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她可愣住了。既有被这绝景吓到的缘故,也因为这两个字她并没怎么听过,“父母?”
酒吞的眉头深刻地拧了起来,“居然要我来解释呀?”
她眼巴巴地望着鬼,而对方佯作叹息。
“我看你的监护人还是早日被我吃掉算了——你我都不是凭空出生的吧?父母就是生下你的人,一男一女。他们结合了,于是你被从这么小个儿开始,”鬼伸出手,比了个豌豆荚的长短,“在母亲的肚子里孕育,吸收来自母体的供给日渐长大,最终长到葫芦瓢大小被生出来。”
她惊恐得都结巴了,无措地开始用手空中开始比划,向酒吞求证:“这、这么大?长到这么大?在,在肚子里?!”
“至少人是这样的,”酒吞咧嘴一笑,露出了尖尖的牙齿,“我只挖过人的胎儿。物怪可能会有些差别。”
她打了个寒颤,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的所见:在人群之中结伴而行的那对男女和他们的孩子,孩子被男人抱在怀中。她的目光只追着孩子手中的玩具跑了,现在回忆一下,女人的腹部确实有些不自然的膨胀……那里面盘踞着一个吸取她血肉的新生命,最终瓜熟蒂落时结出的会是一个葫芦大小的活人?
这太过异想天开,而酒吞的描述却又鲜活不已,叫她有点想吐。她抖抖索索地澄清:“不……我不是想要那个。”
“说谎可不好哦。”
“不是,那个!”
不善言辞的女孩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护,一急就更加笨嘴拙舌,脸涨得通红。酒吞倒是觉得非常有趣,快乐地把她赶进问题的更深处,像逗弄一只钻进野外陷阱里再也爬不出来的家犬:“那你说说,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沉默了,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说。鬼的行动是如此的无法预测,她总有点害怕如果说不出来酒吞会当街让她看看还在女人肚腹中的胎儿长什么样。可是血之中的本能在诉说着:不应该再让鬼有机会把握住你所想要的东西。影影绰绰的不安在提醒她,那毕竟是个地狱。
“说嘛,说不定我心情一好,就连这个愿望也给你实现了呢?”
酒吞哄着她,声音就好像只有在最好的日子里才能吃到的米糕,咀嚼多了能尝到甜味。于是她又开始犹豫了,说了似乎也不会怎样。
毕竟她知道的、她拥有的也只有那样东西的名字。如果她拥有更多一点,说不定就要被鬼夺走了。可是她一无所有,那又有什么好怕呢?于是她深呼吸一口气,随后说了出来:
“拨浪鼓。”
哒啷哒啷、哒啷哒啷。一路小跑遛过她耳边的那声音,她一直忘不掉,无论是一个人钻进山林中东躲西藏的时候,还是在那棵树上被鬼握碎痛苦的外壳的时候。
字眼被吐出的那一刻,酒吞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但毕竟是一颦一笑都能倾城的人,那从未见过的瞪眼与恼怒模样都让她有点看得入迷。很快,酒吞冷静了下来,只是丧气地撇了撇嘴,“这样啊。是我过多揣测了,没猜对呢。”
似乎这样鬼就满足了。她放下了心。没想到酒吞又有点赌气地掬起了她的下巴,用眯得细细的眼睛盯紧了她。
鬼硬硬的指甲戳在她的脸颊上,总感觉再用点力就会破皮流血。往后她每每想起这一刻,都会觉得十分好笑,因为这个披着艳丽皮囊的非人生物居然在向她讲着人世的常理:“你真的有听懂父母是什么吗?他们生下了你,会养育你,关心你,宠爱你。满足你的要求,给你笑声和教导。就像刚刚那一家那样。”
但无论是她们都为非人之物这回事,还是人世间的人们是以何种结构在集体生活这回事,当时的她都没能理个明白,自然不理解这一幕的讽刺之处。
“一家……?”
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在酒吞的指腹间上下动了动。酒吞无情地笑了,用居高临下的视线舔舐着她、观察着她,不放过任何一丁点反应。
“是的,就像他们一样。男人会对你严格要求、苛中带柔,是为严父,女人会对你和颜悦色、淳淳教导,是为慈母。怎么样,稍微懂一点了吗?”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可是她的嘴却忍不住想说:“……不可能。”
“哦?”鬼柔软的指尖碰了她的嘴唇,鼓励着她说下去。
她的嘴擅自在诉说着她的心:“我想要的不是……这个。不可能会……”
那构成了一个小世界的三个人,或者说四个人其乐融融的场面擅自浮现在她脑海中,可是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奇怪。她是觉得这不对劲的。她的自我防卫机制在本能地否定:这不应该啊。如果世间应当是如此的话,那为什么她的监护人就不能向她展露慈爱的面目呢?
