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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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还是那座山,季节甚至也还是未变的季节,女孩却意识到自己迎来了一场重大的改变:她的生活中,终于出现了须崎以外的另一根稳固砥柱,是一只说要和她做朋友的鬼,叫做酒吞。
那个夜晚她在还有湿气的草席上辗转难寐,就只好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在这平淡无奇如一潭静水的生活里,只有酒吞是掉进来的一粒石子,发出传不进他人耳中的一声轻响。本能告诉她这会是一粒危险的石子,引发的涟漪必然会演化成动摇她生活的巨浪。
只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已经被鬼抓住,就相当于酒吞已经落了进来,除了在岸上等待水中的爆发发生以外毫无办法。一直以来,她都是这么对待自己的生活的。没有选择,无能为力。毕竟她始终都生活在他人掌之上,如今不过是有另一只更大、更可怖的手的阴影暗地里攫住了她。
可是这同样能是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明明应该觉得这是不好的事情,可是同时她心中却对此有着暗暗的期待,在矛盾的感情中期待着鬼的下一次到访,如同渴望在满室苦闷的空气中打开一扇窗。这下哪怕窗后面是未知的恐怖,至少她的呼吸也能够轻松一些了。
无论是世界还是自己,光凭独自摸索,都是那么的难以搞懂啊。
鬼的第二次到访来得很快。不过是过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她照常打水、洗漱,清扫小庵。那股气息来得突然而然,以血气为主调的不详腥香包围了在院子里择野菜的她。然后女孩就知道,鬼来了。
再怎么不谙事,经历了这么几次,她早就能把这种气味和酒吞联系起来。可是四下张望也不见鬼的身影,加上须崎就在庵中,所以她一下子慌了。光是想想万一监护人见到了酒吞,发现了她与酒吞私下里有联系,她就感觉跟可怕极了,跟天塌了一般。
所以她试着先把魔鬼唤出来好达成共识,她低低地出声:“喂?”
一阵风卷过庭院,院中的树叶都开始一齐沙沙作响。她头顶的老树尤其枝叶繁多,几乎要盖住半个院子,因此响得特别大声。
不安叫她又呼唤了一声:“酒吞?”
周围很安静,只有水淋淋的感觉在她指间滞留不去。女孩开始怀疑这气息只是自己的错觉,怪自己昨夜想了太多酒吞的事情,疑神疑鬼。
她深呼吸一口气,准备最后再叫一次,没有结果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可突然推开的门扉打断了她与她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勇气。从庵中走出的监护人皱眉:“怎么了?”
女孩赶紧摇摇头,听见头顶的绿叶在五月的山风中被翻得哗哗声大起。她一直低着头对着地面,但是这时她才发现,从树叶间漏下的光点都绕开了某一块。整棵树的影子在风里燃动着、舞蹈着,斑驳陆离的阳光碎片也随之一同跃动。但如果只看那块始终没有出现光点之处,却隐约是个人的形状。
她的心吊了起来。
“你去山里找点吃的,快没粮了。”幸好监护人来似乎只是为了下此命令,很快就走回了庵之中去,嘴里还嘟哝着“最近怎么这么不勤快”。
这无疑是解放的宣言。可以出去了!她来不及为此高兴,头顶传来的声音就叫她动也不敢动了:“嘿。你怕她啊?”
她咽了口唾液,抬起头向头顶上看去。果不其然,正对上一张笑眼弯弯的美丽的脸,还有额上生的那双红艳的角。酒吞从树上倒挂下来,双腿纠缠着树枝,轻巧得如同一只猫上树般简单,衣袍却不能和她一样轻盈,倒挂下来反倒衬得她像一只此世他处无存的鸟。
女孩本能地竖起一根指头放到嘴边,轻声地呵斥:“嘘——”
鬼却咯咯笑了起来,声音不算很高:“怕被她发现?”
她吓坏了,想抬起手去堵住鬼的嘴,伸到一半又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指还湿淋淋,就犹豫了。
“就是她告诉你酒不是好东西的?”酒吞竟然还敢继续说,但比起说,更像是在幸灾乐祸地诘问:“也是她叫你别和人接触?”
