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失憶
並不是第一次這樣做。
不管幾次我都會這麼做的。
吶,就這樣待在我身旁,可以嗎?
這是個純白的連點灰塵都沒有的房間。
房間正中央的大圓床上躺著一位女子,女子有著一攏柔順的金色長髮,順著女子躺在床上的位置披散在純白的床上。
此時,一個穿著素黑色袍子的人走進房間。她筆直地走到了床的旁邊,將頭上的斗篷掀起。
來者正是Death的頂頭上司——審查官,他們主要的工作是確認每位Death們的工作狀況,是否有違規事項或其他異常,在發現違規事項時給予對應懲罰,並且在當有Death要轉生或報廢時,確保下一個接應者。
相當等同於人類企業裡的管理者。
審查官在AE身旁緩緩坐下,伸手輕撫著她的臉龐,嘆了口氣:「不是早跟妳說了不可以嗎……」
她將食指抵在AE的眉心,閉上眼睛催動著自身的力量,紫色的光從她身體擴散出來,逐漸往兩人相接的額際圍攏,原先還朦朧的光暈漸漸清晰的同時也收細,在她的指間處凝成一點。
女子這才睜開眼,原先清亮的碧色眼眸浮現疲態,她深吸了一口气,屏氣凝神地將原本抵在AE眉心的食指收回,五指收緊彷彿在拉扯著一個重物般,將手緩緩地向上提。
順著女子的動作一縷紫色的絲線,從AE的額頭處被拉了出來,沒一會兒,隨著紫線被拉出,一縷奶金色的絲線也隨出被拉了出來,仔細一看,那紫色的絲線像是有自我意識般,緊緊纏繞著奶金色的線頭。
見狀,女子微微鬆了一口氣,但手上的動作還不能停下,再她將這絲線抽乾靜前,都還不能停手。隨著女子的動作,原本平靜地躺在床上的AE,面部卻露出痛苦的神色,冷汗很快地暈濕純白的床單,她痛苦地伸手抓緊身下的床單,嘴裡還不時呢喃著:「是誰……是誰……」
奇異的是,縱使AE看上去痛苦難耐,卻沒有轉醒的趨勢,意識猶如沉入夢魘般,只能不停的掙扎著,卻無法真正醒過來。
女子並沒有因AE這般痛苦的模樣住手,反倒加快收線的動作,將所拉出的絲線繞在自己的五指上,再繼續使勁將線體抽出。如此循環了幾輪後,她卻硬生生地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只因為她看到一抹從未在AE身上見過的顏色。
奶金色絲線的末端,原先應該是與AE的意識相連,所以應該是與燦金色的線體相接,但映入女子眼中的卻是突兀的靛藍色。
但在女子的印象裡,她回收AE的記憶,從沒有見過這顏色的絲線。
這到底是──?
女子困惑地眨眨眼,待她凝神想再確認一次時,絲線卻又恢復成熟悉的燦金色。
想著大概是自己看錯了,女子也不再糾結,提起另一手將奶金色的線尾截斷後,拎著被帶出些許的燦金線頭,小心翼翼地將之放回AE的眉心。
眼見燦金色的絲線漸漸沒入AE的體內,直至完全看不見,女子才鬆了一口氣:「這樣就可以了……」轉頭看向剛剛取出來的奶金色絲線,女子的眼神變得乖戾而有些危險,她使勁一握,手裡的絲線瞬間化為粉末。
女子望著逐漸飄遠的粉末粒子,許久,她才把目光拉回躺在床上的AE。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見AE那如羽扇的睫毛顫了幾下,緩緩露出了底下湛藍的雙眼。
她不發一語的盯著女子,看上去有些困惑。
女子也不急著解釋,先是將她扶起身,才開口:「妳知道自己是誰嗎?」
「Death的成員之一,編號AE1021。」AE如是回答。
女子點點頭,再度問道:「那妳知道我是誰嗎?」
「審查官,Death的管理者。」
女子似乎對這樣的答案不是很滿意,挑挑眉又問:「我的名子呢?」
AE雖然不解為什麼要回答這一串問題,卻也只能配合著:「……希。」
希滿意的哼了一聲,這才展露出笑容:「考考妳,Death的三大條規是什麼?」
「第一、除回收靈魂外,不准碰觸生靈更不准與生靈有過多接觸。」
「第二、不得擅自更改生靈之壽命期限,或做任何可能影響生靈壽命期限的事。」
「第三、回收的靈魂要儘早繳回,不得拖延。」
一口氣背誦完洋洋灑灑的三大條規,AE沉默地看著希。
身為三位審查官中最年輕的一員,希是唯一肯露出真實容貌的,另外兩位審查官則是常年縮在大斗篷底下,只以年邁的嗓音發布命令。
不論何時,希總是掛著一抹笑容,但那笑意卻從未達眼底,她那雙如同寶石般美麗的祖母綠眼瞳,總是冷冰冰地,看不出任何一絲情緒。
