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下班高峰期,路口的交通灯已经红绿交替了五六个来回,维持秩序的交警一辆车也没敢放行。巨石大厦楼下的十字路口挤满了车,讨薪的员工们站在路口中央,他们手持白色条幅,声嘶力竭地喊着参差不齐的口号,试图用声音夺回他们应得的几沓红票子。
凌湖影从车子前窗望出去,天上大朵乌云,空中飘着雨丝,浅水痕粘上玻璃窗。车外的噪音让她没法思考,凌湖影索性开了收音机听广播。
何来看着路况,长长叹了一口气。
“急也没用,时间还早,开过这段就好了。”凌湖影用手指细致地调整旋钮,想找一个音质清晰的频道。
“凌姐,这关闯过去,还有两个露天市场,一条主干道在修。北区全是居民楼,这个叫泉水岛的酒吧也在一个小区里,我有一个亲戚家住那附近。”
S城北区浮华街二十四号,泉水岛酒吧的地址印在邱山木名片上的第一行。
来S城三年,此刻凌湖影突然发现自己竟从没去过北区,哪怕是途经也没有。在人生的某刻,一只无形的手悄悄地将她的行动轨迹禁锢在南区。工作在雅士藏,居住在离雅士藏五百米外的高档单身公寓,吃饭总是在家楼下的咖啡厅。至于社交,永远都是客户说了算,他们的选择无非是“南区三大家”。
北区似乎只存在周围人的谈话中,“从北区来的那帮人”在茶余饭后的闲谈里常和犯罪联系在一起,“北区乱”成了某种不可说的共识。
然而,就在北区,一座世俗价值过万的惊世雕塑正躺在一间开在闹市的酒吧里的某个角落。
“咻——。”交警吹哨示意凌湖影所在的这一排汽车可以通行。一天快过去了,知道今天欠钱的大老板也不会出现,路口上聚集的人渐渐散去,明天再来。
何来开得很小心,一点一点向前开,汽车慢慢挤出人群。
车窗外闪过一张张茫然的面孔。
凌湖影抬腕看表,现在是晚上五点十八分,之前在电话里和邱山木约定的时间是今晚七点,时间还很充足。
凌湖影身子放松向后靠,取出银酒壶,趁机抿一口烈酒,酒精能让她兴奋。从公司出发前,她特意用茶水间的冰箱冻过酒壶。凉威士忌快速滑过凌湖影的喉头,酒的花香被压制,烟熏味表现得更明显。
酒精让凌湖影胸腔一暖,她的思路更清晰了。
据王欧明说,邱山木上学那会儿就不爱和人交往,总是自顾自地去写生,除了他王欧明就没什么交心的朋友。她大学毕业之后就去了台湾,一晃三十多年,和谁都不联系,同学们一度认为她死了。那天接到她的电话,王欧明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邱山木找王欧明的理由很简单,她烦透了黄怡对她的无止境骚扰,又不好意思当面拒绝黄怡。邱山木想来想去,想起王欧明。
黄怡打听到泉水岛酒吧藏着已故雕塑家重西的雕塑,仿佛找到了直升公司合伙人的金钥匙。可是黄怡谈判的手段很笨,以为付出时间就能得到一切,不肯在任何条件上让步。邱山木偏偏是个文绉绉的人,既开不了口把黄怡打发走,也不愿意把雕塑就这样给黄怡收走。
“黄怡本事真大,能让死人复生。”这是王欧明的总结。
车转过两个街口,开进闹市区。
这是一条单行车道,马路旁是低矮的居民楼,外墙用小块陶瓷白砖铺了,墙皮部分剥落,露出本来灰黑水泥墙。现在是夜市正热闹的时候,马路上乌泱泱站了一群人。道路两边塞满了经营各色蔬菜肉食的小摊,挂着粉红小灯的鲜艳的红顶帐篷一顶挨着一顶,直挤到路的尽头。油烟混着鱼腥味一股脑灌进开着的车窗里,凌湖影一阵反胃,立刻升上车窗。
何来以极缓慢的速度向前蹭车,也不敢鸣笛。当面对足够多的人时候,汽车反倒弱势起来。
“接下来是一条娱乐新闻。截至发稿前,泰塔尼克号3D重制版中国票房已超八个亿,电影主题曲《我心永恒》再一次跃升流行音乐排行榜第一位,你还记得当年和你看电影的那个他吗?”收音机里,年轻的男主播用充满青春活力的声音讲着怀旧的话题。
“那部电影又上映了吗?”凌湖影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随口问了一句。乌云和白云交替遮住落日,云朵边缘渗出微光。
“是啊,我和我们家小美打算下周去看,她还没看过。”何来说起他的未婚妻总是一脸幸福,他打开转向灯,将方向盘左转,宝马车开出夜市摊。