为什么她就要遭这样的对待?
可她自己已经说出了答案。或者说那不是答案,只是事实、是结果,是改变不了的现状:“不可能……会有人……这么对我。没有可能的……”
酒吞的眼睛开始发亮,呼吸也在慢慢急促起来,似乎很满意于她的回答。尽管她此刻感觉自己就像一汪被暴露在阳光下的泥潭,丑恶地咕咚咕咚冒着泡,一切构成她的、数年前起就不断堆积的肮脏沉积物都在疯狂地向上沸腾。
可是酒吞竟然给了她一个奖励的吻,在额头上。柔软的唇瓣两枚,留下响亮的一声,惊得她说不出话来,虽说她真的已经表达不出更多的什么了。
支配了她的那声音那语言都充满爱怜,仿佛不是假话:“是个饥渴于爱和认同的小爱哭鬼呢,真可爱!”
可是鬼又同时在笑,明明是粘连的鼻音轻哼出的可爱笑声,却像锋利的金属一下下执拗地片开她的痂挤出脓来,“你根本就不信会有那种大人存在,大人对你来说彻头彻尾只是禁制与痛苦的权化……哈哈,也是呢!压根没得到过来自他人的正面情绪的话,是会这样的。真可怜!”
她看见鬼双颊薄红,看见鬼吐息动摇,看见鬼的双眼闪闪发亮,并看见了其中倒映出的眼泪欲流的自己。很快她明白过来酒吞为什么这么看她——是食欲。
酒吞想吃掉她——这个念头叫她动弹不得。不是初次邂逅时的诱导与陷阱,也不是约好当朋友时的玩弄与游戏,鬼如此直白地暴露出了她最深刻、最真挚的食欲。鬼是真的想要吃掉她了!
一帘之外的世界如常运转,可无人知晓斗笠下的她们是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关系。酒吞的呼吸声已大到清晰可闻,倾城的美色在向着不可名状的真面目变貌。
此刻的鬼是一只垂涎欲滴的猛兽。她与这只猛兽对视,手足都因为恐惧和惊慌而不听使唤,獠牙和阴影的阴影却在一分一秒都更接近她。本能在她的脑海里只来回重复着几个字: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逃不掉!
她从未见过披露出非人性质到这个地步的酒吞,可是她一点也不惊讶,只是没法不恐惧。因为鬼就应该这样,世界就应该是这样没有错。一定是她自己的问题。如果她是正常的、普通的,可以被英雄们拯救,或者如果她拥有力量,可以自己拯救自己,她肯定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软弱无力的她能做什么呢?鬼急促的呼吸如无情的北风,侵袭在她的喉咙上,叫她喉咙发紧。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比起被吞噬的那一刻的真正到来,恐惧说不定还更折磨人一些。于是她痛下决心,干脆地闭上了眼睛——
——她打算接受这一切。
尽管有一点遗憾,可这不就是不久前她自己所希望的吗?但愿鬼吃了她后,不要再回到山上去吃她的监护人,不要让她们再在鬼的肚子里作伴……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因为实在是不敢看。
眼前一片黑暗,于是对喷在自己的脖颈上的吐息的感觉就不断放大:温暖而湿润。同时近处不断响起的吞咽的水声,远处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人们的对话声,全都一股脑地灌进了她耳朵里。可一切都变得很遥远了,她就要如愿以偿地告别这些与从未期待过的明天,只希望不要太痛。
很快酒吞的牙齿就要刺穿她了吧,或者也许酒吞是先折磨一番取乐完了再吃派,就像吃老鼠时的猫一样?可是酒吞大概已经玩够了,腻味了,现在就是她该被吃掉的时候。
在等待着就要到来的结束的这一刻,那阵声音突然又传进了她的耳朵里来。
哒啷哒啷、哒啷哒啷。即使隔着帐子与人群,即使眼前就有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她高度集中的感官也迅速捕捉到了那声音:哒啷哒啷、哒啷哒啷。
不是只有一个,是有很多!她不由得睁开了眼。可是一睁眼那张已十分接近的鬼的面孔就闯进了视野中来,她愣了一下,与鬼四目相对。仅仅几瞬过后,很快她又认命地再次闭上了眼睛,有些悲伤地打算听着那样的声音迎来结束。
外头嘈杂的说话声里,那些小小鼓点被夹杂着如遥远的夜雨一般簌簌落下,它们仿佛一个共同生长又共同凋落的群落,一点也不孤单。在将最后一分对生的希望缓缓割舍的同时,稍许的寂寥也在她胸膛中静静孕育,对未知的死的恐惧反倒消失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怎么等利齿也没有到来。她等来的是酒吞的问题:“就那么喜欢吗?”
