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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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回去的路上,女孩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脑袋沉沉,脚步却发飘。幸好天色已晚,她没有被什么人撞见。回到被青绿掩映的小庵里时,暮色已经披上了山岗。浓浓淡淡的晚霞在天边铺陈开来,流到山上来就变成了温柔的浅紫色。这幅景象叫她感觉心胸开阔、气氛高昂,而且监护人竟然没有因为迟归把她责骂。
快乐地发昏着的头里,她竟然觉得自己今天很幸运。直到好一会儿过后,反应变得迟钝了的女孩才意识到这是监护人心情好转的征兆。
当时她们已经围在锅灶旁边,等着吃今天的晚饭了。锅是须崎的城池。今天她的领地里,白白的粒在锅中上下翻滚,野菜在滚烫的水面上不时沉浮。这大概就是她好心情的原因,想必是她认识的人送来了珍贵的主食。女孩既高兴于监护人的和颜悦色,又高兴于今天能吃到不常有的晚餐,还高兴于眼前的监护人一点也没发现她的瞒天过海。
女人此刻正专心于从木板下拿出珍贵的调味料,她小心翼翼地洒下一小撮盐。香气越发浓郁,女孩咽了口口水,突然意识到这是个能解决她疑问的最好求助时机。
不知为何,今晚她似乎容易冲动。于是还没等自己想好该问些什么,她就先张了嘴,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母音。这吸引到了监护人的注意力,于是面庞映着火光的女人抬起眼来,看向了她。女孩立刻紧张起来,筹划才比好第一步,她压根没想好该怎么问,可是她不能浪费这个时机。于是她只好结结巴巴地问:“这……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明确的指向,叫女人皱起眉来。女孩抽了一口气,赶忙指向了锅中的东西,配上含糊的语言指示:“这个……”
“这是米。”女人回答:“还有野菜。不是你摘的?”
原来这就是米。女孩怔愣了,有种脑海里的两个世界突然之间被打通了壁的感觉。一直以来她们食用的、必须要从山下才能获取的这种东西就是米;鬼在她身后,指向浸水的土地,说那些苗将长成的东西是米。那居然是同一种东西。
她张张嘴,发不出声音。冰冷的感觉爬上她的脊椎,唤醒她对那艳丽的生命的记忆。温柔的暮色消失了,夜晚到来。这时食物煮够了,须崎拿起木勺翻搅一番,她的身体自发地捧起碗迎上去。先盛须崎的,然后是她自己的。蒸腾的热气里,懵懂而混沌的状态突然结束了。她得到了清醒,而后不安疯狂生长,把她淹没。
监护人对女孩身处的情绪旋涡没有丝毫察觉。她端起碗来,啜饮着汁汤。
而女孩用手指摩挲着碗的边缘,试图通过反复这种行为来让自己冷静一点。直接说出自己与鬼……与酒吞的接触,须崎大概会暴怒,难得平静的晚餐时间也会变成焦土。
她这么久没有动作,须崎终于觉得不对了。女人停止了进食,隔着炉灶和柴火皱着眉头凝视她。女孩肩膀一抖,一时间找不到能说些什么,只好拿记忆里的那面小鼓来当由头:“那个,我……我碰到了两个小孩。”
女人的眉头立即打起了结。女孩赶紧辩解:“没,没,他们没看到我……我躲起来了……”
女人的眉头这才松开一点。于是女孩继续艰难地描述:“我看到,他们手上拿着一面跟庵里的鼓一样的东西,就是,更小,而且一甩就能,发出声音,不用槌……”
须崎放下空空的碗,面露不悦。但沉思片刻后,她仍然做了回答:“那是拨浪鼓。小孩的玩具。”
拨浪鼓。女孩讶异地眨了眨眼睛。她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能得到那样东西的名字,一下子竟然连畏惧都忘记了。但是黑暗的再度袭来得很快,不安的潮水不可能轻易退却。她的心奋力地在颤动中起搏着,这一刻,她想把所有关于她与那只鬼的光怪陆离的相会倾吐而出。
只有这个机会了。于是她鼓起勇气挑起话题:“我还想知道,酒……是什么?真的是什么好东西吗?”