不僅如此,那雙眼睛還時常透出讓人不寒而慄的銳利。
——彷彿能看透一切般。
面對這樣捉摸不定的上司,Death成員各個避之唯恐不及。除了盡量避免跟審查官打交道,也會努力不要惹麻煩,讓審查官有機會來處理自己。
似乎是了解自己的角色實在難以招人喜歡,審查官也會盡量避免與Death們接觸,除非是逼不得已。
一般來說,Death只會在三種情況看到審查官:剛上任的時候、捅簍子的時候、要退任的時候。
比照自己的情況後,AE有些遲疑的開口:「我又做錯了什麼嗎?」
女子朝AE眨了眨眼,打趣道:「妳什麼都不記得了嗎?明明對咱做了這樣那樣的事……」說完還煞有其事的拎起衣袍的一角,擦拭著眼角。
AE不認為自己會對審查官做什麼失禮的事,但對方都這樣說了,她也只能認真回想。
沒一會兒,AE眉頭一皺:「我只記得剛剛接到要去回收貓靈的命令,那貓是被人殘忍虐殺致死的,再不過去可能會很麻煩……」說完後她便急急地從床鋪站起身。
希急忙拉住她的手:「那個貓靈妳已經回收完成了呀。」試探性的又問,「這之後的事情妳都不記得了?」
聽聞自己已將極有可能凶暴化的貓靈給回收了,AE才放心地又坐回床上:「不記得了,記憶似乎有斷片的狀況。」見希的臉色瞬間一沉,她又補了句,「不礙事,常有的事了。」
「對了,所以我原本來找妳做什麼?」
被AE突然問了句,希立馬從思緒中抽出,朝AE笑笑:「妳來問我什麼時後可以退任啊!還記得嗎?」
真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AE只得無奈地再問道:「所以我什麼時後可以退任?」
「大概……這樣?」希騰空寫了一串數字。
看著泛著淡淡紫光的數字,AE忍不住呢喃著:「還要處理這麼多件啊……」
「誰叫妳上次惹出這麼大的麻煩,只加點量就能解決已經是萬幸了吶。」希一擺手半空中的數字消散的無影無蹤,她接著問道,「退任之後的去路,妳決定好了嗎?」
AE搖了搖頭。
見狀,希露出失望的神情,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她隨即又換上諒解的笑容,「也好,妳再想想吧。」
將希這一連串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AE不禁有些愧疚。
從她上任Death時便認識希了,是希一步步的教她該如何回收靈魂,又該將靈魂送去哪裡,將原先什麼也不懂的她漸漸推上軌道。
對於這樣等同於老師身分的希,AE除了抱有敬意外,或許更多的是感激,也因此當她無法回應對方的期待時,難以言喻的愧欠幾乎將她淹沒。
AE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我……」卻被凜冽的風聲制住了口,她望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牛皮紙抿了抿唇。
「去吧,別在意。」似乎是看穿了AE的猶豫,希開口了,嗓音一如往常。
AE伸手接下面前的紙張,仔細的看過一遍後,反手將化為火焰的紙張吞入口中。
「祝妳順利。」希不知從哪取出AE的純白斗篷,將之披在她身上後,靠到她耳邊開口,「到咱身邊吧。」
AE抿著唇沒做聲,兀自掏出了懷錶,伴隨著強烈的金色光芒,她離開了這個純白無暇的空間。
「我等妳……」凝望這著逐漸化為粒子消散的金色光芒,希呢喃著。
「海未,等等警察會問妳一些問題,妳就照實回答就好。」謹慎的交代完後,海未的父親便退到一旁,讓警察先生坐到海未面前。
身著西裝的菜鳥刑警,有點無措的搔著頭髮,朝海未點點頭:「海未醬,你好。」他其實是很不想做這種事的,根據這孩子頸部的傷,她肯定直接與死者對峙過,那期間到底經歷了多麼可怕的事,現在要詢問案發時的事情,又會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刑警想都不忍想。
但是畢竟是死了人,縱使是個罪人,也得給出一份完整的報告。礙於上頭不斷施加的壓力,他也只能硬著頭皮來詢問受害者。
看著從病床上緩緩坐起身的海未,刑警不自覺地把聲音放的輕柔:「我會問妳幾個簡單的問題,妳就老實回答就好。」不經意地瞥見海未裹著繃帶的頸子,感到莫名罪惡的他趕忙又補了句,「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不想回答也沒關係,不用勉強回答。」
