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十六
二人一块儿把作业和习题刷了个遍,一看手机发现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喻楠之在沙发上给自己铺出一个简陋的床,又给林芊懿拿了一套新床被。林芊懿以前在家都是自己套,这会儿骤然轮到她打下手,反而有点无所适从。
喻楠之把床单铺开,塞棉絮的时候整个人的上半身都钻进床单里,撑起好大一块儿来。
她刚弄好一个角,便赶紧叫林芊懿过来攥着,生怕她身子一动,床单角就卡不住被絮了。林芊懿依命把那个角攥得死紧,看着喻楠之又在床单里忙活起另外一边来,只有腿露在外面,还一边怀疑被絮是不是短了,总觉得套得不太对劲。
林芊懿有点好笑,听到命令又跑过去给她攥住另外一边。
喻楠之顺利完成任务,从里头钻出来,和林芊懿各执被子两角,抖了两下。
抖被子的时候,被子随着动作弧度一上一下,站在床对面的林芊懿的脸也一下子出现又一下子消失不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晚的林芊懿眉眼不知温软多少,平素的戾气尽失。现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中二,一点儿也不眼高于顶,目光瞟过来懒懒,唇角也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喻楠之眼皮一跳,虽然知道林芊懿没在刻意看自己,但她知道自己刻意得不行,还是赶紧低头了。
她一晚上看似镇定自若,实则屡屡险些破功。
就如林芊懿所想,她没把这个地方看成是家过,她唯一可称为家或港湾的地方仅仅只有外公外婆的臂弯,也没觉得名义上的母亲尽到过什么义务,相安无事久了也不想兴母女相认那一套。因此外婆就算有时候到了她母亲的生日,拿出青春时期的照片长吁短叹一番,喻楠之都是配合她演出,心里冷淡地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林芊懿的到来,给这个冷冰冰的空间,添加了一点点“家”的感觉。
喻楠之倒不会因此感到感恩涕零。
她只是会试着偷偷想:家里如果多个林芊懿,是不是有很多会不一样?
她们可以像今天这样,一起出门买菜,一个人提不动就由两个人来提。会因为另外一个人做的菜不合口味而拌个不太严肃的小嘴,然后一起站在狭窄的厨房里洗碗。之前换被套她一个人也总做不好,今天事半功倍,五分钟的事她和林芊懿一起做两分钟就做完了。
喻楠之洗完澡回来的时候,林芊懿倚在床头看书。
林芊懿见她来了,紧张得要死,但是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干嘛还铺沙发?床比较软吧。”
喻楠之听懂她说的话了。林芊懿这话说得弯道不少,话上根本没表达出什么想一起睡的意思,可能又是好奇心作祟,想做做“社会实践活动”了。
她叹了一口气,心里说,我是在为你着想啊宝贝。
嘴上却还想挣扎一下:“我觉得可能有点挤了……”话完她看了看房间里那个可以再打开一层的折叠床,嘴一闭,心道这话也是说得有够瞎。
林芊懿眼睛一挑,看了看坐着的床的尺寸。她觉得她喻楠之没说完,眼睛也就持续盯着喻楠之,等着她继续把下文说完。
喻楠之便没再想就同意了,她其实也不是怕别的什么,就是怕自己今晚很大概率入睡不了了,明天不知道几个小时才补得回来一个觉——
看到她同意,林芊懿又毫不自觉地又弯起眼睛对她笑了一下。
喻楠之心里三呼救命,逃也似地去外头的橱柜里翻找,给林芊懿找出一套备用睡衣和一次性内裤,折回来时已经面色如常了。
林芊懿擦着头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喻楠之就坐在床的外沿,手里捧着一本画集,恍若未觉,头也没抬。
林芊懿有意争一争存在感,出声赶她:“睡到里面去。”
“……”喻楠之抬起头,把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瞪她,“你头发都不吹的?”
林芊懿满不在乎地说:“等自然干吧。”
“这不行,”喻楠之躬身从床头柜第二层拿出一个吹风机,指使林芊懿坐好,插了电跪坐在身后给林芊懿吹起头发来。“看上去还不是一次两次了,也没落下头疼的毛病?”
林芊懿有没有因为不吹头发落下头疼的毛病她自己不知道,但是喻楠之一边小声数落她,一边手在她的发间穿来绕去的时候,她却连一句话都懒得争锋相对。只是懒懒地听着,一句话也不吭的同时,嘴角还总是想向上翘。
喻楠之动作来得娴熟,左手稳稳地握着吹风机柄,右手却抖得像筛糠。
她上手前不知道林芊懿洗后的头发软成这样,自那些发丝间丝缕逸出的香味好像也是她平常用的那款洗发水的气味。喻楠之思想一直不太列属于健康那一行列,脑里凭空出现的桃色画面已经足够让她羞于面对林芊懿了。
林芊懿哪里知道这些,像被顺好毛的猫咪,发出一声舒坦的喟叹。
喻楠之听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声音,然后又看见了林芊懿百无聊赖地晃着腿,上半身也因为晃动的腿而小幅度地摇着。
她一边给林芊懿把耳边的发丝吹干,一边细腻地用另一只手护住那只遭受风吹而染上些粉红的耳朵免于吹风机的热风,心想到:去哪里再找这么多可爱造一个林芊懿啊。
吹完头发后,林芊懿被喻楠之赶到里面去睡,然后又见喻楠之伸手按熄了灯。
林芊懿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心理上觉得自己的头发还热乎乎的,仿佛残留了某个人手指的触感,不轻不重地掠过头皮。
她一想到这个,就觉得脸一下子就比头顶还热。她和喻楠之肩同肩躺在床上的时候,不知道说什么,便干脆不说了,却总想转头去看看喻楠之。偷偷地。
她有点想在这个尚不感到如何困的时刻同喻楠之谈天说地,但这天和地哪来就不是知道得很清楚了。
喻楠之却好像洞悉了她的想法,一手撑起脸,笑眯眯地建议:“咱俩聊个天?”
