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1
对于伞木希美来说,飞机场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很常见,但也,很少去。
观景台的地面被清洁车拖得锃亮,好像一面镜子,巨大的圆盘灯环周围环绕着一串小灯的图景反射在地上,希美找了处少人的位置,倚靠栏杆,侧着身子看玻璃窗外的飞机起起落落,相比起楼下的人潮涌动,五楼要显得冷清许多。
她衔着吸管,吸了口盒装咖啡牛奶,里侧餐饮商铺飘来阵阵香味,但并没有想吃的欲望…别说餐厅了,就连手上的饮料都要比市区便利店贵一些,还是回去再吃吧。
喝完牛奶的时间里,一架机尾喷涂全日航空LOGO的飞机在视野中缓缓启动,看起来沉重的庞然大物经过加速腾然离地,载着一机乘客飞向远方——这里每时每刻都有人不是在起飞降落,就是在起飞降落的路上,希美在心里小小惊叹一下日本竟然有那么多人依靠飞机出行。
不过这里一部分并不是本国人,从楼下经过时候有说着好像是韩语或者汉语的东亚面孔,另外一些干脆就不是东亚人了,毕竟这边是国际航站楼。
飞机啊……
咖啡牛奶见底,随着吸吮发出了呼噜呼噜干涸的声音。
虽然也不至于完全坐不起,但希美只在以前全家旅行时候才坐过那么一两次,距离现在只剩下稀薄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不管地下的天气有多糟糕,一旦越过云层的某个界限就会豁然开朗,纯净的晴空万里,另外就是耳朵很痛。
回忆着母亲在飞机上叮咛自己咀嚼口香糖可以缓解疼痛,实际上自觉并无多少用处这种无关痛痒的情节,放在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下,她拿出来看,是霙发来的消息:“我到了,要和学长他们去取行李,出口见。”
这条消息的上一条是希美自己发的一通解释为什么会来机场的长篇大论,对方没对上面的大段文字发表任何看法,这点让希美内心一阵不安似的紊乱,手心黏糊糊的,她才发觉捏在手上那张海外慈善演出的宣传单已经被无意识叠了几叠,最外层都带着潮气了。
说来话长。
上课时候总抱怨时间过得慢,真的回头却发现大学第一年过得其实很快,学业繁忙,闲暇时间还打了短工,希美光是打理周边关系都有些应接不暇。高考后的那个假期,希美和吹奏部的大家……以及铠冢霙,隔三差五会出去玩耍,感情都很不错。
不过或许是升上大学,各自分道扬镳的关系,希美目前还有在联系的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就读同大学的夏纪和优子还比较频繁,但和霙的关系慢慢重归不温不火的状态,与她通电话比当面交流更显尴尬,两人之间还是以文字交流多些,可深邃海底般难以解读的性格也如实反应到文字上,高三末她在生物教室的情感爆发好像某种错觉。
每当搬家、升届之时总会和从前的部分朋友渐渐断了联系,希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即便霙曾经抱着她说过“最喜欢”那些话,她也权当是她在人际方面不太成熟的表现。霙啊…很像小鸭子,只因为破壳的第一眼看到的自己所以就依赖了,这种理由是不可靠的。你看,进入大学一年的霙身边没有自己也能过得很好,这就是证明。
期末前一个月霙提到父母出国一段时间,所以暑假不打算回宇治,当时希美正忙着准备期末考试,这几句话看看就过去了,直到暑期休工准备回家希美想起来,就想着要不要去东京看看霙,之前也有几次短假提过好久不见,但总是耽搁着就忘了。
这大概也是自己对她不怎么上心的表现,很难说好是不好,希美像是故意让自己非常忙碌从而暂且忘掉这些一样,每当思绪飘到此处,心里都好像哪里缺了一块,有点空落落的。
霙一定也交到了很多新的朋友替代了以前自己那个位置,但让每一片羽翼都缀满光芒的青鸟回归广袤天空才是最好的选择。她是这么想的。
