是愚蠢,都是错误,只是没有人来戳破这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让大家明白其实这光泡破掉后什么也没有。现在,是时候该让这虚幻的一切,结束了。”

“妘,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说过了,焚毁这一切,一切的一切,把这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归还到它开始的样子。”

她走到我的面前,双手捧着我的脸,目光死死地盯着我。“浔……对不起。从开始到最后,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她最后一次吻了我,双唇微微颤抖着。“走吧,我们这次一同奔赴来生,即便来生不会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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