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符瑾瑜敲开冯绍文家门时,整个人像一张被拉得过满的弓,表面上还维持着冷静的轮廓,但内里的弦已然寸寸断裂,只靠最后一点惯性支撑着没有立刻坍塌。
冯绍文什么都没问,只沉默地让她进来,给她倒了杯温水。指尖相触的瞬间,冯绍文感到她冰凉的皮肤下抑不住的细碎颤抖。
那杯水符瑾瑜最终没喝。她只是端着,坐在客厅沙发里,同往日一般背脊挺得笔直,原本就薄的唇抿成一条细线,目光虚虚地落在空中某一点,像一尊骤然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却易碎的琉璃制品。
冯绍文陪她坐着,不去打破那层薄而脆的平静。
然后,毫无预兆地,那尊琉璃像从内部开始崩裂。
先是端着水杯的手开始失控地抖,水波剧烈晃动,溢出杯沿,烫在手背上,她也毫无知觉。接着是呼吸,变得又浅又急,像被迫上岸的鱼,胸膛剧烈起伏,却吸不进足够的氧气。再然后,那双向来沉静如深潭的凤眼里,迅速积聚起一片破碎的水光,越积越厚,最终承受不住重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没有声音,只是沉默地、汹涌地往下掉。
她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抽噎,只是无声地崩溃,眼泪淌了满脸,身体因为压抑到极致而微微痉挛。那种迟来的、巨大的耻辱、恐惧、自我厌弃和世界观的彻底崩塌,终于追上了她,将她彻底吞没。
冯绍文伸出手,轻轻揽住她绷紧的肩膀,感觉到那片单薄脊背下剧烈的震颤。符瑾瑜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只是将头偏向冯绍文看不到的另一侧,试图为自己留下一些体面。
三天。
符瑾瑜在冯绍文家客房那张床上几乎昏睡了三天,依靠生理性的沉睡来逃避清醒时必须面对的一切。高考已经结束,她们现在正拥有着人生中最漫长也最闲适的假期,冯绍文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高中三年她都自己一个住,不然符瑾瑜也不会往她家里来。
冯绍文守着她,安静地送水送饭,偶尔拿着书坐在客房的飘窗上看会儿书,时刻关注符瑾瑜的状态。
第四天傍晚,门铃响了。
冯绍文透过猫眼看到门外那张脸时有一瞬的恍惚,符瑾瑜和符瑾瑶太像了,现在很明显几天没休息好的符瑾瑶身上多了几分符瑾瑜身上的疲惫感,如果不是两人脸上的痣一个在眉尾一个在眼下,她可能真的会奇怪符瑾瑜是什么时候自己出去的。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只留下一道窄缝,足够隔绝内外。
符瑾瑶站在门外,几天不见,她眼下也带着浓重的青黑,嘴角那点惯有的上扬弧度消失不见,整个人透着一股强压下的焦躁和罕见的后怕。她看到是冯绍文,视线试图越过她向里探。
“绍文姐。”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在称呼上很讨巧,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一直是很会在语言上讨人喜欢的小孩,“符瑾瑜还好吗?我来跟她道歉。”
冯绍文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她站在门内,身体挡住缝隙,目光沉静地看着符瑾瑶,那沉静底下,是努力压制却依旧洇出来的、冰冷的怒意。
“道歉?”冯绍文的声音不高,却像裹着冰碴,“用你那种方式伤害了她之后,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你觉得能弥补什么?”
符瑾瑶蹙眉,似乎想反驳,但忍住了,只是语气硬了几分:“我知道错了,我会跟她认错,怎么骂我都行……”
“知道错了?”冯绍文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符瑾瑶,你觉得自己现在哪里有一点知道错的样子?你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什么吗?是侵犯,是犯罪!你把她当什么?你心里有没有一点最基本的良知让你至少觉得人应该学会知恩图报?”
“你不懂……”符瑾瑶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不耐烦,已经开始厌烦外人的指手画脚。
“我是不懂!”冯绍文的语气终于泄露出一丝克制的激动,但她很快压了下去,只剩下更深重的疲惫和冰冷,“我不懂你怎么能一边享受着瑾瑜为你付出的一切,一边用最残忍的方式撕碎她。你根本不爱她,符瑾瑶,你只是……”
听到“不爱”两个字,符瑾瑶脸上那种强装的平静和只针对符瑾瑜一人的歉疚瞬间消失了。她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诞的笑话,突兀地、低低地笑出了声。
她抬起眼,看向冯绍文,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焦躁和勉强,反而换上了一种奇异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像在看一个根本无法理解复杂真相的幼稚孩童。
“爱?”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语气轻飘,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坦然,“冯绍文,你怎么会想到用这么……肤浅的词来形容我和我姐?”