女孩迎来的不是答案,是木碗重重落地敲出的一声钝响。她顿时僵在原地,知道自己选错了。
眼前须崎的眉毛竖起来了,怒目圆瞪,脸颊的线条变得坚硬而不近人情。一会儿前还很平静的女性面孔,转眼间就变作了女孩最害怕的模样,并用严厉的声音向她质问:“你从哪里知道这种东西的?”
她深深呼吸,试图挽回与掩饰,“我……我……我偶然听到进山的……”
“我千叮咛万嘱咐你不要跟人接触,你全当耳边风吗?”
须崎的情绪越发高亢,声音也越发尖利,于是女孩也一点一点把身体缩得越来越小。
“你听不懂是不是?还是你故意的?你那么想跟人说话吗,说啊,你很想去有人的地方是不是?你以为你可以做这些事吗?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不净的啊!”
斥责的波浪在夜晚中掀起一个个浪头,扑面朝她盖下。女孩深深地低下了头,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安分的板栗,乖乖地匍匐在地上,继续迎接情绪的暴风雨:“还问什么拨浪鼓,你很想要是不是?你以为我会给你买吗?做什么梦啊!要不是你,我至于过这种一个月只能吃几次大米的日子吗!”
每当空中落下一句,趴伏地下的她的心就不住颤抖,像承受一次刀割。为了能够好受一点,她跟以前一样,拒绝去理解这些词句的意思。而监护人把最后一把带刺的话语重重地划完,喘着粗气,花了好一会才平复下鼓风一般地胸膛。一时间小庵里静静的,只剩下女人的呼吸声。
“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须崎扔下了激动之下从手边拿起的火钳,那声脆响叫女孩的肩膀再次一抖,“我劝你最好安分一点,别老想着这啊那啊的。”
她并不知道,她把恶缘穿过了第二道锁口,把绝望锁死在了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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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分分的日子得到了。她闭上了嘴,管住了腿。这不是监护人提出的要求,而是女孩主动的选择,或者也许更应称之为惯例,因为只有一条路走跟没有选择是相当的。仅凭心情的好坏就决定下雏仔的生存环境,翻手有云覆手就要下雨,大人就是可以这么不讲理。
那只鬼说她不是人,可是女孩认识最久的人和她一样不讲理。有什么区别呢。女孩想不明白,也不想去想了,找不到出口的思考是无解又毫无生产性的行为。她尽管能透彻地看待他人的喜怒哀乐,可自己的感情和想法却还参不透,这需要时间和等待。
在时机未至之前,她还不如多砍两根柴。
庵里只有她们。日常事务中的精细的一般有须崎来处理,体力活则大多由她负责。树枝一发潮就点不着,因此平时需要保持干燥,而且也是干的时候能更容易劈开。所以每天只要天气晴朗,她就必须有一段时间在庵外的柴房旁处理自己捡回来的树枝。
这里只有一把旧柴刀,基本都是她在用,钝了也是她自己磨。但女孩并不怎么讨厌单调重复的工作,在一次次向下劈砍的过程中,手腕运力的技巧和对工具的感应能渐渐被融会贯通,那对她来说,是生活里不多的神妙中最简单就能获得的一种。
也许只要把这样的动作重复上无数次,到最后就能把任何都劈开。听起来是多么的奇妙而不可思议,但她心底一直暗暗把这种伟业憧憬,埋在憧憬底下的则是对自己生活中的一切无能为力的苦楚。凭她自己的手可以改变的,只不过今晚柴火的粗细和多少罢了。
今天本应该也在死水一潭的重复劳作中过去。但在她码好第三堆柴时,突然的传来许多鸟儿一同振翅的声音,叠在一起仿佛低唸的雷鸣。
她抬头一看,发现一大片黑点突然从周围森林之中一同起飞,向上飞去。数量惊人。有些飞得低,有些高,却都一样远远离开树木,仿佛林中有什么叫人恐惧的东西。一阵无措的盘旋后,群鸟有志一同地向西南方向飞去。
那成群结队的异象叫她有些不安起来。发生了什么?她在警觉的同时,心中不免有一丝淡淡的羡意:真好啊,有不想面对的事情时还能飞走。
这种微妙的情绪没能持续很久。因为很快她被自己的嗅觉告知了答案:渐渐在空气中浓郁起来的不吉血腥气,昭示着那只不讲理的鬼的到来。
这次酒吞丝毫没有躲藏的意思,她落落大方地在林间显现出身影,转眼间就坐在了她平时休憩的木桩上,并随手将握在手中的鸟儿扔在地上,随后向她微微一笑:“我来得不怎么巧啊,你在工作吗?”
