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凋零时节
含初祥两人与其他角色的亲友向互动。有少量YKLS。
一位衣着简朴的年轻女子走下马车,她面色冷峻,皮肤细腻,灰色的头发盘绕起来,其间点缀着金银的蝴蝶与蔷薇头饰,颈间的昂贵珠宝项饰在悄然隐藏于衣领中——在这个毗邻歌剧院的街区,足够隐藏于还算富裕的中产人群之中。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确定没有跟踪的尾巴,随后来到一座小音乐厅前。
“是初华·米苏梅小姐的私人音乐会吗?”
“是,女士,请出示请柬。”门口的侍者说道,接过这位女士递来的请柬。
他看到了名字一栏写着友希娜女士,立刻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随后压低了嗓音:“啊,是您,请进。”
这座小小的音乐厅专门承办私人音乐会和音乐沙龙,友希那默默走进,席间二十个座位接近满座。人们保持严肃且沉默,黑色的身影仿佛已经完全融入红色的座位之中,合为一体。
时间到了,钢琴家和管弦乐手就位,音乐突破近乎静止的空气。沙龙的主人,初华·米苏梅登场。短暂地寒暄过后,她邀请席间的某人一同演唱——此人在场所有人都认识,是真奈小姐,两人是歌手同事,也经常互相邀请参加彼此的音乐活动。
钢琴手弹奏琴键,歌手一展歌喉,似乎一场平常不过的音乐会。但这场“普通”沙龙并没有按照计划进行到底。当一首《啊!都会好》(《Ah!Ça Ira》大革命时期革命歌曲)唱罢——传递了某种“安全”的信号,众人没有鼓掌,而是神情严肃地坐着。初华、真奈脸上甜美的笑容瞬间无影无踪,冷静神色中略带悲伤与愠怒。
随后,这层小型音乐集会伪装所掩护的真正会议才浮现于早已明了实情的参会者眼前。这不是单一秘密社团的集会,而是由社团“爆裂乐梦”以小型音乐会名义承办的,几个社团的联合会议。
初华说:“原计划人民之友的路易·布朗基将主持会议,但是他因故不能到场,因此友希那女士将主持这次会议。”
友希那随即登上舞台。
“朋友们,在今天的会议开始之前,请允许我提议,让我们为起义中牺牲的烈士默哀。”
短暂的默哀结束,会议正式开始。
“我们被抛弃了。梯也尔号召我们起来反对国王,但是最终却将另一位国王扶上了王座……”
友希那示意躁动的众人安静,继续她的演说。
“我们仍然清楚记得,《国民报》的阿尔芒·卡雷尔先生面对王党的查抄,奋起反抗。米涅和梯也尔两位大老爷以为大势已去,在所谓【光荣三日】的最后两天老鼠一般躲起来了。可是现在呢?谁在享用果实?谁又惨遭背叛和抛弃……”
之后ABC之友会安灼拉上台发言。他和他的朋友格朗泰尔代表其社团参与会议。
“梯也尔宣称恢复宪政,却给予我们无数空头支票。人民沉默,参与起义的工人和学生被贬为街头暴民。政府号称会取消查理十世时期的管制措施,可是却从未真正放松套在我们脖子上的绞索。”
“基佐在议会演说,宣称七月革命由议会发起,是议会的光荣的、不流血的胜利,仿佛牺牲的巴黎公民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友们,这就是人民沉默的原因,这就是人民从政治舞台上退场的恶果!人民的沉默和顺从从来不是因为他们选择了暴政,而是暴政的结果!”
……
这位年轻人名不见经传,不过他赢得了与会者的掌声。有人悄悄评价说他和路易·布朗基有些像,也有人说,他不像任何人,但和布朗基先生一样,是一位坚定的激进革命者。
……
会议很快结束,尽管存在不少争论和分歧,但社团代表们确立了联合对抗君主制的共识。
与此同时,这些激进社团的对立面,在他们不知道的角落,正统派秘密结社也在密谋着,他们反对七月王朝,谋划扶持波旁家族重返王位。
看七月末的风暴后,巴黎看似快速平静,笼罩在音乐狂热的祥和迷雾之中,整个法兰西都在酝酿着新的动荡和巨大危机。所有人仿佛身处巨大火山之上,没人知道愤怒的地火何时喷涌而出。
会后,友希那和莉莎找到初华,表示想和她谈谈。
“会议怎样?”