她向前微倾,隔着门缝,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每一个字都砸得冯绍文心脏发冷。
“我们不是谁爱谁的关系,我们是彼此的镜中人,是长在彼此体外的器官。你会对你的肝脏说‘爱’吗?你会和你的右手谈‘尊重’和‘犯罪’吗?它只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她的一部分,我们生来就是这样,谁也离不开谁,少用你那虚伪的道德观来评判我们之间的事。”
冯绍文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胃里一阵翻搅式的恶心。她所有准备好的、带着怒意的斥责,所有试图唤醒对方哪怕一丝良知的话语,在这套冷酷而自洽的“器官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她看着符瑾瑶那双亮得惊人的、写满偏执和理所当然的眼睛,忽然失去了所有与之对话的欲望。一种深切的、为符瑾瑜感到的绝望和痛苦攫住了她。她终于明白,跟眼前这个人讲道理、谈伦理,是对牛弹琴。她不是在和一个误入歧歧途的妹妹对话,而是在面对一个彻底扭曲的、无法用常理度之的灵魂。
冯绍文沉默了很久,久到符瑾瑶脸上那点嘲讽的笑意都渐渐淡去,重新变回那种等待的不耐烦。
最终,冯绍文极其艰难地、几乎是咬着牙,选择了那个她所能想到的、对符瑾瑜伤害或许最小的解决方式——妥协于这套扭曲的逻辑,换取暂时的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胃里的翻涌,解开了防盗门链,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她的声音疲惫而冰冷,带着一种彻底的无力感:“你先回去。”
符瑾瑶挑眉,似乎想反驳。
“符瑾瑜需要休息。”冯绍文打断她,目光锐利地盯住她,“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需要’她这个‘器官’,不想她彻底坏掉的话。”
她看到符瑾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你不如回去,”冯绍文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剖析着那个她无比了解的好友,“继续装你那个‘好妹妹’。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以她的性格,就算你做了这种混账事,”冯绍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只要她计划里关于你们的部分还没有完全落地,她最终还是会回去。她会假装一切都没发生,强撑着把剩下的路给你们铺完。这就是她。”
这番话精准地命中了符瑾瑶的某种认知。她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权衡。最终,她似乎认可了这个方案的有效性。至少,这能让她姐“恢复”得快一点,快点回到她身边。
“知道了。”她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居然真的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冯绍文站在门后,听着那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彻底消失。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胃里那股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身,走向客房。
房间里,符瑾瑜已经醒了,或者说她根本一直醒着。她平静地侧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刚才门外的对话,她显然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冯绍文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却带着无比真切的痛惜和心碎,抱住了那个冰冷而僵硬的身体。
窗外,暮色四合,房间被染成一片晦暗的灰蓝。
又一周后,棋院的布告栏前贴着下半年各类赛事的时间表和选拔通知,几张打印纸簇新,墨粉味还没散尽。符瑾瑶眯着眼,手指虚虚点过几行密集的文字,寻找自己的名字和对应的赛程。绿城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旧棋谱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哟,这不是我们的世界冠军吗?难得你自己来看赛程啊,这次竟然拖这么晚才来,再过几天教练得急得亲自给你打电话来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符瑾瑶没回头,嘴角先习惯性地上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总得给其他人一点准备时间,免得输得太难看。”
任朝冉抱着手臂站到她旁边,同样看向布告栏,锐利的目光扫过几行关键信息:“口气不小。”
她轻笑一声,视线不经意般掠过符瑾瑶自然垂在身侧的手——手背虎口位置,几道已经结痂、但仍显眼的抓痕突兀地横亘在白皙的皮肤上——那种伤痕的粗细一看就不是刮伤或划伤。
任朝冉的目光停留了不到半秒,便若无其事地移开,语气随意地提议:“一会儿有事没?对面街角新开了家咖啡馆,豆子还行。去坐坐?”
符瑾瑶侧头瞥了她一眼,没立即回答,像是掂量了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随即无所谓地耸耸肩:“行啊。”
咖啡馆里冷气很足,将外面的燥热隔绝开来。两人选了靠窗的角落坐下,任朝冉点了杯拿铁,符瑾瑶要了杯冰美式——跟她姐一模一样的习惯。短暂的沉默里,只有咖啡机研磨豆子的轰鸣和轻柔的背景音乐。
任朝冉用小勺慢慢搅动着杯子里深色的液体,状似无意地开口:“说起来,好久没见瑾瑜了。她最近怎么样?保送之后应该轻松点了吧?”