要见面的话还是电话里讲比较好。希美拨了霙的电话,但意外没有打通,发短信等了好久也没有回应,霙不是那种会无缘无故耽搁别人的性格,希美焦躁起来。
怎么了?回想起来当时整个人都像是被狠浇了一盆冷水,难以言喻的感觉,希美没时间消沉,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手忙脚乱翻出可能知道霙去向的人的电话号码,又不敢贸然引起恐慌,只得一个个小心翼翼地问过去。霙在高中时期的人际网非常精简,除了演奏时引人注目外,其余时间在群体中的存在感像是空气,打电话问到梨梨花,希美才发现明明初中高中都算是朋友,自己竟不知道霙住在哪。
梨梨花说知道霙的住址,要不要去她家问一下,希美想起霙说这段时间父母刚好都出国,便说算了。而且自己好像也没勇气踏进霙的家门。
挂断电话后希美忙不迭地买了张新干线票赶去东京,一路上焦虑得度秒如年,脑子里像刑侦剧把各种糟糕透顶的案件都过了一遍,又猛摇头,别吓自己。回想一下这样无头苍蝇一样颠来倒去跑才更有病,但当时居然没觉得不妥。
一下列车直奔东京音大,正值放假的校园没多少人,希美辗转半天才在一位老师地方问到了霙的去向。
“铠冢吗,我记得好像是跟着佐藤老师他们一块去慈善演出了吧。”
“……慈善演出?”,希美茫然地咀嚼这个词的含义。
“喏,这个。话说回来啊,这位同学,你要不要擦擦汗喝杯水?”
希美懵懵地接下了大胡子老师从抽屉里扯出来的宣传单。
上面写了暑期征召学生赴肯尼亚的几个城市进行慈善演出的资料,看了才知道,人家都已经出发了一个多星期了,后知后觉的自己显得颇蠢,但总比被绑架什么的强,希美松了口气。她不在意在大胡子老师眼里看起来奇怪,但不由埋怨起这么大的事霙为什么不和自己讲,才嘟囔了两句,却又立刻想起以前不管是退部还是更改志愿,也都没有和霙说过,一肚子怨气瞬间化作了内疚。
原来被忽视是这样的心情……她总算感同身受了一回。
已经到了会被忽视的程度了呀,嘛,也是。
希美苦笑着看了眼回程日期,正准备把宣传单收起来,注意力却被单子上的日期吸引,嗯?她又定睛看了一眼。
……等等、那不就是今天晚上吗!
停在走廊的希美往窗外一瞥,外面是和在操场打篮球的学生很般配的夕阳,夏季的夕阳意味着时间比你眼睛所见到的,通常还要再晚那么一点点。
——霙的“要和学长他们去取行李”言外之意是会稍微耽搁一会,但希美还是接到短信就去了机场到达。从肯尼亚内罗毕飞抵东京的航班显示着[到达],一想到要迎接的是从未知国度下来的旅人,看着叫人有种新奇感。
到达口很多人,希美身边围着许多和自己一样等待亲朋好友的人们,有的手里还举着写了名字的牌子,以免错失同伴。希美目不转睛地盯着安检出口,其实有挺长的一段路的,但她还是怕不注意会和霙擦肩而过。
好在盯梢有发挥作用,大约十分钟后,她看到从到达口陆续出来乘客中藏了霙的身影,赴外演出的加上老师好像有二十人,身形娇小的霙穿着白色连衣裙,拖着行李箱夹杂在人群里,近一年未见,她和高中比起来变化倒是不大,仍旧是沉默寡言,冷冷的样子,虽不至于过于冷漠却也总感觉对外界心不在焉,混在嬉笑打闹的同伴中显得有些突兀。
希美朝霙挥了挥手,她注意到自己这边,明明离了有一段距离,她却好像看到霙海底般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她对身旁的老师说了点什么,快步向希美走来。
“哟,好久不见啦。”希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常一些,笑着说道,嘴里却还是发干,手不知道该放哪好,只好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发。
“…嗯。”
霙点点头,等着学校乐团的人走过来,刚才和霙说话过的老师朝希美搭话:“你好,是铠冢同学的朋友吧?”