“虽然只是旁听,我也获益颇丰,了解了目前的形势和各种观点……而且以我名义召开,我深感荣幸。”
“那太好了——哦,对了,你认识特戈韦家的大小姐?”友希那询问道。
“是。”
“最近能和她见面吗?”
“应该可以,她说近日会邀请我参观她的音乐沙龙,欣赏她们的演奏。我们也交换了通信地址……”提到祥子,初华笑着说了很多。
“去接近她吧,和她多多交往。”
“诶?这是我的任务吗?”
“没错。”
初华的笑意消失了,沉默了一会,眼眸中只剩下深沉模糊的紫色阴影,平静异常。
“我需要做什么?”
“特戈韦家的家主,祥子的祖父,泰吉安·德·特戈韦是我们的敌人……他是一个虚伪的中间立宪派,对起义者卸磨杀驴有他一份【功劳】,将奥尔良公爵扶上王座也有他的助力。特戈韦家族将参与七月起义的激进工人开除,号称是打击清算无政府暴民。”
“您是说……”
“从祥子小姐那里设法获取特戈韦家的情报,掌握老头子的动向。甚至必要时……嗯,配合我们处理掉他。”友希那顿了顿,接着说道:
“当然,你的意愿也很重要,如果初华小姐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强迫,毕竟祥子小姐是你的青梅竹马,这么做很……”
“我会去做。”初华咬着嘴唇,渗出鲜血,口腔中弥漫着腥咸的铁锈味,既叫人烦躁懊恼,又逼迫着人清醒。
“可要想好,对她家人下手,可能会导致你和祥子小姐反目成仇,甚至可能必须以死作结。”
“我不去做,组织也会安排别人去做,不是吗?”初华直视着对方,目光冰冷,形同刀锋。友希那非常赞赏这样锐利且决绝的眼神。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我会完成任务,至于仇恨……大不了我用我的命还她。”初华如此说道。
“嗯,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那就这么决定了。”
“等等,友希那,让我来和初华小姐谈谈,你太心急了。”旁听谈话的莉莎轻拍友希娜的手背,插入话题。
“有吗?这不是谈完了吗……”友希那小声说着反对意见,但还是顺从地起身,将初华对面的座位让给莉莎。
“莉莎女士,我会拼尽全力……”
“放轻松,不用这么紧张……”莉莎温柔地笑着:“初华小姐,我们的事业可不是靠蛮干实现的。”
在莉莎温和的安抚下,初华略微放松了心情。
“初华小姐和祥子小姐是青梅竹马来着?”
“是的。”
“巧了,我和友希那也是哦。”莉莎笑着说道。
“我了解,两位的故事可以说又浪漫又传奇。”
“哈哈,谈不上啦。我俩可以说得上性格迥异但是又可以互相补充,无论是在音乐事业还是我们的秘密事业上,我们都是互相扶持着前进。友希那不但对自己施加高压,也会对别人。这倒不是说不好,我一贯认为,要达成目的,不能光有压力,更不能放任压力压垮自己……”
初华沉默着聆听莉莎女士的话,若有所思。
“我直说了,初华小姐,你的心理负担很大,如果你带着这样的想法去执行任务,是很危险的。”
被看穿的慌乱神色在初华职业性微笑的掩护下极难察觉地一闪而过。
“没有吧。”初华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关。
“没关系的,无论什么想法,都可以找你莉莎姐倾诉。另外,也不必瞒着我,我可不好骗哦。”
在轻风般的真诚和温柔面前,初华放弃了掩饰。
“是,我很担心,我担心我和祥子的关系会有巨大变化,我害怕我们终成仇敌——明明我们才刚刚重逢……”
“可以理解。还有别的吗?”
初华无法在莉莎的真诚和温柔面前说谎,只是思考了一会,接着说出心里话:“我喜欢她……说起来很好笑,明明信奉人人平等,我却不自觉地害怕我和她的身份差异,我害怕她的高贵家族……”
“初华小姐的烦恼,作为有青梅竹马的人,我也非常理解。”
“嗯。”
“我觉得,初华小姐不必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我们的事业是创造一个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共和国,对吧?”
“是的。”
“祥子小姐虽然没有投身的决心,但是也赞同这个理想,不是吗?”
“是。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子,未必是认真之言。至于现在我不清楚。”
“初华小姐可能不知道,祥子小姐曾经帮助我们救治伤员。虽然我们也不清楚她现在具体对我们是什么态度,但是至少可以确信,善良的人会站在正义一边——至少不会为暴政张目,不是吗?”