林芊懿求之不得,眼睛发亮地看着她。
喻楠之这这个姿势就可以极其近距离直视着那个眼神,让她几乎有点自形惭秽,恨不得自己缩成一个小点。
但她既然开了话头,就得顺着下去,于是开始说起自己来:“我从小和外公、外婆一块儿长大。”
“嗯,”林芊懿知道这个,点了点头,问到:“那你的父母呢?”
喻楠之听她提到这一个按理本因为血浓于情而感到亲切万分的词语,恍然觉得这个词有点惊人的陌生,就像在自己这里提到某个餐馆令人不知所云的菜名。
她顿了一顿:“父亲小时候出车祸去世了。母亲……见得不太多。”实际上是去了外婆家之后,除了偶尔的几回例行行事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见面也是面面相觑,一个干坐一个傻站,最后都玩起了手机。独留外婆着急找话题。
林芊懿听她的描述,手指攥了攥手心,觉得心脏一抽抽的。
她原先以为喻楠之家只是双亲工作较忙,更别说家还离得远,以为这里也许只是一个暂供落脚的地方。喻楠之周末照样可以坐车回家,投向父母的拥抱,向他们抱怨一些学校发生的事情和遇到的人。
林芊懿心想,我也该说点什么。
但她觉得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太轻了,说什么都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然后喻楠之就听林芊懿说:“我觉得,我原先算是个孤儿。”
她从没有向别人讲过这个,也没觉得自己在哪一天会将如同陈年旧疤的这段往事再次揭开,由她自己的二次回忆和二次倾诉再撒一把盐上去。
“生我的人不太喜欢我,可能是我的性别,也可能是家里没钱了。把我养大一点儿就打算卖掉了,或者送给人家做童养媳?我也不清楚。然后才遇见了林玫。”林芊懿回忆起这个,觉得有些痛苦,想到林玫心里又带上一些惶恐的温柔:“哦对,林玫是我妈。当年她赚了第一个月的工资跟她妈一起回山沟沟老家,”她一顿,开了一个小玩笑:“山得不能再山了,当时林玫听说了我家的事就出钱把我带走了。”
林芊懿又眨眨眼:“当时林玫把她第一个月挣的钱和以前大学存的都用上了,现在想,谁还会倾家荡产不说,还跟家里大吵一架,就为了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带回家啊。真的很笨。”
喻楠之看一眼她,心里描摹起林芊懿小时候的样子。应该比现在胆小多了,但也不太说话,攀着门,怯生生地往门里望进来。眼神里却不会是惧怕的,只是动作有些拘谨,看人却都落落大方,平白就让人生出几分喜爱与亲近来。
她这时候眼睛戴了滤镜,在心里说了一句嘴上不好意思说的话:是我我也会像林玫一样做吧。
两个人草草自揭了一把伤疤,都不愿意上演深夜抱头痛哭的戏码,转而讲起轻松的事情。
林芊懿听喻楠之讲她小时候本来沉默寡言又不讨人喜欢,忽然就开了窍,没多久就成了孩子王,爬树疯玩都在行,三天两头就能把脾气温婉的外婆气得让刘妈拿扫帚追人。
喻楠之就听林芊懿讲她从小和林玫过得惨淡无比,省钱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但总比呆在原来那个家好,有一顿没下顿不说,还老被当作出气筒。彼时林玫一个才刚开始工作的人基底不稳,却也总是尽力带林芊懿去做所有同龄小孩儿都在做的事情。
林芊懿讲起林玫没完了,喻楠之嘴角含笑听她讲,时不时搭几句话。她眼深如井,借着黑黢黢的当儿,也知道对方看不见,直直盯着林芊懿,心猿意马地在心窝里描起对方的面容。
讲到后面林芊懿都有点累了,眼前重影,眼皮都有点打架,声音小小地说:“喻楠之,我有点想睡了。”
然后她听见喻楠之清醒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睡吧,晚安。”
林芊懿有些睁不开眼睛了,睡前还不忘叮嘱喻楠之几句:“……你不要伤心啊,你要好好的。你记得要早点睡,免得明天…上课又,困……”后头像是困得狠了,一句话下来断断续续,像走线的珠子,零星几颗落到耳边。
喻楠之待她睡了,拼出句子的意思,心想:倒是你总怕我难过。
清醒时想入眠并不轻易。趁着林芊懿睡着,她朝她又靠近了些,衣被摩擦之间,不慎碰到了对方的手。
瓷白纤细的,她沿路向下,触及到林芊懿的指尖,发觉这处倒有些不可多得的暖,便小半欢喜地捏握住,力度轻轻,生怕扰了她清梦。
四下无声,所有感官都好像锁在了某处。
入睡前,喻楠之忽然想起方才摩挲时,探寻到友人的脉搏。
纤弱却有力,一声一声,如心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