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兹与青鸟/響け!]彩月

第10章 ch10

10、




“停。”


山田淳一停下指挥,他讲音量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教室内的演奏戛然而止,他将手放在桌上,那双因年老而皮肤皲褶,骨节凸显的手掌微微颤抖,知惠子心想大事不妙。


她把视线投向双簧管部的那名身形娇小的女生身上,或许对于外行人——不,在学生听来也感觉不太出吧,教室中的学生都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在专业人士听来根本就是敷衍,有相应的实力却闲置荒废,淳一最讨厌这一点。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在音乐上的追求愈发偏执,他可以忍受年轻苗子的能力尚且不足,但无法忍受学生的态度有问题。


虽然知惠子对此不敢苟同,但也无话可说,淳一除了是学校资历最老的一批教师同时,毕竟还是他的父亲。




“铠冢。你到底要我说几遍?”


淳一提高音量,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集中在这名叫铠冢霙的女生身上。


她放下双簧管,低垂眼帘,用只能看见动了下嘴皮子的方式回答了声“是”。


知惠子在大学教过很多届,不是没有见过调皮捣蛋,自以为是,又或者从小到大都只是因为逼迫才学习音乐,到了大学终于完全丧失兴趣的学生,若是那样倒也无所谓了,但这个女生很奇怪。


母亲车祸刚去世时,知惠子的睡眠状况一度糟糕到极点,为了逃避失眠的折磨,她开始在清晨绕着学校跑步,几年下来不知不觉养成了习惯。勤勉练习的学生在音大不少,但能一直契合上知惠子时间的人屈指可数,总是见到的那几个她都有印象,铠冢霙算是其中一个。


因为是去年才见过的人,所以那时应该是刚入校的大一新生。


知惠子跑到中庭时候雷打不动会见到铠冢,她坐在教学楼一楼的长椅上,隔着落地玻璃能见到她,绕完校园一圈回来她还是坐在原位练习,这个时间会持续到八点左右。有学生朝知惠子问好,她会笑着微微颔首,知惠子没有主动打招呼的习惯,铠冢霙好似也没有和别人交流的兴趣,因此两人从未对话过。


不过知惠子有在跑步时偷偷观察过她,铠冢看起来似乎是个生性淡漠的人,脸上通常都没什么表情。知惠子原以为她是个热爱音乐,刻苦努力的孩子,但观察久了却又感觉不是……知惠子不是完全否定,铠冢吹得不错,她确实很努力,但凡能走到这里的人也一定对音乐抱有感情。


但她眼睛里缺乏斗志,没有昂扬的激情。每天的练习与其说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而拼搏,不如说更像是无所事事——因为无所事事,所以才坐在这里吹双簧管,仅此而已。


和知惠子并不热爱运动,只是因为逃避失眠才养成了晨跑的习惯一样,知惠子总认为铠冢也是因为别的什么才拿起双簧管的,她对这个孩子一直有种同病相怜感。




“你是机器人吗!多拿出一点感情来!”


淳一朝她喊着,过大的音量震得一旁的知惠子耳朵疼,铠冢神情淡漠地低头注视着手中的双簧管,对周围投来的视线毫不在意。


“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她很顺从地抬起头,海底一样读不出感情的眼睛直视着淳一,那种既不是畏惧也不会恼怒,根本不明白在想什么的表情,上了年纪的教授解读为对自己的蔑视,因而愈发恼火。


“你生病了吗!?”


“没有。”


“我听不清,大声点!”


“没有。”她把声音勉强提高到能让别人都能听清的程度,但这不是淳一想要听到的,那简直像故意和他对着干,淳一瞪大了眼睛。


学生们恐慌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飘移。


从小接受的是另一种教育的父亲,和当代年轻人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对自己也好家庭也好学生也好,他一直奉行在威压上压倒对方就能使其驯服的信条,但这招在铠冢霙身上吃了闭门羹。


她对于淳一的怒吼无动于衷。知惠子明白不管是父亲还是铠冢同学,这都不是两人的本意,父亲因为看着一个学音乐的好苗子荒废而恼火,铠冢不理解他人的情绪,无异火上浇油。


“那就更投入点!这里是乐团,不是医院,有病就去医!因为你一个人拖累整个乐团很有意思吗!?”


“爸…你过分了…”


“在学校别叫我爸!”他说的太重了。知惠子试图去阻止父亲,固执的老人甩开她的手,将怒火迁怒到她身上,又猛地转回头,鹰一般猛烈的视线扫过所有人。


“都听好了!”


“我带队的乐团只有能力,没有性别,不要以为自己是女生就肆无忌惮,女生也好男生也罢,吹得好就留下吹不好就滚蛋!!”