“还有帮助我们这样的事情吗,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初华小姐不必有太多负担。要相信你们的牵绊足够强烈,你们的思想能够共鸣。我想,最终祥子小姐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的。”
“啊……我想您也许是对的。”
“所以说啊,姓氏只是决定了她的出身,并不能决定她的未来。初华小姐,大胆行动吧,不要把这个任务当作树立敌人,而是争取朋友——把祥子小姐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吧!”
莉莎修改补充了计划,一旁的友希那倒也没有什么异议。她只是说道:“这算是给你的自主选择权,相机行事吧。”
“我明白了。”初华振奋了起来。“对了,关于祥子小姐帮助我们救治伤员的事情,我想知道更多!”
虽然无法完全消除疑虑和恐惧,任务的不确定性仍然很大,但莉莎小姐指明了一条美好的道路,希望的微光正从黎明前的天际缓缓浮现,将自己真正的心之所向照亮;如干渴的掘井者看到正在突破地层约束的清泉,润泽自己焦躁不安的心。
祥子已经接连数日没有见到父亲,祖父对此含糊其辞,至于管家仆人们更是表示一无所知。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在不断增长,她只能不断安慰自己,也许是家族有什么任务需要他去办理。
她还计划着下次音乐沙龙演奏什么曲目,盘算着给初华去信,邀请她来观摩自己的音乐成果。除了确实真心想要这么做,将注意力从不安的方向转移也是一个目的——直到这一天,祖父通知她到自己书房来,有重要事情要告知祥子。
祥子提心吊胆地来到祖父面前,怀揣着最后的侥幸心理。
“你不能再继续那个音乐沙龙。”祖父头也不抬,仍旧看着桌面上的文件。
“什么?!”祥子的思维一片空白,只留下一声惊叹。
“素世的家族立场很危险。她的舅舅在议会支持共和派,是我们立宪派的敌人。这帮平民靠经商成了暴发户土包子就想和我们平起平坐,这绝无可能。”
“这和我们的音乐沙龙有什么关系?这根本和政治毫无关系。”
“祥子,这当然有关,而且你要多为家族利益考虑。”祖父终于把目光从文件上挪开,吩咐管家把文件交给祥子。
祥子看了文件,上面明晃晃写着议会对祥子父亲的处理意见。她还没从刚才的愤怒和震惊中缓过来,再次遭到巨大打击。
“不,父亲什么时候参与的……”
“证据确凿,没什么可说的。我已经让家族与他划清界限。”
“不……政治倾向不应该是个人自由吗……这不是您也经常强调的吗?”
“首先,你父入赘特戈韦家族的条件之一就是不再参与共和派的政治行动。其次,这份文件指出,他参与了近期的暴动阴谋,企图颠覆七月革命的成果,这可不是自由的范围。”
祥子握紧了拳头,牙齿摩擦出带着恨意的声响。待情绪稍稍缓和,她才压抑着愤怒询问道:“祖父大人,您可以设法为父亲提供庇护的。”
“可以,那么你去把你的过家家游戏结束了吧。顺便和那个暴发户共和分子家的女儿断绝关系。”
“祖父大人,可是……”
祖父不再看向祥子,不搭理祥子的争辩,只是冷淡地抛下一句话:“随便,你爱做不做,但这是你把你那窝囊废父亲救回来唯一的机会。”
祥子不得不写下信件,和自己的朋友们约定下次音乐活动——最后一次。睦久违地回信说自己已经从过度惊吓中恢复,可以到场。祥子只是苦笑着:“这也太会挑时候了……”
到了约定的时日,祥子怀着痛苦忐忑,来到素世家的庭院。其余四人已经到场,沉默不语的围坐在一起,没人如往常般迎接祥子,也没人打招呼。
被重重心事困扰的祥子没有察觉他人的异常。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是来解散……”
出乎意料的,在场其他四人的反应并不是祥子想象中的情况。
素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祥子。灯和立希沉默着看着彼此,轻声叹气。而难得到场的睦似乎没有听到祥子的解散宣言,只是一如既然地抱着她的吉他面无表情。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素世只感到绞索套颈般的绝望、无助和恐惧。这个创造的这个音乐沙龙,给自己带来这片短暂美好的人,此时竟要将这一切毁灭掉吗?