这时庵中传来少许响动,她立刻魂飞魄散,把酒吞往树上一推,自己则脱兔一般地从院子里窜出去了。奔出能有好几里后,她才稍微冷静了下来。这个距离再加上山林的遮挡,她确信不会被看见和听见,于是停下了脚步,开始两股战战地想酒吞怎么样了。
酒吞倒没有叫她更为难。一眨眼之间,鬼就又出现在她头顶上了,问题再度从树上落下:
“哼……我猜,她让你很痛苦吧?”
那语调与方才没什么区别。她不懂,为何酒吞说话总能听上去像是兴致勃勃却又同时漠不关心。女孩抬头看去,一只小腿从树枝上垂下来,正在绿叶之间漫不经心地摇来晃去。足踝圆润,足弓有力而美丽,绀紫的衣衫颜色把肌肤衬得更加白皙。
酒吞正盘住右腿坐在树杈上,似笑非笑地俯瞰着树下的她。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鬼的到访太过惊险而突然,她尚还没有从心惊肉跳的比拼中回过神来。而酒吞也没有很在意她回不回答,自顾自地拿出了个葫芦,喝起了里面的东西来,细微的水声传到了她耳朵里。同时她也再次闻到了之前也闻过的那种香气,大概那里面的是酒吧。
初夏时的山林已有虫鸣。绿荫之中,沉默的她们被酒香所包围。她缓过呼吸来用了很久,犹豫又用了很久,等到觉得自己可以四平八稳地吐露自己的想法时才回答:
“不……须藤她,给我食物,给我住所。我应该知足了。”
她真的回答了,酒吞反而很惊讶。夏风吹过,树下的女孩与树上的鬼双目相对,很快鬼眯起了眼睛。她不久前的记忆被这居高临下的体势唤醒,感觉背后汗湿的衣衫正在变凉。
“可是食物可以自己去狩猎。住所更简单,只要往地上一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没有哪里不能睡的。”酒吞的声音尖了起来,不再那么醇厚溶人:“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哦,我是问,她让你痛苦吗?在我看来,你可是被她的话绑得死死的呢。”
女孩有点被吓到,这跟刚刚那种惊慌不太相同,是被震慑、被震撼了的那一种。她本能地就想反驳:“我……”
“不用讲什么借口,我知道你做得到。对你来说,想活下去并不难。”
她终于听出来鬼有些恼怒,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为了支撑自己,她扶住了树干,有些踌躇又有些忧郁地想,但怎么也想不出周围这些不讲理的家伙要她怎样才肯满意。树上酒吞继续喝她的酒,树下带着天光暖意的夏风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她却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都有点想哭了。
幸好这时树木的深处传来了孩童们特有的声调很高的声音,给了她逃跑的理由。她马上用还有点湿的手背抹去眼底的水分,立刻就想向着没有他人的深深林中迈出脚步,头顶上却传来了一声叹息:“上来吧。”
她怔楞了。酒吞竟然会叹气。
鬼一边起身跃上更高处,一边催促道:“别问了,快上来。你不至于连爬树也不会吧?”
那是当然。她回过神,急忙捋起袖子,四肢并用,借着树干向树冠上去。这棵树并不太适合攀爬,太直、也少有借力点,但这种程度还难不倒她。不多一会儿,她就能坐在酒吞刚刚坐过的树梢上了,可这时酒吞已经去了更高的地方,她怎么也追不上。
她单脚踩在足够粗壮的树杈上,抬头仰望,想在丛丛枝叶之间找到那抹绀紫色。阳光在片片绿色间坏心眼地跳动,晃了她一下,一时间她脚下踩不稳,差点要从树杈上摔落。