他吼到连自己都喘气吃不消,手臂撑在桌上咬紧牙关。


“爸…你不要紧吧?”知惠子担忧地扶住他,淳一边咳嗽边捂着心脏表示没事。知惠子抬起头看了铠冢一眼,她有些担心地看着这里,只是依旧是那种淡漠的表情。都已经这样了,今天也没办法再演奏下去,知惠子摆了摆手,示意今天的教学到此为止。


“今天是最后一天,集训也都累了,希望开学前大家休息的几天不要懈怠,多反思自己的学习成果。”


她拍了拍手,用温和的声音笑着对在场的学生说道,希望能和缓一下紧张的气氛。尤其是铠冢霙,她很担心父亲过激的言语打击到她,她知道这个孩子不是没有情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她的感情阀门太高了,高到父亲的眼睛看不到,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


这样的性格某种程度来说,比所见即所得的父亲更加危险。




“其他同学可以回去了。”


“铠冢同学,你等会在教室留一下。”


她点了点头。




送一路嘀嘀咕咕着‘宽松世代’、‘现在的小孩子真是难伺候’,一边唉声叹气的父亲回教员室休息,知惠子赶忙回去教室,生怕铠冢那样的孩子一时想不开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还好,知惠子一推开门就看到她还坐在原位。


她将东西都收拾好,静静地像是看着手机在出神,见到知惠子回来,拿起乐器盒站起来。




“知惠子老师。”


“抱歉……淳一教授他说的太过了,他年纪大了,不好控制自己的情绪,本意不是这样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淳一教授说的没错,是我不对,我下次会更投入些……哦。”


铠冢漫不经心地捋着垂在颈侧的散发,微微垂眉,语调平静地回应,“要把我剔除出乐团吗?”


她讲这句话时候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只是在确认状况一般。这个女生怎么回事,她如果因为受委屈而忍不住哭起来的话,知惠子可能还觉得比较好对付,现在反倒是她这边更着急。


“不,你别听他的,现在他不在我才好说。我最了解他的性格,那是气话。铠冢你吹得很好,音都很准,只是……再多投入一些感情就好了。”


“……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过。”


我果然还是没什么变化……


知惠子听到她低声呢喃。




之前。


她身上是发生过什么事的吧……




知惠子想起自己晨跑的契机。虽然晚上的睡眠也让她恐惧,但确切说,最承受不了的是醒来后的打击,母亲刚去世那段时间她经常会在梦中见到她,母亲的音容笑貌残留在梦中,在触碰不到的彼岸。即便醒来后记不住任何事情,但只要意识到在现实中再也不可能和母亲见面,她就悲伤到无以复加。而从梦中惊醒后多半还是清晨,明知休息不足,但已经没有办法继续睡了,与其在床上痛苦不堪,不如用运动来消解——知惠子开始跑步的契机即是这样。


不知不觉,她将自己的境遇代入到铠冢霙的身上,泛起对她的同情。或许她并不是外表这般难以接近的人。




“铠冢同学接下去有什么安排吗?”


“没有。”


她直截了当地回话,知惠子一时有点明白父亲的情绪了。铠冢看来不擅于抛出话题,话语到她地方就被硬生生截断,这样的态度很容易被当成某种挑衅,即便这不是她的本意。


“喜欢吃甜食吗,我请你吃甜品吧?算是赔礼道歉。”


铠冢看了看她,像在犹豫要不要答应。


“我和爸爸完全不一样啦,老实说,我也超讨厌他那种性格的,竟然对可爱的女孩子大吼大叫,真差劲咧。”


知惠子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有点奏效了。虽然不是很明显,但铠冢有点害羞地移开了视线。


“…知惠子老师。”


“嗯?”


“很温柔呢。”


“哈哈,谢谢,那一起去吧?”


“…好的。”


“那先把东西去放一下吧。”


知惠子陪着她去寝室放下乐器,午后的太阳毒辣,她把遮阳伞分了一半给她,铠冢的身形娇小,占不了多少空间。


几分钟后她从楼上下来,两人一起打车去了闹市区的店,上车的时候知惠子坐在前排,铠冢真的很不善言辞,从后视镜看她全程都在摆弄着手机,知惠子从包里拿出充电宝递给她——她觉得她很需要——铠冢愣了下,感激地接过了。


知惠子并不像她这样依赖手机。铠冢这样子被淳一看到又要念叨了,但实际上那个前两年还说着绝对不碰电脑的老头,现在每天不捣鼓一下电脑就寝食难安。




不过,说起来,仔细看的话,铠冢的确也是个挺可爱的女孩子。


不打扰她又能让自己找点事情做,知惠子偷偷从后视镜打量着铠冢霙。


五官不差,皮肤也很白,只是性格太冷淡了,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多笑笑的话应该会更讨人喜欢。