“特戈韦大小姐,事到如今您就不必撒谎了。”素世表情复杂,仇恨、痛苦、无奈,她的手紧紧扣住另一只手,指甲深深嵌入肌肤之中。她说道:“您终于露出獠牙了吗?这个欺骗感情的骗子……”
“不是……我……”祥子有些疑惑,仿佛自己和素世不在同一个世界。
“你们特戈韦家族和我们家族有矛盾,如果要冲我来,我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要对付立希和灯?!”素世像一只护崽的雌狮,愤怒地质问祥子。
祥子错愕,平时素世对自己温柔得甚至可以说得上过分,如今却如此不留情面,除此之外,还要消化素世所说的内容……
“说啊,为什么要开除灯的父亲?你们家这么明目张胆地打压起义的参与者,不怕哪天挂上路灯吗?还来这里冠冕堂皇地宣布什么解散,难道你是来挑衅的吗?”立希忍不住发出更加尖锐的质问,即使是灯也拦不住。
“立希……祥子……”灯语无伦次想要劝架,但什么话也说不明白,也没人听得进去了。
“立希的父亲也被开除了。看看你们家干的好事吧,特戈韦小姐!”素世补充道。
“我想……祥子应该不是有意如此,应该是家族……”灯试图帮祥子圆场。
“灯,你别管。某位大小姐来这里宣布解散,显然是和家里一条心,之前什么那些友好温柔平等相待,我看都是骗人的。”立希毫不留情:“我就知道,贵族的话一句也不能相信……”
“所以,特戈韦小姐,无论您今天是否来宣告解散,我们都无法支撑下去了。您这样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可能意识不到吧,像立希和灯这样的家庭失去经济支柱意味着什么,别说音乐活动能否继续,维持正常生存都是一种挑战。”素世苦笑着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组织起这个沙龙,让我在这里找到了我心的归属,让我一直为与特戈韦小姐的相识而感到幸福,可是,现在……”素世还没说完,自己已经哽咽,随后掩面痛哭。
“祥子……应该还有转圜的余地吧?”灯流着眼泪轻声说道。
“这并非我的本意,这都是家族的意志……”祥子语无伦次地试图辩解。
清明的神智恢复之时,祥子方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是同样的眼泪,也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当珍贵的回忆和真挚的感情被暴风倾覆,被污泥覆盖,一切解释都成了徒劳……
一直沉默的睦只是走上前来,说道:“祥,走吧。”
“走?”
“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不同世界的人是不可能长久的。”睦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谢谢你,祥,只是……以后我可能再也没理由离开家了,我母亲的态度你也知道……以后……请多来看看我吧……”
“睦,你难道不站在我们这边吗?难道你要袒护这个家伙吗?你母亲那里,我会设法和她沟通的,会放你自由的……”素世急切地对睦说道。
“已经完蛋了。就算我能留下来,灯和立希……能吗?”睦冷淡地回答,一句话就噎住了素世。
“快滚回你们俩的黄金窝里吧。”立希愤愤地说道。“别和我们这些戴着红帽子的人待在一起。”
睦牵着祥子的手,拉着她离开,祥子三步一回头地看着哭泣的灯和素世,卡在喉咙里的那声“再见”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都做了些什么啊……难道身为特戈韦家族的一员,就必须要犯下这些罪过吗?祖父教导的所谓正义、善良,都只不过是掩饰利益的一层皮吗……
灯、素世、立希还有睦……如果你们恨我,就请尽情地痛恨吧,如果你们想要将我和特戈韦家族一起毁灭,那就这么干吧,这是背负着家族血脉和这个姓氏的我无法逃避的罪孽,这就是没有勇气去死的、苟活着的我无法抹去的耻辱和污点……
我恨特戈韦家族,我恨我自己。
祥子回到家,立刻就去面见自己的祖父,那个主宰家族的大人物。
“您真是多此一举,明明已经从物质上断绝了我们沙龙存续的可能。”
“怎么讲?”
“灯和立希的父亲是特戈韦家族产业的员工,被您【处理】了不是吗?”
“谁是灯和立希?……噢,你说的是和你玩游戏的那两个小贱民?我不在乎,自然也不会特意针对他们。至于被辞退,我确实指示管理层处理掉暴乱分子,只能说他们是咎由自取,我们要消除一切可能的不稳定因素。”
祥子听到“贱民”一词的时候攥紧了拳头。但还是强忍着怒火平静地说道:“我照您说的做了,所以请让父亲回来。还有,不要为难我朋友,不要断绝她们的家庭收入……”
“两件事都不可能。”
“您不可以出尔反尔,违背约定!”