远处的笑声已经很近了。她的心脏在那一刻被吊到了嗓子眼。电光火石之间,是酒吞的手抓住了她,牢牢地、稳稳地,冰凉而有力的手把她维系在了踩不到地上的、摇摇晃晃的空中。
女孩呆呆地仰头看去,初夏的浓绿之间鬼咧嘴一笑,恶作剧般的。这时她才发现鬼有一对尖尖的虎牙。
单凭一只手,鬼就成功把整个她都直接拉到了更高处去,还轻松地拎起她来,放在了自己身边。女孩动也不敢动,讪讪地先寻找可以支撑住自己的地方,勉强固定住自己不至于再发生这样的事故。
被酒吞触碰过的皮肤正在发热,可是不知为何却把她的脸也烧得通红。她刚想张口道谢,孩子们的声音却突然在很近处响起,这下轮到酒吞竖起食指了:“嘘——”
酒的香气随着鬼的吐息包围了她。她连忙闭上嘴。绿荫之中,她与鬼都一声不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同一根树枝上。她紧张得揪着身前的树枝,有点不知如何是好,而酒吞又开始晃荡脚丫,一面打开葫芦一面漠不关心地朝下看。
顺着酒吞的视线看过去,她看到了那对她很熟悉的姐弟。他们的装扮与上一次见到时没什么差别,就是更脏了些。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这两个同龄人,于是她仔细地把姐弟俩都上下打量了一遍。发现他们今天没有带上那面鼓——拨浪鼓,须崎如此告诉她的——失望突然从她的胸膛中涌出,跟想让酒吞听一听那样的声音的愿望一起。
很快她就知道了为什么他们衣服都不太干净:突然快跑起来的弟弟又摔了一跤,姐姐把他提起来时同被蹭了一身灰。这样的事,一定在这座山上发生过很多次。
女孩不禁想笑,却被鬼伸过来抵住嘴唇的手指封印了。她试着向后退,想要躲开那张太过接近的脸,却被鬼瞥过来的一眼和那眼角的飞红迷惑:在四处流淌的绿影中、不时落下的金色光点间,那样的红是多么鲜艳又扣人心弦。
可孩子们的声音都是又尖又高,不需要特意去听就会传到耳朵里来:“都说了小心一点,不要乱跑。没听说吗,这座山里住着怪物!”
这句话把她惊醒,她再次向下看去,看见栽完跟头的弟弟正在要哭不哭地听姐姐训话,一边忍耐着姐姐对自己身上衣裳的大力拍打,一边小小声地反驳着:“你又有没有见过……”
“有的!”姐姐很严肃地驳斥回去:“这座山里有怪物的!很久很久了。之前在山里玩的时候,不是也感觉到了视线吗?肯定就是怪物了。”
正从树下走过的两姐弟不知道,在他们头上有个同龄人打了个寒颤,既为她所听到的,也为出现在酒吞脸上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弟弟问:“那为什么怪物不来吃掉我们?”
“不知道……”姐姐也犹豫了:“因为怪物不吃人?”
“那我们为什么要怕它?”
“因为、因为……因为怪物就是不净的家伙!会带来灾祸的!总而言之,如果你不听话,就会被怪物抓走吃掉!”
姐弟俩的对话继续传来,搅得她心头一团乱麻。而眼前的鬼转过了头来,用眼睛灼灼地盯着她、追逼着她,她不禁本能地想要躲开那视线。那双眼太过异质、太锐利难当,仿佛要高高在上地把她最深处的念头都剖出来看个干净。
那般视线不是人类能够有的东西。女孩突然想,酒吞是个微笑的屠戮者,如果真到了她要被吃掉那一天,她最后能看到的一眼可能是酒吞的笑容。为此,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树叶因而发出一阵不自然地沙沙响。
树下的两姐弟也听见了,自然是突然一惊。小小年纪的弟弟强作镇定:“姐姐骗人!你刚刚还说怪物不吃人呢!”
姐姐有些慌张地四下张望一番,嘴上也没有停:“那、那……谁也不知道啊,反正你乖乖听话就是了,不听话怪物来了大家也不会救你!”
“嗯,唔……姐姐,我们之前没碰见过怪物,是不是因为它害怕鼓的声音?”