而海未只是順從地點點頭,顯的安靜而乖巧。
海未這般配合的模樣,令刑警不禁莞爾,決心要盡快完成這份口供。
他拿起西裝口袋的筆,打開筆記本,問道:「案發之前,妳有沒有發現或察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呢?」
海未思考了一會兒,答道:「似乎有被人監視的感覺……」
刑警點點頭,再問:「那返家的時候,妳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我回到家時,門鎖是正常鎖上的,並沒有任何異常。是回到我房間時,發現早上關起來的窗子被打開了,地上還有碎玻璃,才覺得不對勁。」海未答道。
刑警點點頭,手不停的在本子上書寫著,卻不忘開口:「死者的死因是後頸遭刀刃砍殺,這部分妳有什麼印象嗎?當時除了妳和死者外在屋內還有其他的人嗎?」
「只有我和他兩人,那時他把我……壓、壓在廚房地板,我、我想掙脫……卻掙脫不了,好幾次……都踢到廚房的櫃子……然後……」說到這,海未再也說不下去,雙手緊捏著身上的棉被,彷彿回想起那可怕的回憶,身子瑟縮成一團,微微發抖著。
「海未醬,沒事了,我不會再問了。」刑警慌亂的站起身,想拍拍海未的肩,還未碰到她,手便被拉住了。
只見海未的爸爸板著一張臉的朝他搖了搖頭。
刑警只能作罷,悻悻然的從口袋裡拿出準備好的糖果,放到海未的棉被上:「海未醬,那我先走了。」說完他便拿著剛取得的證詞,火速離開病房。
海未的父親目送刑警離開,將病房的房門帶上後,他走回海未的病床,一把將散落在棉被上的糖果抓起,該放到旁邊桌上。
「父親。」海未突如其來的呼喚使他停下動作,轉而看向她。
「我們什麼時後可以回家?」海未問著,琥珀色的雙眸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嗯……」海未的父親已那雙厚實的手掌輕輕撫摸著海未的頭,「我回去看一下吧,封鎖線撤掉的話,我就把家裡收拾一下,再來接妳回家。」話說完,他便收拾了一下,轉身走出病房。
到門口時,海未的父親像是不太放心般回過頭:「妳一個人在醫院不要緊嗎?」
而海未只是笑著點點頭:「一路小心。」
見到海未一如往常的笑容,男子才放心走出病房,關門的聲響漸散,房間再度恢復一片寧靜。
海未轉頭看向對面空盪盪的床位,對面的老婆婆前天走了,再加上原先就空著的兩張病床,顯得這個原本可以住四人的病房更為空曠寂靜。
偌大的空間內突然只剩自己一人,海未猛然有種說不出的心慌,她趕緊抓起桌上的零錢包,跳下床、穿上鞋,走到門前。
——我買個飲料就回去。
在心中如此說服自己,海未推開病房房門,走了出去。
但年幼的海未卻萬萬沒有想到……這間病院的大小遠遠超過她以往常去的診所,讓她走著走著,就這麼迷路了。
「嗚……」再也認不得回去的路,海未著急的哭了出來。
但倔強的她並沒有像一般走失的孩子般嚎嚎大哭,只是嗚噎著抹去眼淚,繼續摸著牆壁尋找回去的路。
迎接她的卻是一個死胡同。
不,這麼說或許不夠準確,走廊的末端並不是牆壁,而是有一對緊閉的門扉,門的正上方,有一個方形燈,正散著讓人無法靜下心的紅光。
海未愣愣的看著方形燈,上頭斗大的“手術中”讓她直覺認為自己不應該待在這,她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卻沒有轉身往回走。
因為她明白按原路回去也只是繼續迷路而已……
糾結不已的海未轉了個半身,先是看看剛剛過來的方向,接著又轉頭看向緊閉的手術室。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影吸引了海未的目光。只見從緊閉的手術室大門處,緩緩的透出了一個嬌小的女孩子。
她身著一襲純黑的斗篷,大大的帽子垂在背後,並沒有蓋在頭上。
綁著可愛的雙馬尾的她,年齡看起來似乎只比海未大一點,緋紅的雙眼猶如上好的剛玉,在燈光的照射下,透著讓人驚艷的光芒。
但這些都不是最吸引海未的。
讓海未移不開目光、甚至驚愕的微微張著嘴的是……她的視線可以輕易的透過眼前的女孩看到後頭的手術室大門。
眼前的女孩子是半透明的——!