符瑾瑶吸了一口冰拿铁,糖浆的甜腻混着咖啡的苦涩在舌尖化开。
“就那样吧。”她回答得含糊。
“她那个人,什么都憋心里,累不累啊。”任朝冉语气带着点惯常的调侃,眼神却仔细捕捉着符瑾瑶的反应,“上次庆功宴看她脸色就不太好,瘦得厉害。现在总算熬出头了,该歇歇了吧?你没事也多劝劝她,别光顾着自己下棋。”
这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关心,但语气里细微的试探和指向性过于明显。符瑾瑶放下杯子,玻璃杯底和桌面碰撞出清脆一响。她抬眼看向任朝冉,那双上扬的凤眼里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怒意,反而漾开一点了然甚至近乎嘲弄的笑意。
“任朝冉。”她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无比,“绕这么大圈子,不就是想问这伤怎么来的吗?”
她抬起手腕,将那几道抓痕更直接地展示在任朝冉面前,神态自然得像在展示一件原本就该属于她的战利品。
“我姐抓的。”她甚至笑了笑,嘴角弧度锋利,“不然还能有谁?”
任朝冉所有准备好的、迂回试探的话瞬间被堵死在了喉咙里。她张了张嘴,看着符瑾瑶那副坦荡到近乎无耻的模样,一股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虽然往别的地方想显得太过下流,但符瑾瑶这种神经病什么事情干不出来?符瑾瑜自己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却从没少过符瑾瑶任何东西,平常家务都不让她做,怎么可能主动动手伤她?
脑海里闪过很多年前,棋桌对面那个总是抿着唇、眼神沉静、输棋后会更用力抿紧嘴唇的小符瑾瑜。她忽然觉得胸口有点发闷,那点惯常的犀利和戏谑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干巴巴的一句:“符瑾瑶……别把你姐玩儿死了。”
这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破了符瑾瑶那层混不吝的伪装。她脸上那点刻意的笑容淡了下去,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几乎是挫败感的坦诚。
“我没想玩她,也没想伤害她。”她盯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我只是……只是想逼她一把。那个家,我妈,还有我跟符瑾琀两个拖油瓶……她明明比谁都清楚有多烂,为什么就不肯彻底出来?非得把自己也填进去?”
她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委屈,一种“我为你着想你怎么不领情”的困惑。
“我只是手段……激进了点。我想让她有点反应,好的坏的都行!”符瑾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力,“然后她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躲到朋友家里去了,我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过她了。”
任朝冉被她这番炸裂的逻辑轰得半晌说不出话,大脑几乎宕机。但强大的理性很快强行接管了情绪,她迅速冷静下来。指责、批判此刻毫无意义,事情已经发生,眼前这个根本是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疯子,而另一个则是习惯性自我吞噬的。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评判对错,而是……止损。怎么让这两个精神状态都堪忧的家伙至少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不至于彻底崩盘的状态。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甚至近乎冷漠:“符瑾瑶,听我一句。你现在,离你姐远点。至少这段时间,别去招惹她。”
符瑾瑶皱眉,似乎想反驳。
“让她自己待着,让她喘口气,也让你自己冷静一下。”任朝冉打断她,目光锐利,“等她……等你们双方都稍微缓过来一点,你再去找她。打直球,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屁话——什么逼她出来、嫌她没反应——直接告诉她!别他妈再自作主张搞这些吓死人的操作了,听懂了吗?”
符瑾瑶看着她,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眼神晦暗不明地闪烁了几下。她重新拿起那杯冰拿铁,狠狠吸了一口,仿佛要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空茫一同咽下去。
“走了。”她说,随即拎着自己那个有些旧的手提袋离开了咖啡厅,留下任朝冉一人坐在原位。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咖啡馆里冷气咝咝地响。
任朝冉独自坐在原地,看着对面那杯只剩冰块的杯子,长长地、疲惫地吐出了一口气。她拿出手机,点开符瑾瑜的对话框,两个人的微信消息停留在符瑾瑶高二上半学年去参加全国赛时。手指悬停了许久,她最终还是锁屏放下了手机。
现在,说什么都徒劳。
只能等。
等这两个精神上的连体婴被手术刀分开,或者继续这么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