她试着再度打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已经恢复成人形的酒吞。那美貌仍然在至近距离上压制着她,只是面色变得阴晴不定,叫人更加捉摸不透。于是她愣住了,花了一点时间来理解酒吞的意思。
“喜欢……?”
酒吞也听见了,并且知晓了那就是她所倾听的声音。
死潭般静止着的脉搏突如其来地加速了,她感觉有血液在向自己的脸颊集中。原来是喜欢吗?这两个字听她只酒吞说过,她模糊猜测出了那是一种状态。原来这正发生在她身上了吗?并且早就发生了吗?她是喜欢的吗?
那些哒啷哒啷声更近了些,连叫卖声她都听得清了:“风车——拨浪鼓——卖玩具哦——”
但那都是些遥远的事情,当下她眼前的要紧事是酒吞的面色她仍然搞不太懂。可是反复无常的鬼没有再露出獠牙,只是注视着她、诘问着她:“很容易坏的。再珍惜也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突然坏掉。坏掉的话你又会很痛苦,会掉眼泪。即使如此你也想要吗?”
她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的脑袋转动起来。鬼是在教她发现心中的欲求吗?她已经想不通。但比起才智,此刻她更需要勇气。于是她诚实地面对了自己,试着点了点头:如果说在被吃掉前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能摸一摸那样的一面小鼓。
确实她自己都尚未有意识到她有了喜欢,只是一直把那个声音挂念在心头。可鬼又为什么给她的欲求一个形状,就好像打出一束光,叫一直活在黑暗之中的她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来?
“……好。”
酒吞这么回答她,下一秒她就被逐出了蓑帽下。
一切的声音又突然地再次真切起来。外面的世界与她之间的屏障一下子消失,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后,暴露在天光下的她开始茫茫然地四面环顾,有些本能地想去寻找身边的依靠。
幸好酒吞并没有离开她,只是站了起来,并不再握她的手。一无所知的她刚想问问酒吞这下又是要怎样,视线就被不远处正在行进的商贾摊位给夺走了。
对她来说,那是一幅太过离奇震撼的场面。如此之多的美好之物如此密集地集结在一起,挂在同一面架上进行一场游行,无论是随着风的流动会转啊转的无数四瓣花朵、筐中把彼此撞得乒铃乓啷的镂空小球们,在商贾的转动下会不停拍响自己的、寄居在同一根转轴上的一大片拨浪鼓群,还有一大堆她看不懂、描述不出来是什么的东西,都如此地叫人转不开眼!
“……啊!”
无意识里发出惊叹的人是谁?似乎是她自己。可她就连眨眼都给忘掉了,只顾着睁大自己的眼睛,好再多看一眼、把这一切都收入眼中。等她回过神来时,眼睛已经干涩得不行,不得不赶紧眨两下,可是揉了揉眼后又忍不住继续看。她果然好贪心。
那叫她记挂了这么久、连听到声音都会入迷的东西,原来不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么多!为此她有些失落,但很快又精神抖擞了过来。那不是只属于那两个孩子的东西。既然有如此之多,她是否有可能也拥有一个?只是要如何才能拥有?
货币。她想起了监护人小心收藏在石砖下的包袱布里的金属,每当去集市上,监护人都会拿出来与他人作交换。
可是她没有这种东西,更紧要的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谁知道酒吞下一次生出食欲是什么时候,她可能在回去的路上就要被酒吞吃掉,也可能根本就等不到归途。
希望熄灭得跟燎原时一样快,她只好收敛好满胸膛的灰烬,悲伤而充满贪恋地看了最后一眼。没想到酒吞却拉起了她的手,带她走向了那游行中的乐园。之后发生的事仿佛梦一样——酒吞拿下一面拨浪鼓,放到她手心里,叮嘱她:“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