只見那女孩先是望著手術室的方向,冷冷地說了一句,「笨蛋。」隨後便從斗篷內伸出手,朝手術室的方向做了個鬼臉。
海未這才注意到,女孩的手上似乎抓著個白色的球狀物,還沒來得及多看一眼,女孩卻轉身就跑。
被女孩硬生生穿過身子的海未忍不住打了個冷顫,與被AE觸碰時的溫暖舒心感截然不同,冷的猶如浸在極深的海底。
根據剛剛看到的不合乎常理的景象,海未直覺認為,這女孩極有可能是AE所提過的Death成員之一,因此她毫不猶豫,一個轉身便緊追女孩的身影。
「等等、等等——」海未一邊跑,一邊喊著。
但女孩卻像是聽不見海未的呼喚般,依舊以飛快的速度移動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打算,海未就這樣追著她,一個左拐彎後,接著跑下了幾層階梯,接著又一個右拐彎。
──卻這麼硬生生地跟丟了。
左顧右盼好一會兒都找不著剛剛的女孩,海未不由得有點慌了。剛剛只顧著追著對方,海未此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弄不清方向,一連下了好幾個樓梯她也沒去數,這下到底是在哪一樓層,也無法確認,周遭又暗的令她不寒而慄。感到害怕又無措的海未只能手扶著牆壁,緩慢地往前移動。
猛地,一道陽光闖入她的視線中,海未下意識眨了眨雙眼,眼前是一道自動的玻璃門,可以輕易的瞧見外頭的景色。
海未不禁喜出望外。
只要能夠找到醫院的大門,就能找到醫護人員,那樣就可以回去自己的病房了!
思索至此,海未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跑到了戶外。
近中午的艷陽十分的曬人,縱使戶外有種植遮陰的樹木,仍是悶熱得難受。
海未找了處樹蔭躲避烈日的曝曬,於此同時也不忘四處張望,看看能否找到醫院的正門口。
就在此時,她似乎聽到了一陣微弱的鳴叫聲,其聲音之小,海未幾乎認為是自己的錯覺,但當她再次凝神傾聽,便輕易地捕捉到聲音的來源。
──細小而微弱的聲音,彷彿再向她求救一般。
看著面前一大片的綠油油的矮樹叢,海未有些遲疑,畢竟上次在樹叢內看到景象是那樣的怵目驚心又銘心刻骨,彷彿一閉上眼就能在面前重現。
那生物又鸣叫了一聲,與剛才相比,這回的聲音似乎更微弱,要不是刻意豎耳傾聽,肯定是無法將這聲求救捕捉到的。
原本還閃爍猶疑的琥珀瞬間一亮,咬緊了下唇,海未一股腦地往樹叢裡鑽去。穿過綠叢雜亂而刺人的枝椏,她很快地便看到發出求救的生物。
那是一叢跌落在草地的鳥窩,從裡頭跌出的小鳥不停的呼救著,呼救聲卻漸漸弱了下去。傾倒的鳥窩旁,一隻黃白相間的野貓正趴著,津津有味的不知道在啃食什麼,仔細一看可以發現,貓爪處的白毛被血液染得通紅。
從眼前的景象瞬間推斷出前因後果,海未想也不想地撲上前,想拯救這僅存的小生命,被她動作驚嚇到的野貓,彈跳起身子,不悅地低鳴了聲便跑掉了。
將尚未長出羽毛的雛鳥小心翼翼地捧起,感受著那微弱的顫抖與溫度,海未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露出了笑容。
「人類之子……」後方突然傳來一清冷的嗓音。
海未急忙循聲回頭望去,站在她身後的是穿著一襲白色斗篷的AE。從樹蔭溜進來的陽光,透過AE水藍的眼眸,照的那雙眼睛熠熠發光。
見著AE的海未原先驚喜不已,卻在瞧見對方眼底的異樣時,下意識地往後挪了下身子。
AE的雙眼雖然依舊美麗,卻不帶丁點溫度,被這樣冷淡而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海未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AE很快地便轉移了視線,轉而看向海未手中的雛鳥。下一秒,一道強烈的金色光芒,刺的海未不由得閉上眼睛,待她再度張開時,只見AE朝她高高地舉起鐮刀──
銀白的刀鋒,就這麼直直朝海未劈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