铠冢和知惠子的弟弟年纪相仿,弟弟和知惠子同父异母,今年读大三。两人虽然没有因为血缘关系纠结,但生活在一起也实在头痛。


经历过战争年代的父亲奉行节俭主义,明明不穷家里却只有一台电视,姐弟俩动不动就为了遥控器权争吵,知惠子实在不明白棒球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了,要看去电脑上看不行吗,结果弟弟非说电视上看才有感觉,怼她说那她为什么不用电脑看,废话,山田凉介诶,那肯定是屏幕更大的电视看起来更爽啊。弟弟说啊对啊我也是,然后两人就吵得不可开交。


嗓门又大,喊起来和公鸭似的,回来满身汗臭就挤在沙发上,老爹又是那种性格……


别看训斥学生风风光光,其实在家连个袜子都洗不好,把红衣服和白袜子扔进洗衣机一道洗,第二天吹胡子瞪眼说,你居然要我一个大男人穿粉袜子去教课。


粉袜子怎么了,知惠子就觉得父亲的大男子主义特别讨厌,男人穿粉袜子会掉块肉吗?


家里两个男人能让她数落三天三夜,光是想想知惠子就头疼不已。




“真好啊……我也想要个懂事听话的妹妹……”


“嗯?…”


“啊、没什么。”


生活真的太苦了,知惠子一不小心漏出心声。




知惠子带她去了自己挺喜欢的一家甜品店,知惠子点了年糕小豆汤和一些小食,铠冢点了抹茶味沙冰。




“铠冢同学的老家是哪里的?”


“宇治。高中读的是北宇治高中。”


宇治啊……怪不得点了抹茶。


知惠子知道这个学校,去年不知前年的全国大赛有出场过,不过并不是强校,名次很一般,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我记得北宇治参加过全国大赛,说不定我在台上见过你。”


“知惠子老师也在吗?”


“是的,我父亲……啊,就是淳一教授,是评委之一。我也在旁听席。”


“唔……”铠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想说什么,但知惠子没有注意到,先开口的话撞在了一起。


“啊…那你先讲?”


“不用了,老师说吧。”


知惠子感觉铠冢霙原本想说的那句话就像被惊动到蹿回水中的鱼一样无影无踪了。




“铠冢同学……喜欢音乐吗?”


“喜欢,但也没有非常喜欢,也不讨厌。”


很穆棱两可的回答。


“……我不清楚。”


“有时候觉得很开心,但另外的时候……”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知惠子猜测是不是家庭原因,“父母要求你学的吗?我年轻时候也是这样,爸爸很严厉,但真的喜欢上了也还不错,对音乐又爱又恨的感觉。”


铠冢摇了摇头,“不是。”她说,“没有,是另个人带我走上这条路的。”


“朋友?”


“……”


她没有说话,似乎不愿意多提起,知惠子等着,一会后她自顾自地说下去。


“那个人对我说有这个能力,能在音乐上走的比她更远。”


“你确实有这个能力,你的功底很扎实……”


“不是。”


铠冢一反常态,用强硬的语调打断了她,知惠子被不容分说的语气所吓到,盛了年糕的勺子停在半空。


她就这样以不知道看着什么一样的视线,透过玻璃凝视着窗外的车流,身子僵直了一会,而后颓然垂下肩膀。


“我没有她不行。”


“…?”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投入感情……淳一教授说的对,我以为这一年我有变化,但实际上什么都没变,我离开了她什么都不是……”


铠冢垂下头,把脸埋在臂弯,低沉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哭腔。


知惠子不明白铠冢和那个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她,自己的音乐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吗。


“那…你们不能在一起吗?”,她试探着问,听起来铠冢遇到的像是感情问题。


“……不可能。”铠冢停顿了下,“我被拒绝了…而且我也承受不了了。”


“啊……”


“我没有办法原封不动地扔掉。将我带到这里,又抛弃了。那样以后我又要去哪里?”


铠冢从臂弯中抬起头,知惠子猛然发现她的眼睛里不是看不见东西,而是太多也埋的太深了。波涛汹涌的情感在坚实的地壳下翻腾,无处消解。这个表情让知惠子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里很难受…她拼命想着到底在哪里见过……慢慢想起来了。


——母亲突然从自己身边离开,某天从噩梦中惊醒,在浴室照到镜子时候,镜中映出来的就是和现在的铠冢相似的表情。


“老师,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知惠子说不出话,半开的口讲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她没有办法告诉她要怎么做,因为直到现在她也依旧受困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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