“祥子,你自己也说了,是我断绝了你们过家家小游戏在物质上存续的可能,对吗?那么这就不算你的功劳。这就是我教过你的,一码归一码。”
“功劳?哈?您真是幽默可笑……”
“顺便,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的父亲确实违反了约定参与共和派的活动,但是他这个软蛋是不可能参与暴力阴谋的。”
“为什么?您明明知道这是诬陷,您明明可以设法庇护!”
“你的父亲骨子里还是一个暴徒,只是没有胆子罢了,但是我们家族绝不能容忍。”祖父的眼神如同蛇一样冰冷。
“您的意思是,我的母亲,那个爱着父亲,思想相近的人,也是一个不被容忍的暴徒吗?”
“你不要钻牛角尖,不要任性!”
“很好,那我就是两位暴徒的野种,您满意了吗?!”
“你这个家伙,就这么喜欢口不择言吗?”
“那我还要告诉您一点别的,我是两个危险分子的孩子,我自然也是有着相同倾向的危险分子,我早就受够了您那套油滑的宣言。您自以为是地把查理十世的倒台称作议会的胜利,可是我亲眼看到了起义者的鲜血和牺牲——那些被您称作暴徒的人!是这些人的鲜血喂养了我们新任的好国王,可是您却要贬低他们!还要剥夺他们工作!”
“闭嘴,你越来越放肆了!我们家绝不能允许有人持有这种危险思想。祥子,你作为特戈韦家族的成员,到底站在哪一边?”
“真是高高在上,您满口自由和宪章,实际却干着肮脏下作的事情,我看上面那位您支持的国王也没好到哪里去。”
“住口,我有教过你说这种不敬的话吗?给我滚出去!”
“好,我滚。”
“那就快滚!”
祥子沉默不语,摔门而去,回到房间收拾东西。
“跟着她。”家主指示着管家。
祥子匆匆坐上公共马车,前往父亲之所在。如果不是家里关系好的女仆偷偷告知了其父的去向,她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父亲。
马车驶离圣奥诺雷街区。繁华整洁的店铺逐渐向后退去,那些演奏会的广告牌和海报不断闪过,祥子看到了好几次初华的画像。
说实话,她本人比画像迷人一万倍,她作为歌手演唱时仿佛拥有着全世界都无法抗拒的力量和魅力。可是,自己不仅失去了重要的朋友们,恐怕也要因为冲动和食言失去这位儿时的青梅了……
过去的美好犹如蜃境,自己明明不久前还在和灯讨论新歌曲的作词,和素世计划着今后的发展方向,和立希斟酌着编曲,和睦畅想着未来的音乐梦想。
自己也久别重逢了儿时重要的伙伴初华,还和她约定着以后多多见面,还要让她见识自己的音乐沙龙多么美妙,成员兼朋友是多么好的人……
祥子只是笑着,随后是带着眼泪的苦笑,顾不上公共马车上的乘客投来的惊讶怪异的目光。
沿着东西向的大道,路过卢浮宫和皇家宫,途径圣梅里教堂,从华丽的第一区前往东部鱼龙混杂的第八区,这一切繁华景象逐渐变得稀少,取而代之的是联排的朴素房子……
到达皇家广场(今孚日广场)和巴士底广场附近,祥子提着行李箱离开马车。祥子很少来这里,但也知道这里曾经是法国的政治核心所在,如果凯瑟琳王太后没有将此处的王宫夷为平地的话……在这里,贫民窟与部分中上阶层居所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接壤着,既有一些尚且体面的人群,有着终日工作换取小康生活的市民,也有着在巴黎最底层挣扎的落魄者。
祥子想起来,那位大作家维克多·雨果就居住在皇家广场附近。今年2月25日,这位文豪创作的《欧那尼》在法兰西大剧院首次上演,激进的创作以及时候引发的文艺界论战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自己还因为擅自去看了这场离经叛道的演出,被家里的老东西骂了一顿。
不过,以后大概没机会去法兰西大剧院,也不会有机会被老东西怒斥了。
肮脏的孩童们从身旁跑过,路人们像是看一个稀有生物一般看着这个衣装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少女。简陋的店铺叫卖着什么,到处是工场工作的噪声。
一位好奇的小孩经过祥子面前,他的衣着和周围小孩一般破旧。
“你知道多利亚寓所在哪里吗?”祥子拿出一枚五生丁(当时的一种小面额货币)硬币,交给小孩,询问道。
“我知道!”