“吱——。”一辆电动车在马路上斜插着冲向宝马车,在距离宝马车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停下了。骑车的是一个戴着头盔的中年男人,那人看清自己差点撞上的是一辆宝马车,立刻从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巷子跑去,把电动车留在了大街上。
“我去他大……”何来下意识地把刹车踩到底,车内的两人因为惯性向前倒去。凌湖影的手腕撞破了皮,流下几点血珠。
“凌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何来停车,推开车门,想去找那人分辩明白,发现那人已经跑了。半旧的电动车上还插着钥匙,车前篮里放着一把青菜,半打鸡蛋。
何来问了一圈,围观的人都说不认识这人。他检查宝马车,没发现什么问题。何来气呼呼地上车关上了车门,想等那人回来理论,凌湖影惦记着和邱山木约定的时间,就叫何来启车上路。
“北区骑电动车的都他妈不守规矩。”何来启动车子,嘟囔了一句。
车开了大约十分钟,停在一个开放的小区门口。凌湖影看表,六点四十五。
“凌姐,泉水岛就在这儿,你先进去,我找地方停车。”何来指向车窗外。凌湖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两栋五层楼高的砖红色居民楼中的间隙中,泉水岛的圆型霓虹招牌闪着彩虹色的光。
凌湖影从小区褪色的保安亭旁经过,透过半开的铁框窗口,匆匆扫过打瞌睡的保安。看年纪,那保安大概五六十多岁,身子不胖,光头秃眉,下巴上留了一点稀疏的胡子。保安咧着嘴仰躺在皮转椅上,在小区里的吵闹声中打起呼噜。
凌湖影看着那男人放松的睡相,不知怎的,有一点羡慕他。
才下过雨,积水布满柏油路上的坑洼。水洼借着夕阳,泛着橘黄的光斑,光斑散落在黑色的地面上,仿若黑夜中未熄的烟头,把地面烫出一个又一个小洞。
凌湖影为了见邱山木,特意换了一双五公分的红底高跟鞋搭配黑色洋装,见客户时她一定要精心打扮。地面湿滑,凌湖影小心地穿过小区里拥挤的人群,高跟鞋鞋跟敲打地面的铿锵声淹没在嘈杂的,充满由胶鞋,布鞋,拖鞋,劣质皮鞋创造的“啪嗒啪嗒”脚步声里。
从两栋砖房之间贴满“重金求子”、“急速贷款”的巷子穿过,晚上七点,凌湖影走到泉水岛门前。
泉水岛是一座面积不大的二层小木屋,一楼是对外的酒吧,二楼则是邱山木的卧室。楼上楼下用室外铁楼梯连着,二楼用的是防盗门,门口挂着泉水岛的小招牌。招牌上画着彩虹和月亮,底下用白漆写着一串小小的数字“2000”。
凌湖影观察着这块招牌,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却一时说不出来。
“哈,我这里是有电视节目采访过的吼。”酒吧老板邱山木见凌湖影对招牌感兴趣,不乏自豪地说道。
从外表看,很难看出邱山木已经年过半百了,过耳内卷的短发顺从地在她头上分开,不见一线银丝。邱山木不化妆,戴一幅黑细框眼镜,脸上的皮肤自然松弛,薄嘴唇总是带着笑。在今日最后的阳光下,邱山木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倚在一楼的木门边,任光线描摹她的身体。
“你好,邱女士。”凌湖影向邱山木伸手,掌心传来一阵温暖。
“叫我邱姐,她们都这么叫。”
与其说泉水岛是一家酒吧,倒不如说是一家也卖鸡尾酒的咖啡馆。店里的装修是简朴的日式风格,浅灰墙配木地板,铁艺桌椅边上是落地窗。奶黄色的灯光恰到好处地照亮房间,屋里冷气温度正好。调酒台上的音响播着当下时兴的慢情歌,节奏慢悠悠地一摇一晃。
屋里客人不过两三桌,说话声音很轻,又不至于被音乐声盖过。邱山木找了靠落地窗的位置坐下,把桌上的立式小菜单递给凌湖影。
“试看看,我们的酒菜都蛮不错呦。”
凌湖影接过菜单,菜单竟然是手绘的,靠前面的纸页泛黄,页脚起了毛边,页边的空白用圆珠笔画了可爱的简笔画。
“我想来杯热可可。”
“喂,人家点单了哦。”邱山木偏头冲吧台说道。凌湖影回头瞥了一眼吧台,吧台后站着一个反戴黑色鸭舌帽的人。那人没应声,只是低头调饮料,冲邱山木比个大拇指表示收到。