她揉了揉眼睛,然后确信了:鬼的速度快得肉眼都难以看清。
那么天涯海角也逃不掉并非一句吓吓人而已的假话。她看向了酒吞的脸,真是一张可以征服众生的脸啊,但她始终觉得那笑容并非象征着欣喜之情的笑容。在那笑容之下,有着她从未接触过的什么感情,实在难以捉摸。种种情绪在她之中混合起来,一瞬间,她有些怨恨,又有些惧怕,甚至有些感激。
倾诉欲乘着这些复杂混合物的泡沫涌上她的喉头:“你……”
“嗯?”
女孩自己也迷茫了。她困惑地深呼吸一口气,而后带点紧张地问:“你是来看我的吗?”
鬼给了她肯定的回答:“是啊。待在这座山头上根本无事可做,真是太无聊了。”
酒吞把右手垫在颚下,微微偏着头,衣袍下的小臂与脖颈共同构成一组美丽的线条,有着一股她不太懂的艳意。而那张脸上眼角的飞红上挑,与嘴的弧度组成的神态似笑非笑。随后酒吞扬扬下颌,“我特意带了礼物来拜访你,收下吧。”
顺着对方眼神的指示,她的视线移向沙地上那只动也不动的鸟儿。
那是尸体。
没有具体的外伤。她捡起来观察了一下,发现骨头全断了。就连能够带它逃走的翅膀,也在皮肉之下断成了一截一截。这只鸟,已经只是一个装着碎骨头的、长羽毛的肉囊。
“我听你们人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还说蚊子腿再少也是肉。所以区区薄礼,还望你不要嫌弃。”
鬼悠悠地这么说。可她却莫名觉得,这肯定只是鬼的心血来潮。单单因为无事可做就从漫山遍野中寻找她叫她有些受宠若惊,但把这只鸟儿徒手抓住、扔到她的面前来,如现在这般双目灼灼地注视着她、期待她的反应,肯定只是因为顺手而已。
她为这只鸟儿感到遗憾,但更为一双翅膀的脆弱而失望。但酒吞期待的大概不只这样,可是她也不知该如何讨好这个自称并非人类的存在,所以她只好实话实说:“我们吃素。”
在女孩的记忆中,她们只吃过一次肉。那个时候是连绵大雨的寒冷季节,无法得到补充的食材库一日一日见了底,她拿弹弓射死了想吃掉她们最后的米的啮齿类。打算处理尸体的时候,须崎却阻止了她,带着一种很可怕的表情把那只动物去了皮、煮成了粥。可能是因为破了戒吧,但当时她们太饿了。
那是她头一次知道,动物是能吃的东西。不过从那以后,须崎再也没有让她碰过弹弓。只是那时候的香气,偶尔还会出现在饥饿时她的想象中。
酒吞大概不知她在想什么,却似乎不中意她被其他事情勾走神。眨眼之间,她的注意力和手中的小鸟就被夺走了,在酒吞的手里化作了肉泥和血浆。
鬼摊开手掌,黏黏哒哒粘着羽毛的流体状物从她的掌上落下,已然看不出原型是什么东西。腥臭味在空气中浓了起来,气味源头的液体一滴一滴淌到地上。这简直就是单纯无比的力量的展示。她看呆了。
酒吞却毫不在意地把手一翻,叫那坨东西坠落在地上,也不介意脏污了手掌的血,微笑着对她说:“好吧。原来你还是个小尼姑呢?”