小孩领着祥子,来到目的地。祥子又拿出一枚硬币交给小孩。
“谢谢你,好心的女士。”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伽弗洛什。”
“不用谢,伽弗洛什,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祥子好不容易到达父亲的临时陋居,立刻被房间内浓烈的酒气和满地酒瓶惊呆。很快这种惊讶转变成愤怒和失望。她不记得父亲是这样一个人,短短数日,一个体面且温和的人,是怎么快速堕落成一滩烂泥的?
她还没来得及搭理躺在地上醉醺醺的父亲,一伙警探就已经前来“登门拜访”。
“这是怎么回事?”
“您是他的女儿吧?赛科利安先生涉嫌参与政变阴谋,被我们逮捕了。”警探如此通知祥子。
“这……”祥子有些痛苦,尽管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请让我和父亲告别。”
“尽快。”那个长得像猎犬一般的人冷峻地说道,虽然此人身着便衣,但祥子敏锐地看出来他是警探头子。
“父亲……请您说实话,您当真有那么激进吗?您真的和那些人有联系吗?”
“并不。”
“您是一个没用的废物。”祥子冷笑着嘲讽道:“您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这么束手就擒了。如果您能够稍微反抗一下的话,我也不至于后悔追随您的脚步。”
“你是一个笨蛋。你根本不像我,你更像你的母亲……”祥子的父亲绝望地笑着:“回家吧,我已经没救了。”
“是的,您没救了。”祥子冷然说道:“我深感耻辱。但我不会回去。”
他欲言又止,警察们也没有给他说更多话的机会,将他押走了。
“您的思想很危险,小姐,可不要步您父亲的后尘。”猎犬眯着眼睛,冰冷的眼神带着敌意和笑意。
“警察先生,您可否告知我您的名字?”
“我可以告诉你,我叫沙威。”他冷笑着:“公民,我知道你的家族和身份,但我不怕你的威胁和报复。不过,请好好守法,我们便不会再见。”
警员们离开后,管家前来,说道:“小姐,该回家了。”
“我允许你跟着我了吗?我说了我要滚出特戈韦家族,那么我绝不会回去!”
这个小小的居所在这里甚至算得上体面,生活设施还算齐全整洁——如果没有酒精气息和空酒瓶的话。赶走了管家的祥子沉默着打开窗户,看着灰色的街景。她数了数自己带出来的钱,尚且够得上两个月房租和生活费,可是以后呢?自己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伙,能去做什么养活自己呢?也许可以像自己的恩师玛丽·普莱耶尔女士一样去做钢琴教师……
楼房里的某户人家传出低音鲁特琴的声音,街边某个高挑的短发女子摆摊卖着一些奇特的工艺品,更奇特的是她用军鼓吸引顾客。鼓声和鲁特琴的声音冥冥之中莫名和谐交织。
鲁特琴已经是过时的乐器,在时尚新潮的巴黎极少奏响。至于鼓,大概军乐队经常使用,祥子还没见过“高雅”的音乐会或者沙龙上使用军鼓——除了自己不久前失去的那个。
在生活压力面前,也不知道立希以后还会不会继续当鼓手……素世尚且有不错的家庭,可是灯和立希呢?还有睦,她恐怕会如同豢养宠物一般困在家里。
“啊,我真是一个十足的笨蛋,明明自身难保,还在想总是着别人。灯和立希再这么样,也比我有生存能力……”
“我要不要给初华去信,说明我已经没法兑现约定,没法邀请她,更没法见她了……不然,我就像是个满口谎话、欺骗感情的骗子……可是,我还有什么话能对她说出口呢……”
祥子放弃了思考,沉浸在音乐的空气中,暂时忘却了眼前的痛苦和烦恼。她的指尖在空气中跳舞,弹奏着不存在的琴键……
对于音乐的梦想,建立的真挚感情,一直以来所追求确信的“正确”和“正义”,终究碎裂、凋零。如果没有极端的恨意和痛苦填满空洞,那么这样的灵魂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老爷,要派人把小姐带回来吗?”管家询问。
“不用,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家伙,吃了苦头自然会回来的。我也有的是办法让她乖乖回来认错。”家主若有所思。“不过,得好好监视,不能让她乱来……”
“那个人呢,怎么办?”
“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注:真实历史上维克多·雨果先生在1830年尚未移居皇家广场(孚日广场)附近。他在此地居住时间为1832年-18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