“是的,您好,我叫伞木希美。”
“我是佐藤一树,是铠冢同学他们的指导老师。”
“佐藤老师——车在外面等了哦——”,刚寒暄了两句,乐团的学生们已经出了到达口,其中一个男生朝他们的方向喊道。
“好,马上来——”,他朝男生回话,后转头看向希美:“车上应该还有空位,不介意的话一起坐车回去吧。”
“啊……”,希美正犹豫着,霙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坐吧。”
“那好…谢谢您。”
那就恭敬如不从命了。
希美和音大的学生们一块坐上大巴,自然地就和霙坐了邻座,东京音大的学校大巴啊…椅子是革质的,空气中有种大巴车特有的气味,封闭空间的清新气味?能坐在货真价实音乐大学的车上让她很兴奋。
身旁的霙脱下凉鞋,在座位上抱起膝蜷成一团,这好像是她的习惯。
假如自己没来的话她会和谁坐呢?希美有点想问,但终究因为感觉是个失礼的问题所以没有开口,也许会一个人坐吧?她想,不过也不一定,不要擅自揣测别人比较好。
或许是用了水果味的洗浴露,从霙的地方飘来淡淡的柑橘香,但隐约还混了些古怪的酸味,希美悄悄拉开T恤领口闻了下,发现来源是自己身上的汗味,顿时羞红了脸。
一整天都跑得太急了,早知道去机场之前应该去买一件衣服换上才是。
“霙……你闻得到我身上的汗味吗?”她压低声音,对霙说,身旁像小动物一样的霙倾过来身子嗅了嗅,“一点点,不要紧。”,又倾了回去。
那还好……希美松了口气,如果因为这个给同车乘客留下不好的印象对霙来说不太好。
“演出了什么?”
“很多,情热大陆、鲁邦三世、多啦A梦…之类的。”
她停顿了下,像是猜到希美想说什么,补了一句,“观众是小孩子。”
“这样啊。”
之后再没有对话,等教师清点完人数,大巴发车了。车里的顶灯熄灭,只留下车头的灯,车厢昏昏暗暗的,大概是演出和坐飞机太累,其他人也都没有刚落地时的精神劲了,过了会,前座传来男孩子的鼾声。
希美悄悄瞥了霙一眼,她把脑袋搁在膝盖上,散碎的发丝落到脸旁,看不清楚表情。希美往车窗靠了靠,本是想再想个话题说点什么,却被有节奏的鼾声感染,不知不觉也打起盹了。
等霙叫醒自己时候大巴已经驶到音大门口,沿途似乎停过几次,霙没有叫醒她,我有睡那么熟吗?希美纳闷,但车上的乘客数量明显少了。
“铠冢,回宿舍路上小心哦,那位同学也是,再见啦!”