女孩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只能跟着对方重复:“尼姑……?”
“是很讨厌人的一群家伙,不过要排在和尚的后面。”酒吞也不多做解释,只是感叹道:“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呢。”
那柔软轻俏的声音虽然好听,却叫她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挑明的怨气,也许是对有名字的世间一切的,对什么也不愿教给她的万物的,可她这一次也不愿意深加思考。所以她只是蹲下来,抓了几把尘土把落在地上的这块肉泥盖住了。
气味和痕迹都最好不要被须崎发现,不然可能会横生枝节。在她处理的过程中,酒吞倒是饶有兴致地陪她一同看着,并说了一个新词语:“葬礼?”
这又是她不知道的。可是她不想知道了。这世界上,理应也有酒吞不知道的事情在才对。那么理应也有可能,这些事情之中的一两件她知道才对。初夏的山风把腥臭与一两片凋零的绒羽都吹散。一片沉默之中,她绞尽脑汁地想,然后还真发现了一件。
女孩试着板起面孔,模仿监护人的模样讲:“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酒吞抬起眼来,惊讶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接着哼了一下笑出了声。很快那一双眼又眯成了两条缝,她看不懂的情绪在其中流转。鬼问:“谁告诉你的?”
那么好猜吗?她犹豫了,不知是否该说出监护人的名字。
实际上,她现在在这与酒吞接触毫无疑问是被禁止的事。可是酒吞又能轻易取她性命,是她天涯海角也逃不出的山一般的手掌心。两样权威在她的心中打起了架。世间的一切为什么都这么难懂,比起说新奇更应该说叫人疲惫。
“那个人骗你呢。”酒吞接着讲,“酒不仅很好喝,还可以暖身体,更可以叫人陷入沉醉,忘掉一切烦恼。之前你也试过了,你应当懂了才对。我都说了,酒是最好的东西。”
她迟疑了,却决定说:“她不会骗我。”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骗你,”鬼撇了撇嘴,“人类最喜欢骗人了。鬼却是不会说谎的。你信她还是信我?”
女孩被这些字眼震住了。明明都听过,连在一起却那么难懂。日光下,她突然开始冒冷汗。
这太难以回答了。一直以来,她能相信的就只有那么少,现在却还要她在这点东西里分出对错吗。
鬼也不急着等她回答,就只是继续坐在树桩上,一边赤足打着拍子,一边哼着什么她没听过的调子。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的手都和鬼的一样,都脏兮兮的。要她来说,她和鬼也没什么区别。而当时的她茫茫然地蹲在地上,偶尔抽抽鼻子,心沉甸甸的,却又好像沉不下去。
最后她开了口。在开口的那一刻,恶缘已经成了只有剪子才能解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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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桶酒放在他面前。这个桶平平无奇,既没有使用上好的木头,也没有绘制上漂亮的花纹,但是不择手段地从任何细小缝隙之中钻出来的酒香在声张:这不是一桶普通的酒。他的血告诉他:那香气连神都可以诱惑,能叫嗜酒的鬼发狂。是凡人不能碰的东西。
他面前的美丽武人打开了那桶酒,以洗练的动作将酒斟入盃中。随着液体缓缓注入容器,世界都仿佛要在香气中开始扭曲。
她将猪口推到他面前,说:“金时,尝尝看。走时带上这桶酒,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很想摇头,很想拒绝。可是美丽的武人垂下眼帘、抿紧嘴唇,注视着这碗酒,模样叫他看不明白。随后她抬起头,对他说:“对付鬼,酒是最好的武器。”
他和她终于对上了视线。她紧紧盯着他,用苛烈的目光驱使他端起那碗酒。直到他因心乱如麻而几乎尝不出味的舌头沾到第一滴酒,她才终于开口:
“金时,不要被鬼蛊惑了。”
她没有说完: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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