“店里的这些菜单,还是开业前一晚我和阿T两个通宵搞定的,当时想说先应付下,谁知道就这样十年用下来哦。”
“十年,维持现状不简单吧。”凌湖影打量周围。
“嗯……有时想想看,其实大修大换也没有什么不好诶,就是时间久了还蛮舍不得的。”邱山木轻轻整理翻过的菜单,拇指在纸面上静静摩挲。
“雅士藏一直有长期合作的印刷商,邱姐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联系个内部价。”把想法说出口,凌湖影反倒厌恶起此刻的敏锐,她过去总是引以为傲的敏锐。
邱山木听后笑笑,双眼在镜片后弯成两道月牙,和眼角的鱼尾纹连成一线。凌湖影熟悉那种笑容,一种疲惫又应付的社交笑。
凌湖影的脸莫名发热,好像刚才她所做的不是成人间无害的功利客套,而是在一位智者面前扯了粗劣的谎。
“小心烫哦。”那个反戴鸭舌帽的人端着有热可可和水杯的棕色塑料托盘走过来,把托盘放在桌上。那人留着寸头,五官在暖光下显得柔和,说话声音细细小小,也是一口台湾腔。
听过那人的声线,凌湖影意识到对方可能是一位女性。
“叫我阿T就好。”鸭舌帽把热可可递给凌湖影,黑色短袖衫上的彩虹旗袖章瞩目。
“多谢。”凌湖影隐秘地瞄向阿T的胸口,宽大的衣服遮盖曲线,看不出所以然。
“你今早有吃医生开的健康药嘛?”阿T问邱山木。
“有吃啊。对了,你把房间钥匙留下来,等下我们要去楼上看小陶的雕塑。”
阿T从裤子口袋掏出一把金色钥匙,钥匙上绑着一个小相框。“慢聊哦。”阿T对凌湖影微笑,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又回吧台忙活。
相框里,是阿T和邱山木的久远大头照。照片中,傻傻两个人笑得好甜。
“那档访谈节目是,《珊记》,对吗?”不动声色地,凌湖影终于从大学时代的回忆里找到那期节目的零星片段。在那期节目里,主持人杨珊向全中国的观众介绍一家在深巷中的女同性恋酒吧,酒吧的名字叫泉水岛。在大学食堂的悬挂电视下,尽管没有声音,凌湖影还是把节目从头看到尾,这是在英国唯一有信号的华语节目。
“对哦!杨小姐当时就坐在你的位置上。来,尝看看我们的可可。”
凌湖影用吸管吸了一口,太甜,明显是廉价糖精和结块可可粉的产物,她艰难地咽下。
“好烫。”凌湖影掩饰道。
“小心哦,其实来这边的年轻人蛮多点这个的。阿T常跟我讲,年轻人吼,感情朝三暮四,口味倒是蛮专一的。”邱山木看着不远处坐着的客人说。
“今天客人不太多吧。”
“嗨,我们这家小酒吧,客人其实就固定几位。上个月,阿T有选中几间交通比这里方便的地方,手续什么都准备好了,结果我最后想了想,还是算了。要是客人们找不到,那我开酒吧还有什么意义。我有跟她们讲过,要是有找到另一半就不要过来了。谁知道这群‘拉子’都愿意照顾我生意,哈哈。”
“咕咕——咕咕——。”一只木头知更鸟从墙上的石英报时钟探出头,北京时间十九点三十分。
“那……我们去楼上看看吧。”邱山木起身,凌湖影跟在她身后。
“请。”邱山木拉开镶着花玻璃的红木门,门轴吱呀作响。像在舞台上演话剧一样,邱山木右手拉开门,做了一个略带夸张的手势伸向屋外黑夜。
凌湖影扭头欣赏着邱山木的表演,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
下一秒,凌湖影就撞上一个低头进门的女人柔软胸口。女人顶着一头绿色短发,耳朵上挂一副白色耳机,深蓝色帽衫前胸沾满花花绿绿的颜料。她冷漠地向侧边走一步,仿佛绕开了一堵漂亮的墙。
“喂,小陶你好失礼。”邱山木吓了一跳,忙去看凌湖影。“凌经纪,你还好吧?”
“我还好。”凌湖影的惊吓多于疼痛,心脏跳得很快。
“所以你还是要画那幅画吗?”阿T在吧台冲着女人的背影喊。女人不讲话,从卫生间门口的书架上摸出调色盘和画刷,看起来正要调色。
“这孩子真是……怎么念她就是不讲礼貌。走,凌经纪,我们去看雕塑。”邱山木叹气,转身就要出门。
“阿邱!你又忘记钥匙啦!”阿T指着远处小桌。
“抱歉哦,凌经纪,我老是丢三落四。”邱山木快走两步,去拿钥匙。
不知道为什么,凌湖影的目光黏在那个姓陶的年轻女人身上。在浅黄的灯光下,女人面对空墙,挥笔涂下一道忧郁的蓝。