“嗯,老师再见。”
霙用对方几乎听不见的音量小声说着,摆了摆手。希美睡得迷迷糊糊,奔波一天的过度疲劳从身体里钻出来,跟着下车恍惚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大巴车已经渐行渐远消失在岔路,时间挺晚了,在校园里活动的学生和周边居民都已经回家,此时还逗留在校门口的只有霙和希美。
一阵风吹过,今年夏天气温真的很高,连夜晚的风都是热的。
带着令人不太自在的沉默。
希美正思索用什么话题来打开尴尬的局面,霙却轻轻将手中的乐器盒放在了地上,先一步开口。
“希美,你有空吗。”
“有……”,她的‘有’字还没发完,就感觉昏暗中有什么东西贴近过来,那是比夏夜的风更加温热的,人类的体温,希美的心脏不受控地猛地一跳。
被抱住了。
“等、等下、霙,我身上都是汗啦……”
霙在她怀中摇了摇头,希美感觉环着自己的手臂更用力了些,心跳也跟着加快,她努力想冷静下来,很怕她听到变快的心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希美之前好像从未注意过夏夜的蝉鸣原来是那么吵人的,喳喳的声响,仿佛在耳旁无限放大。好热……被霙紧抱的身体为了排解过分的热量,在背上、小腿、手臂,凝成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犹豫是否该推开她,心底却也并不想这么做。希美想到电影中的某个镜头,转移注意力似地努力回忆这个片段出自哪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两条手臂折断般垂在体侧,不知是太吵又或者太安静了,甚至能在连绵不绝的蝉鸣中听到霙的呼吸……她无力动弹,渐渐有种被浸泡在酒桶里的错觉,醉酒般的眩晕感。
希美很难描述自己对这种感觉到底喜欢与否,只是想时间如果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这样就不用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
霙的性格难以琢磨,猜测她的心情让人疲倦,但真的要希美全然割舍掉的话,却又像心里被挖掉一块那样难受……她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长期被故意忽视的某种东西像是在反噬。
不断打出驱云弹的天空一旦停止,便会下起磅礴大雨。
浑身被汗或是酒或是雨浇得湿透,过于暧昧的感觉促使她莫名有点恶心想呕,但却抽不开身,无法停止时间的话,那只能祈祷时间快点过去。
快点过去吧……
不晓得过了多久,霙终于放开了她,这段时间对希美来说仿佛有一个世纪般漫长,她终于像溺水的人被拖出水面,得以呼吸。
“…我好高兴。”霙突然说道。
“什么?”
她隔了几秒才回话,自己的语言机能像是卡壳了,希美努力在脑子里催促它赶紧启动。为什么会这样呢。
“希美会来过问我。”
霙语气平淡,用的词语却像形容被遗弃的动物。啊……她想起来了,那种焦虑的心情,白天充斥全身的焦虑压过了方才黏腻的暧昧。
“哈哈……说什么啦,之前有想来但一直抽不出时间。因为打不通电话所以来看看…还真是突然,慈善演出什么的,听起来好厉害。”
“也没有,普通的。”
“不是很棒吗,海外演出,我都不知道。”
“…希美,你在不高兴吗?”
“没有啦。”
她像是没有听到这句,目光游移开,咬了咬嘴唇,道歉道:“对不起。”
希美心里一惊,“为什么要道歉?”
霙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开始辩解:“我觉得这个可能是个锻炼的机会,希美之前说的,我有在努力。和你商量的话好像会给你添麻烦……“
“……”
嘴上说着否认,内心被看破让希美有些难堪,但也不想为难霙,她长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没有不高兴啦”
还是换个话题吧。
“我送你回去。”,时间不早了,希美说着,随手拎起霙放在地上的乐器盒。
“咦?”
“嗯?”
“那希美晚上住哪?”
“那还用问,当然是……”希美刚想答回家,忽然想起这边不是宇治,是东京来着。
一整天都在无用功东奔西跑,完全没考虑过住宿的事情。傻瓜一样。
“没有订吗?”
“啊……嗯。”确实没考虑这个,希美只好点头。
“等一下。”
霙拿出手机快速在屏幕上按着,希美没有阻拦,抬起头,她发现不远处的路灯有一侧的灯管坏了,呼吸逐渐平静下来,耳旁的蝉鸣消退下去,她心想,刚才听到的呼吸声也许是自己的也说不定。
“是订酒店吗?”
“是的。”
“谢了,钱我明天转给你,你明天有事吗?”
“没有,演出结束之后就都是假期。”
“那一起住吧,我一个人睡那么好的房间有点浪费。”
希美说完,视线从坏了的路灯上移开,转头发现霙打字的手停下来,‘怎么了’,她用这样的表情看了看霙,对方看了几秒,把头又低了回去,手指重新动起来。过了会,随着手机锁屏咔哒一声,亮光熄灭了。
……我好高兴。
希美好像听见霙用她差不多听不清的音量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