“嗯,嗯!说不定呢!我们快走吧。”不安的姐姐握住了弟弟的手,快步离开突然有些可怖起来的森林,“下次来,要带上拨浪鼓哦。”
很快,他们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一片,无知无觉的把真正恐怖之物轻松甩在身后。女孩却没法那么容易轻松下来。她煎熬地挂在树上,已经不是坐立难安可以形容的了。
那些言语仿佛冷血动物一样爬行在她皮肤上,唤醒早已深深刻入她皮肤下的监护人的警告,内外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把她牢牢夹在中央,叫人难耐。再加上酒吞的视线没有一刻从她脸上挪开,快乐地把她被这张网折磨的过程从头看到尾。耻辱、失望和对自己的强烈否定感叫水滴开始在她眼底打转。
酒吞十分乐得见她如此,诱惑她的言语竟然比平常更具力量:“要不要我教你个办法,叫他们再也没法嚼舌根。”
一股寒意从她的脊椎底下窜上来。她连忙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尽管她不清楚那是什么,但酒吞在说的肯定不是她所期望的东西。
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该做的,总是没有人来给她个分明。原来的她可以从最亲近的人的态度去判断,毕竟那是支配她生活的唯一存在。可是类似的存在出现第二个后,她就无法定夺了。酒吞身上展现出的新世界绘卷叫她打心底害怕,又不可遏制地想要去得知。
这复杂的思绪好像水分,渗进她的胸膛里叫她整个人都变得沉甸甸的。明明多雨的季节已经过去了,她却预感雨水要从她的眼与鼻中流出来。她试着把将落未落的水都唤回去,尽管眼底的做不到,却还是能吸吸鼻子。
“他们说的大概是,事实吧……”
她听见自己这么说,伴随着与被监护人责骂时同样的钝痛,她胸膛中的乌云也渐渐被一刀一刀劈得开朗:啊,啊,原来如此。她确实就是……不应该出现在任何人的面前,理应在山林荒野里躲躲藏藏地过一辈子。
眼前酒吞很高兴似地笑了,这个笑比以往的都要真、都要深。
“哎呀!我懂了。你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正在痛苦着啊?”她的声音听起来可真快活,“怪不得!你的心还很柔软,会被刺痛也不奇怪。做鬼就不会了,但你何止还不是鬼,你连痛苦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却抱着痛苦一无所知地活到了今天。哈哈,我说呢。你不知道嘛!”
酒吞突如其来的气氛高昂叫她迷惑极了。那就像看到了什么有趣又新奇的东西似的,似乎让鬼觉得很有意思、很快乐。
鬼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她没法理解,她只能茫茫然地看着鬼舞蹈般地在树枝间翻了个跟头,柔软的肢体从高处倒挂下来,上下颠倒的美丽面容出现在她眼前,飞红的艳丽半分不减。
倒挂的酒吞咯咯的笑着,把纤细白皙的手指点在她的鼻尖上,随后渐渐抬起,对她而言那是下滑。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滑到她的胸口,紧接着狠狠地在空中一抓:“呼呼,好哇。我来教给你吧——胸口闷闷的,像是被堵住了,又像被烧焦了,想要大叫,这种感情,就是痛苦。”
那只手手在她胸前抓成了紧紧的拳头,方才还骨肉匀停,此刻却青筋毕露、脉络暴突。鬼的怪力再一次得到了展示,但却并非是这力量在叫她颤抖不已——明明那拳头里理应什么都没有,她的心脏却好像被紧紧揪住了、握紧至溃了。
她突然意识到了,原来她是痛苦的。
眼泪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下来。苦闷得到了名字。她的世界被酒吞的话砍出了一道大口子,从豁口起开始一片一片碎裂。原本那么坚硬的壳被打开后却轻易就碎成渣滓,纷纷争先恐后地从她眼里涌出来。
“阿呀呀,没想到你是个爱哭鬼。”酒吞仍然在笑,这次则有点心满意足,“不过这可比一张铁面皮要可爱多了。我觉得可以,哭吧。”
“爱哭鬼?”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问,抽抽嗒嗒的。
如果这幅样子是被监护人看到了,她一定会被责骂的。但是鬼却用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就是容易掉眼泪的家伙的意思。你知道眼泪是什么吧?就是你眼睛里流出来的。来,尝尝看。”
那只拳头松开了,又变回了一只漂亮的手,柔柔地挑起一滴泪珠,又柔柔地抹在她嘴唇上。
已经哭得一抽一抽的女孩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咸咸的,还有点苦涩。如果这能加到晚餐里,是否能代替珍贵的盐呢。
“味道不好吧。”鬼悠悠地说:“这就是把叫你难受的东西从身体里逼出来了。你大可以多哭一些,我想到时候你会味道更好。”
果然是不可以的。眼泪并不美味。她坐在树上一边越哭越大声,一边想:我好痛苦。鬼就在一旁带着笑看着她,时而坐到她旁边喝点酒,时而在同一棵树上百无聊赖地嬉戏。但鬼在她哭得声嘶力竭后也没有离开她,竟然叫她觉出了一点温柔。所以在满脸鼻涕眼泪稀里哗啦时,她也有想:可能朋友游戏并没有原来想的那么可怕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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